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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百越有莲(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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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王城,时烈再一次踏及这方土地,诸多往事萦绕心头,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即便夹带着她最不堪而痛苦的过去,也因那人的存在多了几分暖色,不至让她每每一回忆,便只余了无边的恨。
或许是即将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才叫她今日感慨格外的多,时烈无声笑了笑,在宫侍的引路下往接引殿而去,即便这条路她已走了许多次。
王城各殿相距极远,两人均以猛虎代步,一路行经诸多殿宇,不少人见了她都主动上前见礼,时烈一一回应,以致耽搁了不少功夫,待来到接引殿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情了。
“我道是哪位尊驾来临,原来是王女。”
时烈闻声看去,便见一飒爽女子背光而来,女子身着玄色窄袖袍服,同色腰带上以银线勾勒出白泽纹案,细眉长目,看着颇为年轻,却甚显威严。
眸中讶色一闪而过,时烈回以一笑,问候道:“没想到少族长竟在此,多时未见,少族长风采更胜,威仪逼人。”
“去了趟中原,你这迎阿的本事倒是见长。”商翊上下打量着她,饶有兴趣道,“平都距此数千里之遥,这么快赶来,莫非是将使团队伍扔在了半道上?”
对此,时烈并没有否认,笑着应道:“还要多谢你赠我的宝驹。”
“能这般无视你的那位王兄,看来泽余王已对你构不成威胁,不过万事谨慎些总是好的,可别马失了前蹄。”
时烈的野心从来都昭然若揭,商翊不介意提醒句。
“此事我心中有数。”时烈没有就此多言,转而说道,“倒是你,堂堂翼军统领,不在神极殿待着,怎的跑来了接引殿?”
“阙弟不在,我自要抽空巡视一二。”收起了面上的散漫笑意,商翊略有些严肃道,“我知你欲见王上,不过这个时候前来百越,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时烈闻言,不禁眉头一皱,有些急切地问道:“怎么?王城有事?”
“的确将有大事发生。”商翊略一颔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王上近来都不在神极殿,你若不愿离去,便在接引殿待着吧,待事情结束后,王上自会接见你。”
时烈也听明白了,事涉百越内政,她不好再多问,不过约略也能推知,南亦莲多半是要对巫氏出手了。
“商祭司眼下可在祭司殿?”
“族长?”听见这突兀一问,商翊若有所思,片刻后方道,“我守卫神极殿,除却知晓王上行踪,其余三殿殿主的去向,可不是我能随意过问的,究竟在不在,得你去了才知。”
“既然如此,你且予我一只鹏鸟,我此行平都知晓了些要紧的事,至于亦莲所在,我自有猜测。”
商翊长眉一挑,没有多言,解下腰间一块令牌扔给她,“我不能在此久留,你自个去后山挑吧。”
时烈谢过,匆匆往后山而去,有令牌在手,一路通行无阻,接引殿除却负责接待各国来使,更是各种兽骑的驯养之地,殿主素来都出自善御兽的商氏一族。
经过特殊驯养的猛兽飞禽,不仅有代步之用,更可随同作战,尤其是鹏鸟,配合弓箭手组成的翼军可谓无敌,当年头一次见识到时,着实让时烈震惊了许久。
虽说是后山,整个驯兽之地却足足囊括了一岭五山,好容易来到鹏鸟所居的山崖,驯兽人验过令牌后,费了半刻钟才引来一只鹏鸟,时烈便知此地鹏鸟多半已被调用。
得了鹏鸟,她来不及多想便驾驭着往祭司殿而去,天边红霞如火,薄暮笼罩着整座王城,以往只觉神秘壮观,此时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暗藏的几分肃杀。
心中一沉,她催着鹏鸟加快了速度,小半个时辰后在祭司殿落下,匆匆步上银阶,在大殿前请求通传,却被告知商情不在殿中,不得已,她只能心事重重地驾着鹏鸟离去。
没有多做犹豫,她当即前往云梦泽,旁人不知,她却知晓,每月十五之夜,南亦莲必定会在同尘亭,今日恰是十五。
时间快速流逝,暗色渐深,而随着距离愈近,胸腔内的心跳便也愈发剧烈,自上次一别,她们已有许久未见,即便那人从来都不在意,她仍旧无可救药地沉沦着。
不知过了多久,鹏鸟终于收翅落于云梦泽,将心绪收敛,时烈在月色中直奔和光湖。
云梦泽杳无边际,比之整个王城都大,其中最大的便是和光湖,而同尘亭就建在湖上。
没过多久她便远远瞧见了和光湖的轮廓,清辉洒落湖面,粼粼波光很是动人,时烈的眸子不自觉便柔了些许。
曾有很多次,南亦莲在湖畔垂钓,她就在旁侧看着,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还会浅谈几句,她别有用心问出的许多问题,那人也都会答,即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很多时候,她都以为她是离她最近的人,但当时的她又怎会知道,那一步之距竟有如鸿沟天堑,极有可能终她一生都无法逾越。
良久,时烈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抬步往湖畔搭着的一架木桥行去,木桥不过百米长,方行至半道,却见一人虚倚亭柱,绾色宫装随风曳动,腰间浅翠宫绦上系着对宫铃,在夜风中不时发出几声脆响。
再走近些,便见那人一双美目微垂,眉眼哀绝。
同是求而不得之人,时烈太清楚那眸中藏着的情,只是比之自己,那情太过悲伤无望。
顿了许久,她步入亭中,口中轻道了声“商祭司”。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商情便已恢复了往日的凛然威仪,直起身子循声看去,见是时烈,目中讶色一掠而过,随后淡然致意道:“王女来得比我预想中更要早上许多。”
“我也未曾料到祭司会在此。”时烈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甚至带有几分诘问之意,“之所以急着赶来,乃是在平都见了些极有意思的人,唯恐不觉间行错了事。”
似未听出她言外之意,商情神色淡淡,扫了眼她四周,不无失望道:“看来王女并未依约将灵狐带来。”
“灵狐在谁手中,想必商祭司比我更清楚,既然如此,祭司不打算为此前所托解释些什么吗?”时烈冷下脸来,挑明了说。
“想来王女已然猜出那人身份。”商情面色不改,平静道,“我对王女确有隐瞒,可灵狐也的确对王上助益良多。”
眉心一拧,时烈不确定她这话是否可信,沉声问道:“亦莲可知此事?”
商情勾唇一笑,略有些嘲意,“王上若想知道,你以为世间有谁能瞒得了她?”
时烈仍是冷着脸,“她是否知晓,与你是否隐瞒并不相悖。”
“王女倒真是一片痴心,可惜……”商情顿了顿,没有再嘲下去,突然说道,“情爱从不在王上眼中,王女还是及时抽身的好。”
默然良久,时烈只回了句,“情至深处不由己,我以为祭司会懂。”
闻言,商情柳眉微微蹙起,侧首看向无垠的湖面,眼神逐渐变得恍惚,半晌方有低语传来。
“王女似乎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情意,王上与王女身份更非比寻常,便不畏世人流言?”
时烈亦将目光投向湖面,毫不犹豫道:“事实如此,人言何惧?”
怅然一笑,商情残忍说道:“不惧人言又如何?王上无心,王女再情深似海也无用。”
“这几年,王女可曾后悔过?毕竟若不想着更进一步,便不会离得更远。”
时烈一时间答不上来,后悔吗?她的确后悔过,若那日不将情意言明,至少还能陪着她垂钓湖边,做那个保持着一步之距恰到好处的人。
可她终究没有。
“我若心悦她,总该让她知晓的。”
闻言,商情垂下了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方低声道:“王女之所以这般说,不过是想着,只要王上一日未纳王夫,王女便还有机会,是吗?”
“难道不是?”时烈侧头看着她,坦然道,“莫说南氏血脉不独亦莲一人,我可是知道,百越有秘术可使二女相合诞下子嗣,待我夺得泽余王位,两国结秦晋之好又有何不可?”
想当初她发觉自己心思,又见百越各处神异,便试探地问了句,谁知竟从南亦莲口中得知了如此秘辛,着实为此惊喜了许久。
商情似乎有些意外,片刻后只是看了眼时烈,那眼神中竟罕见带着些许怜悯。
“此事王女定是自王上口中得知,可王女也不过知晓些许皮毛而已。”商情没有再看她,语气逐渐变得沉重,“王女可曾询问过这秘术是何人所创?最终又落得何等下场?”
时烈心中一沉,当时她的确问过,可南亦莲再未就此多言。
不用去看商情都知她现下是何神情,沉吟片刻,她不期然又问道:“王女可知南柯?”
怔愣了下,时烈没想到她为何又扯上南柯,但还是颔首道:“大魏慜帝朝时,百越曾与中原一战,南柯便在那时被俘。”
“王女就不觉得其中有许多蹊跷?”
时烈初知此事时自然百般不解,奈何南亦莲似乎对此讳莫如深,连神目之密都能说与她听,偏偏对此只字不提,就连那短短几句经过都是好不容易才探查得知。
“祭司有话便直说,不必这般吊人胃口。”
听着这夹带火气的话语,商情不以为忤,幽幽说道:“百越第十二代先王南氏容与,便是这秘术的创造者,而王储南柯就是其诞下的子嗣。”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般在时烈脑海炸响,她甚至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事情远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百越从来都不是一块善地,自怀瑾先王立国始,十族歃血为盟,立誓共治百越,然数百年间却几多纷争,十族最终也只余了四族。”
“而南氏之所以能始终屹立王位不倒,便在其血脉之特殊,神目可知天下万事,神火可焚天下万物,此二者乃南氏立身之本。”商情眼神有些幽远,絮絮说道,“即便王族子嗣尤其艰难,且无人得以寿终,只要有神目与神火傍身,便无人敢窥伺王位。”
“直到容与先王即位……”
时烈绷紧了心神细听,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轻缓。
“容与先王爱上了一名女子,不顾众臣反对,执意迎其为后,且拒之不纳侍君,为求子嗣以保王后,大婚后的数年间,容与先王潜心研制秘术,最终得偿所愿怀上子嗣,众臣见此,虽有不满,也都逐渐偃了心思。”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此举竟会引发那样严重的后果。”
顿了片刻,商情继续说道:“十月后,容与先王诞下一女,取名为柯,立为王储,然而还未喜悦多久,容与先王便惊恐地发现,自己一身神力竟无端消失。”
听到这,时烈心头莫名有些慌乱,竟生出了阻止商情再说下去的念头,然而她动了动干涩的唇,却道不出一个字。
“这是动乱之始,容与先王起初还抱有恢复神力的希望,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发现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容与先王便想方设法欲将此事遮掩。”
“可纸又如何包得住火?不出几年事情便败露,本就对容与先王不满的诸臣,瞬间有了名正言顺的攻讦理由,而失却神力的容与先王只能妥协退让,废黜了王后。”
“彼时除却王族,尚有六族兴盛,王储尚未长成,而先王神力尽失,南氏又无其余血脉留存,王权就此旁落,几族则陷入了激烈的争权。”
“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毕竟南柯王储总有长成的一日,各族虽争权,骨子里到底还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轻叹一声,商情阖上了眼,“可惜……”
“可惜随着王储年岁渐长,神目虽可使用无碍,却始终无法修习神火篇,南氏血脉完美传承的神话就此打破,本就血脉凋零王族,顷刻间便有覆灭之危,因为谁也不知王储诞下的血脉又能留存几分神力。”
“各族再无忌惮,开始疯狂夺权,南疆几族更是将族地迁出王城,再不遵王令,各族间相互为战,百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乱。”
“容与先王走投无路下,带着王储求上宋氏,几经交涉,方令王储与宋氏嫡系结姻,有了宋氏庇护,王储总不至有性命之危,而容与先王则与废后避居神极殿,再不问国事。”
“两年后,南柯王储诞下一子,情况还未及好转,百越内乱的消息却传入了中原。”
及至此时,时烈的心已跌至了谷底,脑中甚至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木然听着事情往更惨烈的方向发展。
“慜帝得知此事,征调二十万大军兴兵南下,南柯王储只能担下重任,筹集人马应战,然而百越此时已有分裂之兆,除却宋氏,各族响应者寥寥,南疆几族更是未援一兵。”
商情停了下来,面有倦色,睁眼看向时烈,“结果便如王女所知,南柯王储凑得五万人仓促应战,最终得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大魏二十万大军几乎全折在了百越,而南柯王储却重伤被俘。”
时烈白着张脸,缓了许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地问道:“容与先王和那位小殿下呢?”
沉默了许久,商情方告知了她后续,“消息传回王城,废后悲痛欲绝,投缳自尽,容与先王接连遭受打击,亦是心如死灰,紧接着便抱着废后尸身于禁地自.焚。”
“至于时初殿下……宋氏因两国之战元气大伤,再无力庇护,余下各族趁机展开了对小殿下的争夺,长达十余年的内战瞬间席卷了整个百越。”
“那是百越有史以来最大的浩劫,各族嫡系数量锐减,更有一族生生灭绝,若非中原当时亦是战乱不断,百越恐怕早已亡国。”
“而时初殿下辗转各族之手,艰难求生,更被迫在其中两族留下血脉,待及年长,并无缺陷的他在宋、商两族的拥立下于神极殿即位,而后便以铁血手段将两位小殿下的母族屠戮一尽。”
“巫氏亦遭到时初先王的报复,只是因顾忌南疆,嫡系中尚留了一人,这便是如今百越仍存的四族。”
“至于容与先王所创的秘术,时初先王即位时便将其列为禁术,施用之法亦被封存销毁。”
“时初先王最终未至而立之年便崩逝,而随着他的故去,这段秘辛也深为此后王族所讳。”
短短一席话,远不能概述当初那三代人所历经的苦痛,时烈蓦然有种万念俱灰之感,她想,她此生或许再无法迈出那一步了。
“今夜道出这秘辛,是想告知王女,帝王之爱,从来都不是个人之事,泽余或许无人能阻王女,可百越王族之中,已有太多的人因情而作茧自缚。”
“身负那样的血脉,过多的牵扯,于己于人都不是件幸事。”商情说这话时,面色格外冷漠,仿佛早前因情而伤的那人并不是她一般。
“即便王上不曾动心,王女也不该再多做纠缠。”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能远远看着她安好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