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一失足成千古恨 ...
-
段记绸缎庄自噩耗传来,一直愁云惨淡,连带的生意也冷清许多。客人进店遥想遭遇,莫不表示哀痛,却把本意忘却了。
清点布匹的伙计看着不曾下架的货物,唉声叹气,一月来不见进账,如何是好。这时忽听见两双脚步声,忙回身迎客,换了丧容满脸堆笑:“公子要扯布?”
来人正是徐璧和朱珠。他们自郊外回转,趁天色尚早,便拐到绸缎庄一行,期望能找些线索。
“小二哥,请问你们老板可在?”
伙计应道:“老板不在,公子找他有事?”
“既然段老板不在,可否跟你打听点事?”徐璧拱手相谢,忽视伙计立时现行的失落。
“你说吧。”伙计好赖记着段老板日常教诲,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
徐璧道:“听说贵府小姐遭遇不幸,还请节哀。”
伙计闻言沉默,脸色霎时哀戚。
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形容段平一点不假。她母亲早逝,留下一双子女,段老爷怕后娘慢待姐弟,也不曾续娶,心中唯牵挂儿女和绸缎庄两事。因父亲常在绸缎庄逗留,段平也经常来访。她为人好笑语,仿佛世间万事无忧,从不曾见她眉间带蹙,眸中含愁。每逢她来,满屋尽听她的笑声,让人开怀不已。平日行善积德,遇着老弱残幼,总是慷慨解囊,手有余香。谁料天公不作美,竟让她被人奸杀,真真是天妒红颜。
“多谢。”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无意识地清扫,仿佛佳人尤在眼前与他戏耍,仍能听见清脆声声。
徐璧再道:“小二哥,请恕我唐突。当日事发,听闻乃是贵府家丁第一个发现?”
话音甫落,就见伙计来回打量他数眼,眼中带了几许怒意。段家之事在济县沸沸扬扬,早已水落石出,只等真凶受刑。这人话中之意,难道指他们冤枉那个禽兽?
想到此伙计顿时怒目,重重搁下鸡毛掸子,扬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还会冤枉王成龙那个王八蛋不成!”
“小二哥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徐璧忙开口解释。他也知此事问的不妥,只是郊外一行总让他感觉内中不对,于氏喊冤声言犹在耳。倘若真凶隐匿民间,岂能相报九泉之人。
朱珠本懒散地站在一旁,见状忙出声相帮:“小二哥,徐大哥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担心真凶另有其人……”
不说还好,一说伙计更怒,越发觉得自己猜想有理,眼前这两人就是有意捣乱,说不准是收了于寡妇的银钱,替她办事。他抄起扫帚拦在胸前,一边把他们往外赶,一边大声呸道:“你们给我出去!别脏了我的地!”
周边的店家闻声皆往这处来瞧,朱珠无故被趋离,又被众人盯着看笑话,脸微微染红,见左右指指点点,刚想出言,胳膊却被徐璧拉住。
“我们走。”
待离了绸缎庄那条街,朱珠仍有些意难平。若是她自己一人还好,不与人相争是她的行事准则。可是她却见不得徐璧被人冷落指责,这比她亲身相受还要忿忿。
“徐大哥,现在怎么办?”他们一非官府中人,二非贤名远播,要让人如实相告,安心信任,确不是件易事。
“我想先去段府看看。”说话间徐璧请教过路人,询问段府所在。
“他家伙计都是如此,段老板不一定会见你。”
听她语带沮丧,徐璧笑道:“事情总要试试才知真假。不成再寻他路就是。”
果不其然,段府门人听说他拜访之意,只说主家心情郁卒,不欲见客。两人白跑一趟。徐璧只得去寻于氏,让她出力看能否入监牢一探。
夜半时分,济县大牢。
烛光昏暗,两道身影摇摇摆摆照映高墙。一人行走于前,腰间挂着数串钥匙,在暗道里叮当作响。另一人紧随,不再做书生打扮,青衣小帽不知是哪家小厮。
狱卒领徐璧走到一间牢房门前,不耐烦地敲敲牢柱:“宋老二,有人来看你了。”
牢房逼仄,杂乱的干草上躺着两人。原本缩在在墙角的一人听声猛然抬头,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手脚都带着镣铐,不容他急奔,只能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朝狱卒咧嘴一笑:“牢头大哥辛苦。”说完瞅见徐璧携带的食盒,伸长了手:“快给我!这些天老子嘴里淡出鸟了。”
徐璧急忙来将食盒送进去:“二爷慢用。”
狱卒见宋老二丑态,不屑轻哼,居高临下说道:“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抓紧。”
徐璧躬身赔笑,连连点头,迎送间又塞了一锭银子给狱卒。狱卒掂量银子的分量,约莫有个三两,喜他识趣,挑了挑眉出去了。
徐璧见他拐过墙角,方回身蹲下,与宋老二打了个照面。宋老二囫囵吞枣间腾出嘴对准酒壶狂喝一口,吞咽后直喊痛快。而后掰下一只鸡腿大嚼,方抽空斜眼问道:“你是哪家的?”
“回二爷,是苏九爷派我来的。”徐璧不动声色答道。
今日下午在段家无功而返,他又去寻了于氏,希望能有一线机会。于氏提及王成龙旧日朋友,听闻他出事早就六亲不认,散得一干二净,只有两个西城的地痞心肠好些,来探过她几回。因而徐璧前去拜访,才从他们口中得知王成龙与宋老二关在一处。
要说这宋老二,原在济县也是有名号的人物,年轻时年少气盛,与赵全、苏侃、陈冲等九人臭味相投、同气连枝,日日生事,人憎鬼厌。到后来,苏侃等人渐渐明事理,与他和赵全离心,撑起门楣。虽不至泼天富贵惹人羡,却也是安居乐业小富之家。
而宋老二与赵全不改旧习,前几年与人相争,一时意气将人杀死。赵全被判斩首,宋老二为从犯,众兄弟念旧情几番周旋才让他仅被关押服刑,时不时地遣人延医送食。
王成龙的两名友人在济县浸淫多年,对此心里门清。故而当徐璧找上门时,趁机提出此事。三人一合计,索性借探望宋老二之名来访王成龙。也幸得狱卒认钱,才能一路顺遂。宋老二动静恁大,王成龙仰躺在地,面上覆着几根干草,吝啬眉眼,不曾赋予一望。
徐璧分出一杯酒,笑道:“二爷,不妨请这位兄弟喝一杯。”
宋老二有酒有肉万事足,不在意地往后喊了一句:“你过来。”
王成龙翻身面对墙壁,露出沾血的囚衣,仿佛嫌弃他们多事。宋老二无所谓地摇摇头,砸吧着嘴猛灌了一口好酒。
“二爷可曾听说过城东的于寡妇?”徐璧一边说,一边留意王成龙。果然王成龙闻言身子顿时一僵,竖起耳朵誓要将一言一语听个清晰明白。徐璧见状心中一叹,不管他为人如何,确是像于氏所说,是个孝子。
宋老二努努嘴,难得脏污面容中还可看出不屑:“不就是他娘吗?怎么?”
“可怜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凄惨。如今墙倒众人推,身为重犯之母,日子艰难。”
宋老二瞟了徐璧一眼,突然会过意,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竟被人做了过墙梯。不过宋老二在牢中长久,深知其中弯弯绕绕。他并不愿惹事,能有一次饱餐就已足够,何必在乎来者是谁。故而哂笑过后闷头吃菜饮酒,给他们腾出时间。
王成龙已然爬了过来,双眼盯着徐璧:“你见过我娘?”
徐璧这才看清他长何模样。两颊微鼓,下巴略瘦削,贼眉鼠眼中闪烁着几许狡诈,许是受过刑,亦或担心母亲,其中又夹杂了三分忧惧,给人凶狠不足、猥琐有余之感。
“于夫人托我问你几句话。”徐璧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
王成龙接过,眼中一酸。徐璧拿来的正是他母亲常簪鬓边的银笄,上雕飞鹤,乃是五年前于氏寿辰由他所赠。他捧在手里只觉重逾千斤,不知老母在外可好。
他不言语,徐璧轻声咳嗽,自他手中收回银笄。
王成龙并不愚钝,虽不知徐璧身份,但能得母亲相托,定非歹人。他打量左右牢房,那些人畏惧宋老二和他,皆缩在角落里不敢上前。
“什么话?”
徐璧道:“当日情形究竟为何?人是不是你害的?”
王成龙刚撑起的身板又泄了气,如豆的眉眼黯淡:“你回去转告我娘,她儿子是个混账,只当没生过好了。”
他这话说的奇怪,实在不像是真凶该有的。徐璧心底起疑,越发想知道真相。
“于夫人日夜以泪洗面,痛恨自己养而不教,”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王成龙听到母亲哀痛不由自主地紧抿嘴唇,“你害了段小姐,连累她也被千夫所指,在乡邻面前难以抬头,现在郁结于心,只怕也活不长了。”
徐璧信口胡诌,于氏心痛不假,但她亦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尚能支撑。他之所以这般说道,不过是察觉王成龙似有苦衷,想以此激将让他实情相告。
“我娘果真如此?”王成龙双目含泪,一月牢狱之灾,他人已然成长许多,忆起往昔糊涂,好似大梦一场。想自己混混沌沌二十余载,别人家高堂母含饴弄孙,自己却为她再添白发。只是吴群之言言犹在耳,若自己再想翻供,母亲安危谁来保护。
徐璧听他意有松动,继续添柴加瓦:“于夫人病倒在此,家中乱成一团,没个主张。再这般下去,只怕后事都无人操办。”
王成龙双唇蠕动,不知如何是好。
徐璧再接再厉:“于夫人临行之前,只想听你亲口诉说,段小姐遇害是否是你所为,也让她九泉之下有个交代。”
王成龙仰面,眼泪横流落尽两鬓。那日在公堂之上,他满心糊涂,却也知事态严重,自然不肯认杀人之罪。也是他平日打街骂巷恶事做绝,在段老板哀泣声中,百姓群情激奋,齐声喊打。罗毅堂而皇之顺应民意,以他狡辩为由行刑。四十大板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他痛晕收押当晚,罗毅派吴群前来,以他母亲安危相逼,要他签字画押。他固然行事不正,对于氏却是一番真心,如何忍心连累母亲晚年。
见他不语,徐璧又道:“你身为人子,总不该让她日后连个供奉也无。”
王成龙闻言,口张了又合,直到徐璧提醒他时间不多,方将那晚之事一一诉知。
徐璧听罢心中一惊,酒楼堂前匆匆一会,罗毅行事并非无礼。他将此事记心,又问段平遇害那日情形。
“那日凌晨过后不久,月亮刚刚升起。周大成前来找我,说有事要我帮忙。”王成龙咬牙切齿,鼠目中流露恨意。
徐璧点头不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