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32、荒草溪头寻芳踪

　　城郊荒山，杂草丛生。

　　徐璧昨夜已自于氏口中得知案发之地，沿途询问数人，方抵达他们脚下所踏之土。碧黄的草叶轻摇，除了几处被压倒显示是人行踪迹。其余之处一如老天所设，不见人至。再前是一条两船宽的河流，水底清澈，并无杂记。

　　日影渐短，从他们出城，到现在已过了近一个时辰。段平二八年华，并非任人哄骗的孩童，定不会顺意来此。若是强虏，靠一人之力也非易事。照此看来，凶手应有同谋。

　　朱珠紧挨着他，不知是心里作祟，总觉得有股阴风袭来。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默默念道：段小姐你泉下有知，徐大哥只为查明真相。你有仇报仇，可别寻错了人。

　　她这厢祝祷，徐璧已撇开她往草丛中走去。

　　“徐大哥？”

　　徐璧回头道：“你在此等我。”

　　朱珠望着他的背影跺脚，却还是乖觉地站在原地。河边有一块青石，半落于水中。自上而下的水流到此受阻，经碰撞后水势上扬洒落，使得靠岸的石面布满青苔，翠绿的苔色和她衣摆混为一体。

　　临水照影，沿边草木落于溪流，天地一色。朱珠有心替徐璧解忧，对山间景色不入胸怀，只细心打量奇异之处。只是近一月数日落雨，草色一新，洗去疑痕。

　　寻了半晌，朱珠一无所获，胡乱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不见徐璧回还。双目放远，晴空排鹤，翔鸣声声，全然不知人间苦难，自在悠游。若有来世，情愿做云一朵，风一阵，无忧无虑，万般不入心。

　　思绪飘远，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等晃过神才发现翠绿的青苔缠于指间。她唇角下斜，轻轻叹口气，打小养成的习惯仍未改，手中难有空时。她抖抖手倾身欲洗净，两指搓弄间，却发现一点暗色夹杂其中，与满手青碧迥然不同。

　　意识到许是线索，朱珠目光即刻回到青石之上。平整的青苔被她拨乱，露出不甚光滑的石面。青苔底部顽固地留着些许暗红，躲过水浪沉浮。

　　她低下头去欲看个仔细，耳边恰好传来脚步声。

　　徐璧身上沾了不少草叶，便是两鬓也存着漏网之鱼，说不出的滑稽。朱珠抿嘴一笑，眼眸弯弯，竟觉得草叶与他亲近，煞是可爱。

　　“可有线索？”徐璧掸掸衣裳拂去一身乱草，见她伏身在一处，猜测是有发现。

　　朱珠转眸，拨了一层青苔，两指呈于他面前：“徐大哥，这会不会是血迹？”

　　徐璧倾身看去，青苔根底铺着细密暗红。因藏着隐秘，不曾随波逐流。他抬眼往上，溪流自林草中穿梭而来，望不见前路。

　　“我刚在四周探查，无近路可走。如今想来，也许他们是走水路。”说完拉起朱珠，“我们沿溪而上，说不定能再找些线索。”

　　朱珠一路行来听信于他，自己又不甚了解查探之处，自无不可。两人便顺着溪流向上走，沿途草茂林密，确实不似人来人往之地，正好是个杀人抛尸的不二之所。

　　日影始西斜，溪流流经之处柳暗花明，不比来时荒芜。山间立着几处宅院，红墙黛瓦，占地不大，却胜在幽静，可赏野趣。自宅院附近而过，眼前一片农忙之景，村女笑采桑。见着徐璧和朱珠两张陌生的面孔，并不惊慌，反而脸凑脸觑着他们笑语不断，只把他们当做结伴而来的赏景人。

　　“姑娘……”徐璧拱手施礼，话未说出一句，倒赢来笑声阵阵，惊动栖息鸟雀，振翅飞离。村女难得见一人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纷纷侧身不敢受礼，反而躲在后面，叽叽喳喳后才推了一位看上去年纪最长的女子上前答话。

　　徐璧逍遥巾束于脑后，浑身气质与庄稼汉凛然不同。嘴角擒笑，那笑容好似和暖春风，任人无从拒绝。领头的女子呆了呆，面颊染红，余下的姑娘将她模样笑成一团。她回眸瞪了数眼，却见小姐妹齐齐挥手让她大胆应答。

　　徐璧将她们的来往看在眼里，笑道：“有劳，敢问那处别院是哪家的？”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林中露出屋檐一角，划破长空，恰似拢住翅膀的鹰隼单立。

　　年长女子稳稳心神，把小姐妹的笑声抛之脑后，温声答道： “是李老爷家的。”

　　徐璧初来乍到，不知名姓，扬眉再问：“是哪个李老爷？”

　　另一个年纪尚小的姑娘忍不住探过来，“咦”了一声，面上不掩惊奇：“你竟不知道李老爷？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富商，山下的田地全是他家的。”

　　徐璧解释道：“我初到此地，确是不知。”

　　年长的女子拉过说话的姑娘：“他叫李荣，你去城里打听就知道了。”

　　徐璧又问：“他常来此居住吗？”

　　“常来的是李公子。”一人抢着答道。

　　“是了，华姐记得清楚，”年纪尚小的女子躲到一人身后，俏语诙谐，“上次李公子来，对华姐笑得尤其灿烂。”

　　她话音刚落，其他采桑姑娘齐齐大笑，直把华姐羞红了脸。少女情怀总是诗，有朝一日遇好风，正可借力上青云。

　　徐璧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便不再与他们相纠缠，再次谢过。等回身，却见朱珠倚树咬唇，唇边笑意盎然，似娇似嗔。

　　“怎么了？”徐璧不明白自己何处惹她发笑，藏住几分忐忑问道。

　　朱珠松开唇瓣，方才咬合的地方比他处更显红艳，看得人一怔，只想凑近了去。朱珠越过他肩膀，见采桑女走远，方慢悠悠地前行，一边戏谑道：“我笑大哥真讨姑娘喜欢。”

　　徐璧未料到她口出此言，本想为自己辩解一二，那夜晚的呢喃霎时入心。他来回打量几次，福如心至，暗笑不已，施施然说道：“难道朱珠不喜欢我吗？”

　　朱珠不妨他嘴里蹦出这句话，一时哑然停步回望，正撞进徐璧含笑双眸。双眸清亮，仿佛洞察世间万物。她在那双眼前败下阵来，急忙别过：“大哥对我多有照拂，我视大哥如亲兄长，怎会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了？”徐璧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比之平常更深。

　　朱珠闻言微怔，彷如一支利箭剖开她心房，数月压制的心思今朝被解，连同血肉一起展现人前。双唇讷讷张合，不知说何为好。否认，违心难以出口。承认，徐璧不过顺口一说，若他无情，接下来的路途难免尴尬。无言气氛充溢，山间清风徐徐也变得恼人。朱珠脸颊飘红，转身欲走。

　　徐璧久未得音信，此时观她情态，惊觉自己孟浪，一时也呆愣在旁，举步维艰。正不知如何是好，抬眼恰见翘檐半露，思及访山所为何事，轻咳一声以示心清意定。

　　“朱珠，我想去那家看看。”

　　朱珠举目，方才徐璧打听主人家，她就心存讶异，趁机敛神相问：“大哥是觉得他家有古怪？”

　　徐璧道：“只是不想漏过一丝一息。”

　　庭院隐于碧绿之间，暖阳斜漏，红墙覆上一层金辉。鸟轻栖枝，惬意自在，见有生人来，穿林掠叶，只余脆脆鸣音。

　　徐璧上前叩门，侧耳倾听，半晌无人息。

　　“没人吗？”朱珠小声问答。

　　徐璧手指停在嘴边作“嘘”状，再仔细听去，内里似乎有缓缓脚步声。片刻后有人开门，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对着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有事吗？”

　　徐璧拱手道：“老人家，我们路过此地，可否讨碗水喝？”朱珠在他背后舔了舔唇，一路行来未曾饮水，确是口渴。

　　不料老者面露为难，李老爷日前交代，说是近日城中不宁，要他们紧闭门户，提防盗贼，无关人等一律不准放入。眼前两人正值青春，相貌上与人为善，但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行为不慎引祸烧身，恐怕难以交代。他在李家多年，不想临老落个驱逐的下场，便道：“真对不住，主家不在，不方便招待，两位去别家吧。”

　　朱珠在平州亦遇到人上门讨水，万家对此并不吝啬，举手之劳能帮则帮，如今易地而处遭拒，倒有几分讶异。可是看老者慈眉善目，口中虽言拒绝，行为举止却不惹人生厌。她上前道：“老人家，我们兄妹并非歹人。只是实在口渴，还望行个方便。”说完拉着徐璧避到一边，笑意盈盈，“我们并不进去。”

　　“这……”老者踟蹰，再观朱珠一脸和顺，眉宇舒展，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你们稍待。”

　　等他掩门回去，朱珠悄声说道：“真奇怪，怎么说了半天不见其他人？我看这位李老爷可比不上万家。万家在乡间的别院，即便夫人小姐不在，也有数十人留守照看。”

　　她笑靥不掩，当是想起往事也有许多欢愉。
　　“你在平州过得可好？”

　　朱珠突然睁大眼睛，不意徐璧相问从前。她歪头想了想，狡黠笑道：“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大哥。”

　　徐璧闻言浅笑，笑声钻进朱珠耳里，像夏日的蚊蝇，痒痒得止不住。她心神恍动，不禁想起方才的玩笑话，皱着鼻子离远半步，端庄而立。

　　倏忽门响，老者提壶出来，招呼他们在一旁树荫处坐下。

　　“老人家，这偌大的别院，只你一人么？”朱珠接过茶壶自给自足，水温正好，老者也是心善之人。

　　老者提防他们探问守宅人数，摆摆手道：“主家不在，他们惫懒些。府中人多着呢。”

　　徐璧环顾四周，笑道：“正逢天朗气清，山花烂漫，你们老爷夫人不来，可惜这幅天然美景。”

　　入眼翠碧，鼻间留香，蜂飞蝶舞，燕啼莺啭，若无忧心事，可称蓬莱界。

　　老者视线亦移，这几日无人相扰，平安无事，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笑呵呵应道：“却是便宜老汉得了自在。之前在山庄可没这般好景。”

　　朱珠捧着碗奉承：“看来是老爷夫人体恤，临老给您一个好差事呢。”

　　老者笑了笑帮她添水：“也有不好，半辈子的熟人难见。月前刚来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别提多没劲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璧眸中一闪，随口问道：“老人家是一个月前才来的么？”

　　老者尚未答话，别院门口又跨出一人，见着他们三个眉头紧皱，大声道：“老张头，你又偷懒，还不把门关好，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老者对着朱珠歉疚一笑，示意他要回去。朱珠忙替他收拾碗壶。两人目送大门紧闭，徐璧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