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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寸长尺短未肯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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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以来,各州县皆无宵禁,夜市随之兴起。各式新巧玩意、面摊馄饨临街摆放,摊前游人驻足,仍是喧闹阵阵,有人悲喜有人欢。
朱珠转了转手腕,上面已有一道浅痕,是方才于氏用尽力气所留。此时他们避开人群,寻了一处僻静地,三人席地而坐,不发一言。身旁的于氏早在徐璧安抚之下沉静下来。她扬眉以问,不明白徐璧何意。
徐璧安抚地送了个眼神去朱珠,轻咳一声问道:“夫人可能将来龙去脉告知于我?”
于氏好不容易找到有人愿听详情,连连点头,话未出口又要滴下泪来。片刻后感激地看了徐璧一眼,不知是谢他信她,还是其他:“这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原来于氏夫家姓王,丈夫英年早逝,膝下仅有一子王成龙。家中有些余财,又怜惜幼儿丧父,故而自小多有溺爱,有求必应。也正应此,此子在家对她眉目尚好,在外则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日日斗鸡走狗,扰邻生事,不知闹出多少是非。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王成龙头三日改了,没过多久旧态复发,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可他再混蛋,也不敢杀人啊……” 于氏忍不住哽咽,抹了眼泪又道。
那日清早起来不见王成龙。这是常有的事,她并未放在心上。等用过早饭,管家慌慌忙忙来报,说是王成龙被捕入狱,即刻就要升堂。
“亡者是城西绸缎庄段掌柜家的小姐,头一日有人做客相邀,至晚间仍未回还。去客家相问,却道早已离去。那夜段家阖府都出外寻找,不料第二日在郊外寻着尸首,估摸回来的路上被人掳去杀害。”
升堂审理那日,她在管家陪伴下听审,对段老爷所述之事记忆犹新。
“是段家的家丁先行找到,当时邻近唯有成龙一人。段家便报了官,认定是我儿强迫不成,一怒之下杀了段小姐。”
徐璧凝眸问道:“也就是说案发之地只有令郎一人?”
于氏点点头,红着眼辩解:“我儿子不会杀人。他胆子小,不敢见血。”
朱珠闻言撇了撇嘴,对她之言不置一词。心中却道和恶霸结党的人,怎会胆子小。
于氏瞥见朱珠不信,赤红了脸,还要勉力相争。
徐璧连忙又问:“公堂上如何?”
“公堂之上,罗大人说段府家丁为人证,段小姐身上的匕首为物证,案情清晰明了,判我儿死罪,只待刑部核准后就要问斩。”
“令郎认罪了?”
于氏先是摇摇头,而后又点头:“我儿当场喊冤,罗大人只说他强词狡辩,下令用刑,没多久就招了。”说到此她猛然抓住徐璧双手,“他是屈打成招啊!他是冤枉的!”
朱珠心中为段小姐叹息数声,道:“你如此坚称令郎无罪,可有凭证?”
“这……”于氏一时语塞,满面呆然。
徐璧又问:“令郎被捕入狱,您可曾进去探过?”
“我本想去探,狱卒得了令,说不许探访死囚。”说着她又流下眼泪,娇生惯养的儿子囚牢一月,也不知吃睡可好,受没受欺负。
朱珠用眼瞟徐璧,指了指月色。冰轮高挂,月移影摇,时辰不早。
徐璧会意,观于氏并不知太多内情,便道:“夫人,天色已晚,我先送您回府。”
于氏愣了愣,忙道:“那我儿之事?”
“我自当尽力而为,”又怕她不信,补充道,“我和舍妹居于万家客店。”
于氏一腔希望全寄在他的身上,闻言站起来对他深深一拜。
徐璧忙挽起:“夫人折煞我了。”
自于府而归,漫漫长路伴着微弱灯影,夏初的晚风不似春日和暖,带了些许燥意。朱珠一路闷不做声,徐璧敛神沉思,却也未注意她的异状。待将回客店,朱珠突然问道:“徐大哥,你相信她的话?”
徐璧一愣,方见她似有不悦,笑道:“非是信与不信,而是求一个真相。”
“可是旁观的人不都说是恶有恶报?她身为人母,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为恶也实属正常。若她的儿子就是真凶,大哥岂非白忙活一场。”
徐璧停步反问:“若她的儿子并非真凶呢?”
并非真凶,那就要含冤而死,而亡者也泉下难安。朱珠不语,低头望着脚尖。
徐璧晓得她会过意,道:“我帮她查明真相,若属实,她自然死心。若不属实,也不能冤枉一个无辜的人,让真凶逍遥法外。”又见朱珠眉峰微蹙,猜她还对旁人之言耿耿于怀,劝解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一个人好坏,并不能听信一家之言。”
“我知道了。”朱珠知道他管定此事,不好再说。随即一想哑然失笑,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若不是急公好义,两人怎会遇上。
“大哥打算如何做?”
“此案发生一月前,脚程快的话,不日刑部公文就到,我们要越快行动越好。”
说话间已到客店门口,听得时间紧张,朱珠顿生急色,连忙问道:“那现在就去么?”
“现在么?”见朱珠比自己还着急,徐璧轻笑,一把推了她进店,“自然是回去养精蓄锐。”
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由朱珠无奈跺脚:“徐大哥你……”
清晨,包子摊。
包子是现蒸的,热腾腾地冒着气,配酱瓜小菜正合适。
摊铺赶早的人多,随意拼桌坐下。和徐璧、朱珠同桌而坐的是两个年轻人,爱谈笑,自坐下来嘴就没停过,将城西、城东的事说了个遍。
趁他们刹那间不言的功夫,徐璧插进去攀谈:“两位是本地人士?”
长脸的年轻人点了点头,随口应道:“是啊,你们是?”
徐璧惯常的笑又浮上嘴角,客气道:“我兄妹二人路过此地,见着一件怪事,心有疑惑,不知可否打听打听?”
方脸的年轻人来了兴致,闲着也是无事,忙催声问道:“你说,只要我和褚玉知道。”
“昨晚行经酒楼,见一妇人拉住知州大人喊冤,说她的儿子王成龙蒙冤入狱。四周众人却好似额手称庆,这是何故?”
“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陈诵恍然大悟,面上显出几分不屑。但见徐璧是个读书人,不过疑惑而已,仍是耐着性子解释与他听。
王成龙一案来得快,判得更快。算不上满城风雨,却可谓妇孺皆知。死者名为段平,是段老爷的独生爱女,自幼视为掌上珍。如今横遭杀害,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惨惨戚戚。段老爷平日为人和善,街坊邻居皆领他好意。如今他要为女报仇,坊间民意喧嚣,为他请愿严惩凶手。
陈诵接着道:“王成龙罪有应得,大家自然拍掌称快。”
褚玉也道:“王成龙日日与地痞流氓为伍,不知欺侮了多少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掀摊霸市的事做的还少?他们不落井下石已是侥幸。”
“众人都认定他是真凶?”、
“难道他不是?”褚玉反问道。说罢摇了摇头,招呼陈诵一同离去。
朱珠小心打量一眼徐璧,果然见他微拢双眉。王成龙行事不佳,为真相添上蒙蒙薄雾,昨晚拟定的心思又沉浮不定。
“徐大哥,还查么?”
“为何不查?”徐璧咬了一口包子,挑眉问道。
朱珠鼓腮,两手敲着碗壁,叮叮当当一如往昔。徐璧看着好笑,她每逢迟疑都做此动作,自己竟未发现。
“依他们说来,王成龙又不是好人。借此事惩治,也不算事出无因。”她说得犹豫,眼睫忽闪,知道站不住脚。
“而且……”
“而且什么?”徐璧面色不改,眸色清澈,好似已经明了她未道之言。
朱珠莞尔:“我若说错了,徐大哥别笑我。”
徐璧神情微凛,说出的话却引得朱珠扑哧一乐,“大哥何时笑过你。”
朱珠歪头想了想,的确不曾。每遇疑难,徐璧从来是好声好气与她解惑。便是偶尔几次无缘无故生闷气,他仍是笑脸相随,好似不会生气似的。
“若他是真凶,我们不过费些时间,于你我来说不足为虑。可若不是真凶,据于夫人所言,便是有人故意为之。县令大人为官多年,难道看不出其中真假?也许他早已明了真相,受人之托速断速决。届时大哥横插一脚,岂非与他作对?“她说完低眉,捎带片刻才复抬头,正对上徐璧一双笑眸。
“你在担心我,怕我惹祸上身?”忆起林间呢喃,徐璧一时生出戏弄之心。
朱珠面上微红,倏忽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并非没说过担心,只是此时自他口中道出,莫名带了些其他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深思其中缘由。
“我与大哥结伴同行,若是大哥出事,于我也有不便。我是为自己着想。”
徐璧轻笑出声,听在朱珠耳里又是别有用意,不由飞快地觑了他一眼。那人神笑如常,衬得她异如旁人。她敛敛心神再道:“是我说的不对么?”
“非也,只是……”徐璧旋即正色,“朱珠,我为人如此,不希望有人蒙冤不白。即便他曾做恶事,也该以实而断。况且他虽行事有差,却罪不至死。倘若我袖手旁观,与他人何异?”
徐璧顿了顿,心知自己说得重了,正待劝解,不妨朱珠俏然一笑:“若不如此,徐大哥就不是我认识的徐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