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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   巨龙盘踞在黄金树下,银白色鳞甲辉光闪烁,与黄金树交相辉映,像一尊昂贵而威严的雕塑。唯有那双蓝色的眼睛,令人想起春天融化的冰湖。他仅仅是存在而已,外溢的生命力已经影响了环境,被血污染的泉水以他为中心开始净化,植被顶翻石板蔓延疯长。而那些血已流尽的人,忽然惊恐地大吸一口气,不知所措地摸索着愈合的伤口,面面相觑。
      阿卜苏将生命分给了所有人。
      “伯阿勒……是伯阿勒!”有人结结巴巴,长枪哐当一声落地。

      “伪神罢了!拿起你们的武器!”艾多握紧了枪,断然宣称,“如果真的是伯阿勒,怎么可能帮助这个下贱的野种,怎么可能与我作对!如果不站在我这边……这怪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但是……”
      “事到如今还有退路吗?”艾多反问众人,“如果停下来,希兰会允许你们活下去吗?”
      事情就是这样的。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迎接失败者的唯有死路一条,与其坐等一死,倒不如拼个你死我活。艾多率先朝龙眼刺出长枪,铿锵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竟在鳞片上留下浅浅的一道擦痕。
      瞬膜一张一翕,阿卜苏威胁地露出獠牙,孰料身后又有一人投掷出长枪,险险地掠过所罗门的头顶。他不得不放弃攻击转而回防,用身躯环绕住圆台,龙翼紧密地覆盖住所有空隙。

      这露怯般的举动像是触动了什么,枪簇如雨般袭来,叮叮当当响声一片,乳白色的血沿着撕裂的膜翼流入池水。但是阿卜苏并不在意,马上会痊愈的。他只是用鼻翼拱了拱所罗门,打算把男孩藏进嘴里带着跑路;至于另一个,就只能抓着了。

      “空有着神明的躯体,却没有神明的心。”希兰感叹。明明可以轻易撕碎敌人,就像孩子碾死蚂蚁一样容易,却因为害怕伤人而束手束脚,现在倒真像个孩子一样在挨打了。
      阿卜苏被说得羞愧,但所罗门却开心地抱住他的脑袋,“有着人类的心是好事呀。”
      “让开吧。”希兰摇头笑笑。
      一阵强烈的海风拂过,树影摇晃,黄金树叶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谁也没注意到几枚树叶悄无声息地爆成了齑粉,呼吸里都弥漫着黄金的味道。镣铐随之碎裂开,希兰站起来,舔了舔嘴里的血味,瞳孔中亮起狩猎前兴奋的光。

      “你逃跑的样子太难看了。”他轻声说,却有着千钧的力量,“别做这么难看的事,艾多。”

      已经逃至内殿拱门边的艾多动作一顿。原来他鼓动士兵拿起武器,并不是发自内心想要殊死一搏,而是想要趁着混乱逃走!随着希兰的这句话,商人颤栗了,这声音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妄想,令他像只被戳破的河豚一样迅速瘪了下去,跪倒在门边。
      这却不仅仅是出于畏惧,而是更深层的、无法拒绝的『黄金律』。梅尔卡特的神庙里汇聚了稀世的财富,无限供应的黄金全部是希兰的筹码,让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为绝对的命令。哪怕他命一个人停止呼吸,那个人也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窒息而亡。
      他就是这里的神。

      “有什么必要为了这种家伙送死?”穿过白茫茫的水汽,希兰迎上森冷的枪簇,“他出卖你们,只为自己苟活,你们的牺牲真的值得吗?”眼看着艾多逃跑,士兵们的进攻的动作迟疑了。战场上士气的崩溃只在一瞬间,而希兰抓住了这个机会,“放下武器,作为交换,你们可以活着回到故乡。”
      说完这句话,希兰便再也不管这些犹疑不定士兵,径直穿过人群朝拱门走去。如果有谁现在动手,就能轻易刺穿他的胸膛,但是已经没有人会想这种事了。

      “去找巴拿!”龙翼下探出个小脑袋,所罗门压低了声音,“他在靠近陆地那边的海滩上,快要死了。”
      『死』这个词触动了阿卜苏。他点点头,舒展开来,银色流动宛如月下砂银。但是所罗门并没有顺势骑上去,如果他这么做,人们立刻会怀疑这不是伯阿勒。一个真正的神祇,怎会屈尊成为人类的坐骑?
      “没关系的,不会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去吧!”

      现在,希兰终于站在了艾多面前。他走了这么多年的路,终于走到这里,千疮百孔、狼狈不堪,视线中却有着平静而可怕的压迫感,“还有什么想说的?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时至此刻,这个旧贵族仍茫然得像在梦里一样;若不是梦,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呢?
      他打了个冷颤,忽然反应过来,扑到希兰脚下。远处的药材商人立刻大喊着让希兰退开,还以为这人要作困兽之斗。但是希兰岿然不动。有什么必要躲呢?这可是一个会命令仆人把猎物的爪牙都拔去,还要带上最忠诚的猎犬,不然就不敢进猎场的惜命之人——下一秒艾多卑微地贴着地,亲吻起了希兰的脚趾。
      “原谅我……原谅我!伟大而仁慈的王啊!” 还有机会,只要希兰还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我只是受到了蒙蔽,都是那个贱种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我,才犯下如此可怕的罪。”听到这话,假希兰吓得惨白了脸,哆嗦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室,您一定会明白的!”
      “站起来,”希兰几乎要怜悯他了,“至少体面地死去。”
      “是我的错、我的错。但是恳请您……”

      太奇怪了,希兰想。虽然略有偏差,但是事情确实按照他计划的方向发展,现在也终于得到所谓的大义,可以名正言顺清理旧贵族的派系了。但奇怪的是,这胜利没有令他感到喜悦,一丝一毫也没有。
      太迟了。
      现在他握紧了这权力,能轻易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权力,可是最需要它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它迟到了整整十三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希兰闭上双眼,缓缓吐了一口气,“我以推罗王的名义,判处你——”

      “放了他!”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放了艾多大人!”
      希兰猛地回头,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谁也没有想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的如今,竟还有一个人顽固地要站在艾多身边,而这个人竟然是方才被当作替罪羊的假希兰!只见这个神色怯懦的年轻人扯住了所罗门的金发,手里捏着托盘的碎片,战战兢兢地瞪着希兰。无论他多么怯懦,但是对于一个成年男性而言,拧断一个小孩的脖子也只是瞬间的事罢了。
      不应该是他……至少在这里的所有人当中,不该是身为奴隶又被出卖的他!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高台上的药材商人脱口而出。
      “不,他正常得很,奴隶就是这样天生犯贱的。”艳丽的寡妇嗤笑,“你才是不正常的那种。”

      “保护主人不是应该的吗!一个奴隶怎么可以背叛他的主人!”被质疑了忠心,假希兰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梗着脖子大吼,“倒是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家伙,”他斥责这些扔下武器的士兵,“怎么因为三言两语就背叛了主人!”
      这些话像来自过去的幽灵,触动了希兰心底里的回忆,“你不想要自由吗?当他死去,你会得到自由。再也不会挨饿,不会被鞭打,不会被剥夺——”
      “那我要怎么活下去?没有主人的恩赐,我什么都不是,自由又有什么用!”
      “世界是广阔的,在哪里都可以生存。”
      “不,奴隶就该有奴隶的样子,只有那些邪恶的、天生坏种的人才会有那种可怕的想法。”他愤恨地盯着希兰,这股愤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希兰意识到这番话竟真的发自内心,“要是让我听见哪个奴隶敢这么说,一定会举报给主人,把他们的手脚统统砍掉!”

      有那么一瞬间,希兰看起来像是被激怒了。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错觉而已。他冷静地评估着局面,一边是等待了整整十三年、只差最后一击就能得到的彻底的胜利,另一边则是才认识没几天的、却又有着救命之恩的所罗门,很难说天平究竟会往哪边倾斜。

      而在这短暂而难熬的沉默中,所罗门忽然意识到,『黄金律』的优点同样也是缺陷:价值会因为人的主观判断而发生变化。
      同样是一袋水,如果在沙漠里贩卖,显然会比在河流边贩卖要贵上许多。基于同样的逻辑,假希兰本来只有一个奴隶的价值,但是在劫持了所罗门之后,他的价值也因为“掌握了所罗门的生命”而得到了提升。并且很可能已经超出了希兰能够轻易支付的范围,乃至于无法发动黄金律救场了。
      这使得所罗门非常好奇,自己在希兰眼中究竟有多贵?

      希兰的思考已经有了结果。他踢了踢还抱着自己小腿的艾多,费了一点功夫才把腿拔出来,上面已经蹭满了鼻涕眼泪。艾多绝望而祈求地看着他,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个判决。
      “梅尔卡特是公平正义的。但同时,梅尔卡特也是宽容仁慈的。”他平静地宣布,天平的两端根本没有可比性,“艾多,若你交出阿肯与阿赫兹的土地与军队,并发誓永世不再回到推罗的土地,那么我允许你活着离开这座岛屿。”

      “这太软弱了!”大胡子的城邦代表立刻抗议,“没有恰当的惩罚,又怎能捍卫律法的尊严!”
      “至少把这个罪魁祸首的头颅挂上城墙!”美艳寡妇气得牙痒痒。
      希兰抬起头,环视众人,“这几日已经流了足够多的血,我无意让更多人流血,也不能让重要的客人在这里受伤。”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假希兰一眼,“梅尔卡特在上,我所承诺的交易绝无虚假。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主人逃跑了。”

      在塔幕斯月(六月)的尾声,这场发生在推罗的叛乱,如同它毫无征兆的开局一般,也毫无征兆地潦草结束了,颇有些虎头蛇尾的荒谬感。希兰不再关心艾多和假希兰狼狈逃跑的背影,他不会违背已经承诺的交易。他只是在众人各异的视线中,把跌在池子里的所罗门拎起来,“没受伤吧?”
      所罗门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我要剪头发。
      希兰忽然凑近来问:“放跑了艾多,你打算怎么赔我?”
      没有等回应,他却又松开了男孩,爽快笑道:“开玩笑的。你救了我的命,我还不至于不识好歹。别放在心上,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从结果来说也不算坏。对希兰血统的质疑被彻底终结,艾多一方的势力也因叛国罪大受打击;如今还从艾多手里收回了海军的控制权,避免了内战造成的无谓消耗。刨除掉某些个人恩怨,称得上完美结局了。
      但说归这么说,还是有人难以接受。

      “您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苏卡的药材商人前来给了希兰一个拥抱,然后压低了声音问,“准备了这么久,甚至把自己作为筹码压上,结果让那个老东西全身而退?”
      希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拱门,那里已经看不见艾多了,但希兰依旧注视着那个方向,视线仿佛穿过层层山峦水道,牢牢地锁定着那个失败者的背影。药材商人忽然意识到,那是志在必得的眼神。

      “当然。”希兰收回视线,低头笑笑,“我可是个信守承诺的好人。”

      ***

      艾多一直跑,一直跑。他的腿抽筋了,他的肺要烧起来了,但是他不敢停下脚步,因为死亡如影随形。他不知道希兰放走自己出于什么目的,但他知道那贱种绝对不是什么宽厚仁慈的家伙。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夹着尾巴蜷缩在自己的地盘才能安全。
      穿过最后一段小路来到岛屿西侧的海岬,视线豁然开朗。艾多突兀地停在了原地,呆滞地注视前方,连假希兰撞上了他的后背都忘了斥责。
      战船一艘接连着一艘从海平线升起,彼此呼应,交织成密不透风的阵型,乘风破浪而来。天平与麦穗的旗帜猎猎飘扬,它的名字是推罗。

      “不、不……我不会在这里结束……”
      艾多扭头便往反方向跑。他跌了一跤,价值连城的紫袍上沾满了枯叶和泥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撕掉繁琐的紫袍,蹬掉沉重的黄金靴,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跑,像极了在猎场里慌不择路的兔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一个不留神滚下了小山坡,一直滚了很远很远,直到撞上了某个人的腿,被一脚踩停了下来。

      坏消息是,他撞上了一支登陆的推罗海军。
      好消息是,不知为何,带领这支小队的人是押沙龙。

      “神庙里、你们的小祭司……”艾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乐开了花,没等押沙龙发问便胡诌起来 “被刺伤了,伤得很严重——”
      下一秒艾多便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对上一双暴怒的眼睛,“说清楚。”
      哈,蠢货。“希兰王疯了,抓了那孩子当人质,还刺伤了他!就在那里!黄金树那里,我刚从那里逃出来……快去罢!快救救他们!”

      风暴在那冰蓝色的眼中聚集,透着股摄人心魄的震慑力。有那么一瞬间,艾多以为自己会被碾碎在那风暴中;但是下一秒,他就被随手扔到了一边,再没有人管他了。
      因为押沙龙选择了相信。

      如此拙劣的谎言、如此不合逻辑的故事,押沙龙有一万个理由去怀疑,但这些都比不上那唯一一个相信的理由:所罗门可能真的受伤了。

      艾多趴在地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终于笑出了声。
      梅尔卡特是站在他这边的!若非如此,为何要送他这样的好运?

      “真是个笨蛋啊。”有人在艾多身边叹气。
      艾多顿时被口水呛得咳了起来,回头便看见赫雀色蹲在他身边,正支着下巴望着押沙龙的背影。她对押沙龙的选择非常不满,这是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的事。

      艾多不明白也不关心这个,他只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带我离开,我给你黄金!很多很多,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
      “我们不是才撕破脸吗?你可杀了我不少手下。”
      “说得好像你在乎似的,人少一点,你分到的金子不就更多了!”
      这话实在太有道理,赫雀色竟无言以对。她指了指假希兰,“那个呢?”
      “管他作甚!别说废话,快快行动!”

      假希兰只是跪在那里,额头贴着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两人走出去很远,才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呜咽声。

      艾多跟在赫雀色后边,找到了一艘没有被海盗摧毁的小船。它简直就像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大小正好,再大点两个人就开不了了。赫雀色在桅杆升起推罗的旗帜,风帆扬起驶出港口,看起来是想假装从海盗手下逃出来的商人。
      艾多本来担心,这么简陋的伪装一定会被拦下来盘问,孰料竟一路畅通无阻。与战船擦肩而过时,赫雀色甚至大胆地朝士兵挥了挥手。

      小船航向广袤无垠的远海,一直到看不见岛屿和陆地,艾多提起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他瘫倒在甲板上,看着刺目的阳光流下了眼泪,发出几声神经质的癫笑。赫雀色坐在船舷边缘,深色短发在海风中翻飞,黄金瞳冷酷如同锁定了猎物的毒蛇。

      货物箱里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艾多一惊一乍坐起来,“什么声音?”
      “你想知道?”
      赫雀色掀开遮挡用的帆布,露出笼子里的货物:五头法老王猎犬。
      都是精心繁育的品种,耳朵尖尖,肌肉隆起,森然利齿有着粉碎颅骨的力量。因为海盗袭击的缘故,它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投喂了,正焦躁地刨着笼子,眼珠子闪烁着渴望血肉的光芒。

      “……什么意思?”

      一条金色的黑曼巴攀上赫雀色的肩膀,嘴里衔着一张莎草纸。赫雀色取下纸卷展开,“有人托我带几句话……”她愣了一下,嫌弃地皱起脸,随手把纸卷丢到艾多脚下,“所以我才讨厌不干脆的男人。台词太多了,你自己看吧。”
      艾多没有捡。他定定地看着赫雀色,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
      “希兰给了你多少黄金?我给你双倍。不,三倍……不不不,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是我——”
      “黄金是你的货币,但不是我的。”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啊,飞走了。”

      赫雀色可惜又庆幸地看着被海风吹走的纸张。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在艾多绝望的目光中,随手拉开了狗笼的插销。

      “噢,对了。”她眨了眨眼,“我想起来最后一句话了。”
      就在这个瞬间,赫雀色的身影、与十三年前的那个少年重合了。他舍弃了的身份,舍弃了挚友,舍弃了良知……舍弃了他所珍惜的一切,终于来到这里。他轻轻摸着法老王猎犬的头颅,又哭又笑,眼里燃着能将世界烧尽的火,唯有血能熄灭。
      “『替我向小鸽子问好』”

      赫雀色纵身一跃,落在了逡巡的巨大海蛇身上,头也不回地驶向海岛。
      在她身后,血如雨般从船舷流下。

      ***

      巴拿不见了。
      所罗门在海滩跑了十几个来回,真的什么也找不到了。他呆立在沙滩上,望着大海的方向,头一次这么茫然。阿卜苏十分愧疚,如果他没有犹豫而是立刻赶来,说不定还有机会。但他们实在来得太晚,虽然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率被海浪卷走,凶多吉少了。

      如果是曾经的所罗门,大概不会被触动,只会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如今,阿尔玛、还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痕迹,这些痕迹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开始感到难过了。

      “走了,回去了。”押沙龙轻声说。
      很少见押沙龙这么柔和,原来他也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他蹲下来,给所罗门擦了擦脸,“我会让人继续找的,你回去洗洗干净。”
      “对不起……”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很多人会为我们而死,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巴拿完成了他的使命,仅此而已。”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押沙龙不可能就此揭过,事情不会在这里结束的。

      他不会让它结束的。

      户筛显然也很了解押沙龙的想法,因此在推罗的叛乱平息、所有人都被安顿好后,他立刻命卫兵将暗嫩的屋子团团围住,自己亲自坐守大门。当押沙龙出现在棕榈树的阴影中时,户筛甚至屏住了呼吸。
      在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恨不得瘫倒在地的如今,这名三王子竟依旧能挺直脊背,眼中闪烁着锐不可当的锋芒。他就站在那里,只身一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如果他真的想闯进来,没有人能拦得住。

      对此户筛无话可说。沉默就是他的态度。

      押沙龙却笑了,“做得不错,继续这样守着那家伙吧。毕竟,回去的路途遥远,被匪徒害了性命也再所难免。”
      “这是威胁?”
      “怎么会?”押沙龙诧异。
      户筛可不会因此放松警惕。只听见押沙龙平静地、以一种既定事实的语气继续说道:“威胁是虚张声势,以不会动手为条件来交换某些东西。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这不是威胁,而是告知,仅此而已。”
      “……这不是殿下的错。不全是。”户筛已经让步了,“谁也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但事实是,伤了那个奴隶的不是殿下,而是海盗。你不能罔顾事实,全凭自己的臆想迁怒殿下。”
      “把伤员赶走的人又是谁?”押沙龙反问。

      户筛沉默了。在这件事上,他至少还有一点良知,说不出颠倒黑白的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明年,暗嫩殿下就要与伊拉结婚了,姻亲会使他与约押元帅的联系更加紧密。你呢?谁站在你这边呢?亚玛撒元帅确实很欣赏你,但是你也知道,他不会愿意王国陷入争端的。”
      押沙龙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他。
      户筛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在与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对话,随时被撕碎也不奇怪。“……是的,你有基述的血统,彪悍的北方之民会站在你身边,但你不可能光靠外国的支持来抢夺那个位置。两个元帅都不会支持你,行不通的。你已经十七岁,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像孩子一样任性行事。你要学会与自己和解,做你应做的事,成为你应当成为的人。”
      “我们真的在谈同一件事?”押沙龙忽然问。
      “那我们在谈什么?”户筛一愣。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所有压抑的愤怒喷涌而出。押沙龙紧盯着这个已经疲态尽显的中年人,以一种将尖刀刺入猎物咽喉的力道,狠狠地啐出口,“我以为我们在谈巴拿的事,在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事。”
      户筛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奴隶去伤害你的兄弟?”
      “户筛,那是我的东西。”押沙龙希望他能记住这一点,从现在一直铭刻到坟墓里,“我的就是我的,没有人能动我的东西,却不付出任何代价。狗是如此,奴隶是如此……任何属于我的东西皆是如此!”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恍惚间,户筛似乎看见了曾经的大卫王。他无视整个世界的质疑与嘲讽,只身挡在巨人歌利亚面前,手执简陋的皮绳与石头,年轻的脸庞却那么的意气风发。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押沙龙……为什么偏偏他才是最像大卫王的那个孩子!

      没等户筛恍惚多久,一声尖锐的呼唤刺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押沙龙猛地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阿卜苏的声音。正如同来时的毫无顾忌一般,押沙龙走的时候也毫无留恋,等户筛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空无一物了。
      他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然湿透后背。

      押沙龙快步穿过不大的庭院。多亏户筛的小心谨慎,卫兵全都调到暗嫩那边去了!他猛地踹开浴池的大门,却因为这乱七八糟的一幕愣了好一会儿:
      池子里有三个人。阿卜苏穿着衣服跳进了池子的中央,挡在所罗门面前;显然他还顺手揭了一条布盖在男孩头上,这导致了男孩缠在布里半天没找着方向;而在两人对面,有着黄金瞳的女人慵懒地泡在温水中,顺手拿了杯浴池边上的葡萄酒,自在得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别紧张,借个地方洗澡。”她笑眯眯地举杯示意。
      “你倒是把衣服穿上啊!”阿卜苏崩溃了。
      “不要。被海水泡过都发臭了。你去取件新的来。”赫雀色充分诠释了: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没拥有过女人?真可怜,我允许你尽情地看,够慷慨吧?”

      押沙龙默不作声地下水把所罗门揪上岸,见唯一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来了,阿卜苏也如获大释跟着上岸。赫雀色饶有兴致地看着押沙龙持剑走来,提醒道,“我没有武器哦,你要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话音刚落,数条毒蛇从水中窜出袭向押沙龙。押沙龙迅速倒退几步,剑芒闪过,利落地劈断蛇头。断首的蛇身沉入水底,血雾弥漫,扭动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死去。而此时赫雀色已经潜入水中,眨眼间便游到了浴池的另一边。
      她站了起来,水珠滚落,古铜色的胴体泛着丝绢般的哑光。
      阿卜苏当机立断捂住所罗门的眼睛。

      “知道了,就按推罗的规矩来,等价交换是吧?”缭乱水波映照在金眼中,蛇一样的眼睛锁定了押沙龙,“想知道那个奴隶在哪吗?”
      “巴拿吗!”所罗门在阿卜苏手下挣扎。
      “他还活着哦。再过一会儿就不知道了。”
      押沙龙没有被这个消息打乱节奏,“你的目的是什么?”
      “嗯哼,也许我是个好人呢?”

      押沙龙率先迈开步伐,不动声色地靠向所罗门与阿卜苏那边。赫雀色发现了这一点,只觉得好笑,于是顺势走向另一边。他们在水池中周旋,距离越来越小,直到某一刻——
      押沙龙用剑抵住了赫雀色的下颌,而赫雀色用手握紧了剑,指骨牢牢地嵌住了剑刃,在咔哒声中血汩汩流下。

      “不要着急,还没到时候。”血液倒流回到赫雀色的手中,伤口痊愈如初。她踮起脚尖,贴在押沙龙的耳边轻声道,“你留给我的伤痕,会有偿还的那一天。”
      在押沙龙将她连腰斩断之前,赫雀色大笑着退开了。她隐入了黑暗中,笑声回荡久久不散——

      “去吧,他在希兰那里,在梅尔卡特的黄金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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