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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神前判决 ...

  •   巴拿和暗嫩的伤势恶化了。
      随行的医师为他们止了血,本以为状态已经稳定,但就在押沙龙离开后不久,他们相继陷入了高热和呕吐。一夜过去,暗嫩的伤腿已经肿得快有两倍大,伤口的边缘也开始发黑,他本人更是在谵妄中说起了胡话。至于巴拿,他伤在了颈部,更不必说。

      “即使是热病,也没有这么快的。”医师犹豫片刻,“我听说海盗们会在弯刀上面抹上腐烂的海鲜和屎尿,很可能因此中毒了。”
      “用尽一切办法。”虽然脸色惨淡,但是户筛依旧不失冷静,“你知道失败的后果。”
      医师畏缩了。他们没有药,都被海盗搜刮干净了;但眼下确实还有一个办法,一个他不敢说出口的办法——截肢。医师实在是太害怕了,暗嫩殿下从来就不是个宽容的人,也许一听说截肢,就会把他处死。于是在他心中,一个大不敬的想法悄然滋生:与其说真话被处死,倒不如保持沉默呢。
      户筛看见了隐藏在沉默中的真相,但是在他发难之前,所罗门忽然凑了过来。

      男孩先是检查完了巴拿的伤口,有些拿不准,得再看看暗嫩的才能下结论。户筛立刻反应过来,“是了,你是祭司。来吧,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多少做点什么。”
      所罗门跪坐在草垫边观察,如果只是让伤口愈合,确实不是难事;但是中毒和坏死,就没那么容易了。眼下阿卜苏不在身边,他不确定自己能把力量发挥到什么程度。话说回来,若是阿卜苏在,也轮不到他烦恼就是了。
      但也并非毫无办法。如果只是暂停元素的流动,稍微争取一点时间……

      “把他们搬到一块吧。”所罗门指了指巴拿。
      “你要做什么?”暗嫩睁开眼睛,惨淡的嘴唇抿起狐疑的弧度。
      “他也受伤了。”
      “所以?”疼痛使暗嫩龇了一下嘴,每一句话都十分困难,“你要让一个奴隶,跟我平起平坐?”户筛急忙安抚了几句,几经劝说,暗嫩勉为其难让步了,“我特别允许你这么做:你可以治好了我,再去治他。”
      熟料所罗门压根不领情,“他的伤更重。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先去治疗他。”
      “你敢那么做,我就杀了他。”暗嫩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看看你还能治谁。”

      所罗门露出了十分困扰的神情。暗嫩冷笑一声,正要得意,熟料男孩无视他站起来转身就走——
      暗嫩忽的暴起,一把揪住金发将所罗门拽倒在地!

      “以为有押沙龙当靠山,我就不敢动你了?”他的话语里有着狂乱的热度,瞳孔里绽着疯狂的青光,这股疯狂甚至盖过了疼痛,让他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他把你娇惯得厉害,连做人的规矩都不懂,总该有人给你些教训。你猜,如果我在这里把你剁成碎片,扔出去喂狗,他敢不敢放个屁?”
      “殿下!”户筛连忙摁住他,这太疯狂了,暗嫩一定是烧坏了脑子,“他是祭司!是圣殿的人!”
      “忤逆我的就是罪人!”
      暗嫩一把将户筛甩了出去。他的伤口抽痛起来,不是腿上的伤,而是很久以前被押沙龙一箭贯穿的肩膀。押沙龙,押沙龙,就连他养的狗都敢瞧不起他,所以他吊死了它。但是此刻,看着所罗门痛得皱起脸,他心里竟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这是他永远也无法从押沙龙那里得到的征服、胜利以及成就感。
      他慷慨宣布:“向我摇尾乞怜,或许我会饶你一命。”

      然而在这般紧要关头,所罗门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
      短短一天,竟然被拽了两次头发!真的就这么好拽吗?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小辫子竟然是如此明显的弱点!
      啊,等等。难道是因为押沙龙不在?
      所罗门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押沙龙从不让他落单。尤其暗嫩在场的时候,对方总是挡在前面,承担了所有压力。但说实话所罗门也没觉得感激,换个角度想,要不是押沙龙的关系,暗嫩也不会没事找茬迁怒他……

      男孩被这奇妙的因果关系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就是这个笑彻底激怒了暗嫩,他松开手,抓起一旁的水杯,猛地砸了下去——
      握着水杯的手被拦住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暗嫩上方,暗嫩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只充血的眼睛。
      巴拿伫立在那里,手里拖着根巨大的木头。这玩意儿本来是牢笼的一部分,上下都深深地嵌进石板里,鬼知道他是怎么徒手拆下来的。他就抡着这根巨木转了一圈,轻松撂倒了暗嫩的卫兵。他脖子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还在往外飚血,半个身子沐浴在黏稠的污血中,如同死亡本身。
      暗嫩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绝望地看着对方挥舞着沉沉巨木,就要将他碾成碎片——

      然而巴拿只是扔掉了木头,轻柔地捡起了所罗门,轻柔得仿佛捡起一个失落已久的遗憾。他就像一头英勇又笨拙的狗熊,大吼一声,结果莽莽撞撞地跑掉了。

      “巴拿!停下!停下!”
      “毒素会扩散!停下!”

      所罗门都懵了,就这样被巴拿抱着跑了一路。途中竟然一个人都没碰到,不知道都到哪去了。巴拿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方式跑着,就像要一直跑下去,跑到精疲力竭死去为止。直到某一刻,他的身体终于抵达极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但他还是设法撑起了一小片空间,没有压着所罗门。
      血滴滴答答落在男孩脸上,渗进了头发和白袍。巴拿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想为他擦干净血污,但最后只是哼哧哼哧翻了个身,不动了。

      所罗门立刻爬起来,温暖的力量透过双手覆盖在伤口上。来得及。他竭尽全力想把注意力放在伤口上,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大声问,“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巴拿咳了一下,染血的牙齿间喷出呼哧呼哧的气音,“别害怕。”
      “我没有害怕!”
      “那就别生气。”
      所罗门一怔,生气?
      巴拿摇摇头,想再说点什么安慰这个孩子。但他实在太笨了,想半天也想不出词儿。最终,也只是憨憨地眨了眨独眼,挤出一点笑容,“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所罗门叹了口气,“笨死你算了。”
      “对不起,我又犯错了。”
      “你怎么不趁机揍一下暗嫩呢?”
      “?”

      巴拿闭上眼睛,呼吸慢慢衰弱下去。所罗门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重新尝试控制元素。要更加谨慎的、细致的……呼吸刺痛了起来,他听见了力量将他从内部撕裂的声音。但是没关系,他并不需要一直维持这种力量,只要用从巴兰那里学到的小技巧,使用『重复』这个概念,就可以使得元素暂停得更久。
      他的动作忽然一僵。

      一只深肤色的手搭在了所罗门的肩膀上,毒蛇吐出信子,而赫雀色在他耳边轻笑。
      “在干什么呢,小朋友?”

      所罗门没有动,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就一点——
      赫雀色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的小动作,金色瞳孔闪烁了一下,顺势掐住男孩的脸蛋迫使他抬起头,挑剔地审视脸上的擦伤,“我应该让他们小心点的,这么漂亮的脸蛋,刮花了就不值钱了。”
      黄金蛇的首饰从她的颈间垂落,一闪一闪,化作了一条金色的黑曼巴,窸窸窣窣缠绕在所罗门身上。它有着金属般的冰冷,触感却像人的皮肤,如同死者的手指一样抚摸探索。她紧盯着那双湖绿色的眼睛,试图在其中寻找到动摇、恐惧、臣服的痕迹。没有。一丝也没有。于是毒蛇沿着手臂往下,最终盘旋在了巴拿的脖颈上,尖牙闪烁着艳丽毒光。
      “正好,陪我一下吧?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她翘起的唇角饱含笑意,眼中却不带一丝温度。
      “我不接受拒绝哦。”

      ***

      “别垮着个脸啦,不就是个奴隶吗?待会抓个新的给你,这样总可以了吧?”赫雀色领着所罗门,攀登在一面临海的绝壁上。她走路的风格突出一个随心所欲,背着双手,仿佛漫步在自家庭院。前方是一截跨度颇大的断崖,她稍一蹬岩石轻盈地越过去,还有余裕转回来欣赏狼狈的男孩。
      与她相比,所罗门的攀登就十分艰难了。他本来就小只,很难抓到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或者草根;未经开发的山路更是雪上加霜,很多地方以成年人的身体都跨不过去。强风吹拂,他在晃动中不得不蹲下,脚下碎石滚落,湮没在拍打礁石的浪潮声中。
      赫雀色从高处俯视,像孩子注视水坑里的蚂蚁。危险是建立信任最快的方式。只要将蚂蚁扔到水里,待到快要溺毙时再给予一片树叶,它便会紧紧抓住这唯一的安全。

      “过不来吗?”她弯下腰,柔声劝哄,“来,握住我的手。”
      所罗门别无选择。就在他握住那只手的瞬间,赫雀色忽然用力一扯使他失去平衡,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那只手令人想起蟒蛇的肌肉,柔韧却充满力量,握力之大几乎能听到骨头被绞出咔哒声,像要裂开般疼痛。现在他的生命就悬在这只手上,悬在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的一念之间了。

      “地牢外的那场爆炸死了我不少手下。”赫雀色笑意盈盈,“那么,是谁干的?”
      “海拉姆。”不完整的真相,却也没有半分虚假。
      “那小王子呢?”赫雀色挑眉。
      小王子?听到押沙龙被这么称呼还真有点微妙,“押沙龙什么都没做。”
      赫雀色玩味地哦了一声,看不出来是否满意这个答案。但是所罗门马上就知道了,因为失重感袭来,她松开了手——然后又在坠落的前一秒再一次抓住了他。逆光的阴影中,金色瞳孔亮得怵人。
      “你呢?”嘴唇开合,她轻柔地、缓慢地问,“你又做了什么?”

      她知道了。所罗门立刻意识到。
      既然会这么问,就意味着她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全程围观了一切,已经没有迂回的空间了。

      但其实所罗门也不想迂回。他看着赫雀色,但其实心里还在挂念生死未卜的巴拿。仅仅是想到巴拿而已,一种奇怪的情绪逐渐在他心中翻涌,促使他直直迎上那双黄金瞳,“我给了海拉姆武器。我帮助海拉姆杀死了他们。”
      “这样啊。”赫雀色若有所思,把所罗门拎了回来,“胆子很大嘛。”
      “……你不打算复仇吗?”
      “复仇?什么仇?噢,你是说那个,同伴被杀死了之类的?”咯咯的笑声回荡,她松开所罗门的手,在那里留下一圈衔尾蛇般的淤青,“耗材而已,死就死咯,用完了换新的就是了。啊,到了——”

      越过最后一个陡坡,视野骤然开朗。他们来到了海岛最高的山峦之巅,俯瞰下去,一边是海浪拍打的绝壁,另一边则是梅尔卡特的黄金树。黄金树叶在风中清脆碰撞,阳光下熠熠生辉。岛上最大的淡水泉就在神庙里,水道延伸出去,向四面八方伸展,就像心脏将血泵向肢体。
      不仅仅是像……那水确实是淡淡的粉红色……它被鲜血染红了!

      “这里看下去风景正好。”赫雀色轻轻赞叹,“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
      所罗门探出头看,下面的城区嘈杂,似乎有两拨人在混战,他们的血沿着白色的石板流进水道里。如果赫雀色没有带着他走悬崖这条路,现在他们一定也会被卷入纷争。
      “希兰的人应该没这么快回来?”
      “是艾多的人。”赫雀色揭开谜底,“也差不多是时候卸磨杀驴了。”她跳上悬崖的尽头,踩着坠落的边缘线行走,“『希兰王为了抢夺铁矿,唆使海盗攻击使团,正义的艾多大人带着舰队及时赶到打败海盗,揭穿了希兰的阴谋!』”讲到这里,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了地搓了搓手臂,“这剧本也太尴尬了。”
      “你知道会这样,却还让你的手下送死?”
      “你在同情他们?”赫雀色一下子转回来,好似看见了什么稀奇生物,“那是一群人渣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掉不是正好吗?”她离开悬崖,拍拍男孩的脸,用力捏出一个笑容,“来,笑一个!值得庆祝的死亡!”

      肃穆的钟声响起,惊起大片飞鸟。数座钟楼此起彼伏地鸣响着,穿透了整座岛屿。赫雀色放开所罗门,仰头注视那些有着白色与灰色翅膀的海鸟,阴翳落在她的眼仁里。
      “『神前判决』开始了。”她轻声说。
      “判决谁?”问出口的瞬间,所罗门忽然意识到了答案。
      赫雀色收回视线,语气淡淡,“推罗王希兰。”

      推罗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数个城邦的联合;这个联合以主城推罗为中心,一共有十三个势力强大的城邦参与政治活动。当遇到无法达成一致的重大议程时,最后的手段就是『神前判决』。十三名城邦代表向梅尔卡特献上祭品并宣誓,分别将写着判决的黄金树叶投入瓶中,最后由祭司检查并宣布结果。而这次,由于以色列和大马士革的来访,想要达成贸易的城邦也一并派出了使者,神前判决的要素已经齐全了。
      其实直接杀掉希兰也是可以的,但是艾多并不想背负弑君的罪名,这会使得他很难收复剩下的忠于希兰的城邦。没有比神前判决更合适方式了,投票是匿名的,一切决定都是群体做出来的——只要藏身于群体之中,谁也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如此,艾多便拥有了大义。

      但所罗门并不认为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告诉我这些是有原因的吧?”
      “因为我是希兰的人咯。他一早将我安插在艾多手下,时刻监控着叛乱的动向。”赫雀色低头踢了踢小石子,看起来对这无聊的活儿毫不上心,“你知道的,希兰就是海拉姆,我明明已经给了他地牢的钥匙,谁知道他就是不按计划来。这下好了,等小王子把战船带回来,他也该变成城墙上的风干人皮了。”
      所罗门困惑地皱起脸,“我的意思是,你确实是和希兰有约定,但是为什么要装作站在希兰那边呢?”
      “……”

      耐人寻味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赫雀色捏紧了拳头,呼吸起伏,似乎因为被戳穿而恼羞成怒。但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容了,原来她只是在憋笑。

      她漫不经心地从后边搭着所罗门的肩膀,像孩子抱着人偶玩具,撩起一缕金发绕在指间戏耍,“这才几天,你们的关系就这么好了?”暧昧的气息吹拂在男孩耳边,痒得他后颈汗毛倒立,“你不觉得他对你有点好过头了吗?对你坦诚身份,送你玻璃骏马,为你买下矿区的归属权……做到这个地步,说实话我都觉得恶心了。”
      那可是个狡猾的男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失去多少代价,就势必要赢得加倍的回报。又或者说,为了得到回报,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不惜让自己深陷险境也要营造当前的局面,与这些年轻人一同经历危机,藉此产生彼此是同伴的错觉……他做了这么这么多,究竟要从这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呢?
      赫雀色对此很感兴趣,但是眼下,她并不打算违背希兰的命令。

      “要让我觉得更加有趣哦,小朋友。”
      赫雀色拍拍男孩的肩膀,随手把他扔下了悬崖。

      ***

      视野中那双充满戏谑的金瞳迅速远去,失重感几乎令所罗门的呼吸停顿,大脑一片空白。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快,他下意识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有风从指间疾速流走。直到某一刻后背剧痛,男孩撞上了黄金树的树枝,黑曜石的枝条因冲击断裂,但总算使下落的趋势一缓,就在那瞬间他看清了下方的水池。
      太浅了……这么浅不足以让他活下来……
      所罗门下意识伸手一拽,池水喷涌而起,掀起滔天水幕!
      激流冲刷遍整个大殿,漫天金叶子纷纷扬扬。待到潮水褪去,所罗门躺在水中仰望上方时,不由得感慨:这个树好像很贵的样子,但愿押沙龙赔得起。

      整个会场静悄悄,所有人都被这神奇的登场唬住了。所罗门坐起来环视四周。他落在了一个圆形水池中,水刚及腰。水池周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上升的台阶,台阶的最外围处于建筑的阴影下,城邦代表们隐藏在黑暗中。而在水池的最中央是一处露台,光线透落之处,一个罪人狼狈地跪在那里,双手被锁链束缚在地上。
      希兰。
      所罗门反应过来朝希兰跑去,脚下一痛,原来是被沉底的金叶子割伤了脚。他没有管,继续向前,身后溅起一片又一片水花。无论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要给希兰足够的代价,他就能用交易控制住局面,这样自己也能快点回去找到巴拿了。
      艾多反应过来,“卫兵!”
      但是所罗门已经爬上了露台,希兰惊讶地看着他。这孩子狼狈极了,浑身血污,头发也乱七八糟,来到这里的路途中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但是没有比这更明亮的笑容了。破烂小的袋子被倒了个空,玻璃弹珠和杂七杂八的零碎散落出来,他充满期待地捧到了希兰面前。
      希兰却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了?”所罗门不解。
      笑容苦涩,希兰张开嘴,露出了令所罗门愣住的一幕——

      那里面已经没有了舌头。

      卫兵捉住了所罗门,将他从希兰身边扯开。但是所罗门无法移开视线,愣愣地注视那被木炭烧焦的口腔。心脏在胸膛里撞击,一种原始而冲动的情绪攫住了他。这情绪从暗嫩要杀巴拿时开始滋生,因为赫雀色阻止他救人而愈发强烈;而直到此刻看见被割掉舌头的希兰,终于冲到了小小的顶峰。
      挣扎中衣袖刺啦一声裂开,所罗门挣脱开来,再次挡在希兰身前。
      他抬起头,迎上城邦代表们居高临下的审视。“这里只有十二个城邦代表,不是吗?”目光越过人群,径直投向阴影中的艾多,只一瞬间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缺少了最重要的城邦推罗,要如何进行『神前判决』?”

      “我见过你。”艾多慢条斯理地掸去袍子溅上的水珠,面上维持着温和的微笑,“在拍卖会上大放光彩,很难对你印象不深刻,以色列的小祭司。你跟使团失散了吗?我们的士兵已经解救了他们,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不用害怕,你已经安全了。”
      他轻易点出了一个事实:你作为一个外国人,有何资格干涉推罗的事?
      即使所罗门以铁矿归属权作为干涉的理由,艾多也依旧留有后手,他提前把这个缺口堵上了:“或许你也想留在这里见证判决,我们也十分欢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么——你代表暗嫩殿下,还是押沙龙殿下?”
      短短一个照面,几句对话,他竟立刻埋下如此陷阱!艾多显然事先调查了使团的矛盾,无论怎么回答,这都是一个送命题:所罗门必不可能代表暗嫩,而如果他宣称自己代表押沙龙,那无疑是在打暗嫩的脸,更加激化两者的矛盾。

      商人算计的眼中闪过锐利精光。这必输的局,你要如何应对?

      “我不代表暗嫩,也不代表押沙龙。”细碎的流金闪过,所罗门缓缓举起一枚黄金树叶,硬是从不可能中找到了可能,“我代表城邦推罗。”
      艾多微微眯起双眼,旋即调侃,“你这不会是刚从黄金树上摘下来的吧。”
      然而这并不是一枚普通的黄金树叶,它来自所罗门第一次登岛的那个夜晚,是黑孔雀乘着风送来的礼物。男孩的声音沉着坚定,小小的身影有着千钧的重量,“这是梅尔卡特给予我的祝福。”
      “……”

      “证明它。”一个有着大胡子的城邦代表从阴影中走出来,声若洪钟。他来自海产丰饶的城邦肯拿,信仰是海中老人,但梅尔卡特也是很重要的神祇。依靠海洋生存的族群总是更加虔诚,他们不敢背弃传统,生怕遭到大海的报复。“若有半分欺瞒,就和希兰一起葬身鱼腹!”
      大胡子的话似乎有些分量,卫兵们退开了。
      所罗门松开手,黄金树叶打着旋儿落下,稳稳地漂浮在了水面上。没有黄金能够漂浮,除非是被梅尔卡特的祝福、世间仅有的十三枚黄金树叶……虽然他其实是在捞海星玩的时候落水了才发现的,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证明了自己。

      艾多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但是默许了这个结果,没有多作纠缠。
      他是个体面人,不会做这么不体面的事。况且,希兰是个野种的事实毋庸置疑,只要身上流淌着奴隶肮脏的血,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审判再次开始。在那个神色怯懦的假希兰断断续续的陈词中,所罗门这才知道审判的议题:现在的希兰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货,偷走了纹章戒指顶替身份,窃取了一整个国家。证据非常简单,推罗王族多患有蚕豆病,只要让希兰吃下蚕豆,即可证明他的血缘。
      这个指控实在过于离谱,以至于所罗门立刻意识到,至少身为假货这件事是真的。
      编是编不出这么离谱的故事的。

      ……这也太坑了吧!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坑?!
      面对男孩瞪圆了的眼睛,希兰自知理亏移开视线。

      “是不是有些不妥?”台阶上,一个瘦瘦高高的药材商人询问假希兰。他是城邦苏卡的代表,盛产关于草药、膏油、香料的一切。“没有患病倒好说,证明了他是假的。但如果真的患有蚕豆病,这不就是谋杀吗?”
      “你跟那家伙关系倒是不错。也对,如果不是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隶早就被吊死了。”高台上的另一位女人冷哼。她是远近闻名的寡妇,死了好几任丈夫,每一任都留下丰厚遗产,还有布料、脂粉的生意。也有传闻她曾跟希兰有过一段关系,但是最后闹得十分不愉快,因而处处使绊。
      若是平时,艾多乐得看他们笑话,但眼下他只觉得聒噪。他不打算在这些琐碎争吵上浪费时间,朝假希兰使了个眼色。假希兰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少量蚕豆会诱发症状,但不致死。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就让我先吃吧。”

      侍从端上一盘炒制蚕豆,据说熟制后能稍稍降低毒性,假希兰硬着头皮咽下去两颗。
      剩下的蚕豆被送到了希兰面前。因为双手被缚的关系,他不得不像狗一样低下头;却因为被割了舌头的关系,叼了几次都失败了。昔日王者沦落至此,苏卡代表不忍地别过视线。所罗门却忽然上前一步抽走托盘,制止了这羞辱的一幕。

      小孩子心性,难成气候。艾多心下了然,劝道:“我理解你想主持公义的心,但是,这个罪人真的值得吗?”他倒也不想得罪以色列,以后还要做生意的,“万事皆有因,他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不过是为他犯下的罪付出代价罢了。他窃取了王族的人生,又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夏多王的孩子们,那些和你一般大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世界,便被他残忍毒杀。如果不能判决他的罪,公义又何在呢?”
      见所罗门似有犹豫,艾多趁势加码,“你没有帮助他的理由。来吧,让他吃下蚕豆吧——不是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而是为了还这世界一个公义。”

      所罗门似乎动摇了,取了几枚蚕豆捏在掌心,迟疑地与希兰对视。片刻,希兰认命地张开口,咽下了那混着血与水的蚕豆。这时所罗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毒杀指的是夏多的蚕豆病发作吗?”
      “夏多王。”艾多提醒他别漏了尊称,“那是自然。”
      “但是艾列舍王的堂弟、夏多王的叔父,他并未患有蚕豆病吧?并不是每一个推罗王族都会继承这种疾病。即使希兰没有病症,也不能证明他是冒牌货吧?同样的,即使患有蚕豆病,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王族后裔。”
      “确实有这种说法。”药材商人抓住机会加入对话,“蚕豆病多由母亲传给儿子,由父亲传给女儿。如果艾列舍王患有蚕豆病,他的儿子们不患病也是正常的。”
      艾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药材商人似乎有一点害怕他,但依旧梗着脖子不肯退让。他们都知道,在场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无所谓立场也无所谓真相的,谁赢就站在谁那边。艾多深谙其道,所以他不会允许任何翻盘的可能,“那你打算怎么解释,夏多王的蚕豆病?
      “也许夏多王不是亲生的呢?”所罗门补刀。
      “放肆!”有其他人绷不住了,“即使你是重要的客人,也不能如此侮辱先王!”
      “我不明白你生气的原因。”所罗门望过去,“如果你认为指责侮辱,那为什么侮辱希兰的时候,你不生气呢?”
      “你——!”

      艾多拍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有胡搅蛮缠的小聪明,”他微笑道,“但这只会显得你更加无知。”
      他其实早就等着所罗门趟这个坑,原本为希兰准备的坑。商人就是这样的,他们靠信息差作为赚钱的工具,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可能亮出底牌。这些刚兴起的暴发户不了解他们这种老牌商人,不懂传统,不懂规矩,这就是他们失败的根源。
      “我本不想提起这件事,毕竟也算丑闻一件。”他叹息道,心里的得意却几乎掩饰不住,“推罗王族罹患的并不是真正的蚕豆病,而是一种血脉相传的诅咒。”

      艾列舍王是阿哈比王的老年得子、唯一的继承人,独生子身份在推罗历史中是非常罕见的。相传阿哈比王向梅尔卡特奉献了不计其数的黄金、宝石、香料、牲宰,这才换来了一个继承人,免于血脉断绝。
      然而,真相并非如此。
      年迈的阿哈比王向掌管生育的阿施塔特祈祷:给我一个继承人吧,否则王族的血脉即将断绝!但是阿施塔特拒绝了他:没有种子,再丰饶的土壤也无法丰收。于是阿哈比王又向伯阿勒祈祷:给我一个继承人吧,否则我的王国将无人继承!伯阿勒的神庙却静悄悄,没有神祇聆听他的话语。走投无路的阿哈比王向梅尔卡特祈求:给我一个继承人吧,无论什么牺牲都可以!
      梅尔卡特回应了:那就献出你认为等值的代价。
      这却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机会,因为在阿哈比王心中,他的血脉是如此尊贵,乃至凌驾于世间的一切之上——王血只能由王血来交换。
      最终,他献出了挚爱的妻子。

      “不完整的献祭换回了不完整的结果。”艾多总结,“自此以后,所有的推罗王族必定罹患蚕豆病。这不是凡人的疾病,是王族血脉必定继承的诅咒,也是王族身份的证明。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死去的王妃来自我的家族,是我祖母的姐姐。梅尔卡特在上,我所言之事绝无半分虚假。”
      满座寂然。
      艾多矜持地昂起头颅。不能亲自将希兰驳得丢盔弃甲十分可惜,但是看着自作聪明的小鬼哑口无言,倒也有几分乐趣。双方的信息差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神明降世,恐怕也无法扭转如此局面吧。是他的胜利,彻底的、完全的胜利!

      然而,真的如此吗?

      “你们的祖先也太奇怪了,他怎么不献祭自己,而是献祭妻子……”所罗门朝着希兰小声嘀咕,但是因为神庙自带回音效果,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没有种子』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某种隐喻……啊,忘记你说不了话了。”
      高台上的艳丽寡妇笑出了声。艾多咳了一下,“总之,你还有什么疑问?”
      “也就是说,”所罗门抬起眼,透着股不符合常理的沉静,“如果希兰真的患有蚕豆病,就意味着你的质疑是无稽之谈?”
      也就是这个瞬间,艾多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也曾在黄铁矿的拍卖会上有过同样的感觉。不应当是这个态度,不应当是这个反问……仿佛先前的接连踩坑都是刻意,所有的退缩都只为一个铺垫……就为了引出这个结论!
      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容不得艾多迟疑了,于是他断然点头,“自然如此。”

      那是什么眼神?艾多愣住了。遗憾,同情……怜悯?
      所罗门怜悯地看着艾多,什么也没有说,让出了身后的希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希兰忽然弯下身子,发出几声沉闷的干呕,剧烈地呕吐起来!他甚至比假希兰更快地出现了症状,如此迅速,如此凶猛!因为一直没有进食的缘故,没多少东西可吐;但是割舌时咽下的血块尚未消化,最终吐出来一滩黑色的秽物。
      “这不可能……!”艾多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怎么可能!”
      神庙的祭司上前,谨慎地检查了希兰正在上升的体温,还有逐渐染上黄疸的巩膜。这是毋庸置疑的蚕豆病的症状,祭司朗声宣布,任谁来也不能否认。
      希兰嘶哑地笑了,他盯着艾多,用着艾多最为憎恨的那种眼神,野种的眼神,阴沟里的老鼠的眼神……这些一无所有的肮脏老鼠,眼里却燃着能把世界烧尽的火!

      艾多倒退半步,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在地。他忽然明白了所罗门为何怜悯,因为他知道,如果希兰能够活下来,迎接艾多的结局唯有一死。而现在,希兰已被证实患病,这固然不能证明他的血缘来自艾列舍,却足以推翻艾多所有质疑的根基。
      但是艾多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冒牌货怎么可能患有蚕豆病,明明……明明他曾经尝试过……

      “你以前尝试过给希兰下毒,是吗?”所罗门说,“所以你坚信他没有蚕豆病。”
      希兰确实没有蚕豆病,他是个毋庸置疑的假货,艾多这么敏感多疑的老狐狸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但辩护的目的从来不是发掘真相,而是使旁观者赞同自己的观点。是假货也没关系,只要在场众人相信他不是,那也就可以了。
      血水沿着所罗门的手臂流下,那是巴拿的血……是混杂了赫雀色之毒的血!
      他将这血喂给了希兰。如果仅仅是吞下毒血,也不至于毒发,因为经血感染的毒不会因吞食而发作;但是希兰被艾多割掉了舌头,正因为有这伤口,他才能染上症状与蚕豆病一致的毒!

      “那么,投票可以开始了吗?”所罗门轻声问。

      艾多回过神来,站稳了跟脚,狠戾之色闪过他阴鸷的双眼。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剩下唯一的办法了。他比了个手势,全副武装的私兵涌进了神庙,长枪林立,森冷的锋芒对准了在座所有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连寡妇也十分吃惊,她没想到艾多竟胆子大到对他们下手。
      下一秒她便被数柄长□□穿,黯淡的血色染上了华美裙摆。艾多不会给任何人机会,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决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尚有几名尚武的城邦代表勉力支撑,但是寡不敌众,血沿着台阶一路流到池水当中,现在连这最初的泉水也被染成诡异的淡粉色了。
      艾多亲自拎起了一柄长枪,走下高台。他甚至被自己的袍脚绊了一下,但最终跨过池水来到黄金树下。在那里,所罗门再一次挡在了希兰身前。

      “这都是你逼我的。”他举起了长枪。

      浓厚的水汽弥漫在神庙中,就在长枪即将落下之际,一声清越的龙吟贯穿了所有人的心神。有着深邃蓝眼的巨龙降临在神庙中,气浪掀翻了每一个站立的生物。祂就在那里,每一片龙鳞都闪着耀眼辉光,圣洁得不可方物,声音却因愤怒而充满着令人颤栗的威严。
      祂以人类听不见的频率啸鸣——

      “从他身边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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