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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巫悲歌(上) ...

  •   耶路撒冷坐落在王国西南,位于十二支派中便雅悯的领地;它被连绵不断的群山所环绕,沿途可见大片的柏木、橄榄与山毛榉。离开耶路撒冷向东进发,穿越狭长的山地,便能来到约旦河畔广袤的沃土平原,押沙龙的第一站便是这里。他打算从耶利哥的港口乘船,沿着约旦河北上,前往母亲的故乡基述。
      被大卫王驱逐的落难王子,这样的身份,怎么想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但押沙龙并不在乎。他就是他自己,从来不是任何身份的附庸,从今往后也会这样生存下去。

      冬季雨水渐密,押沙龙将兜帽又往下压了压,眯眼观察着苍青色的树丛。他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喷嚏声,回头便看见所罗门陷入了滑稽的困境:如果男孩两只手抓住缰绳,斗篷的兜帽就会被风吹起来;但如果腾出一只手扶帽子,马上就能被小黑驴给颠下来。
      其实押沙龙一直觉得小黑驴有点眼熟,像拿单的那头,但又不确定所罗门是不是真的偷来了。
      总之着这困境着实娱乐了押沙龙,他嗤笑一声,拉住缰绳慢下马步。但是比他更快的,一直处于隐身状态的马加锡亚从空气中浮现出来。隐去了尖耳的恶魔,此时看起来像个高大点的普通人了。金色的眼睛虽然不常见,却也没到异端的程度,毕竟埃及那边本就有一支以金眼闻名的族裔,相传是太阳神-拉的后裔,太阳的金色融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只见马加锡亚凑近了些,似乎要帮忙牵住倔强的驴子——

      小黑驴发出惊恐的嘶鸣,一下窜了出去。

      “见鬼!”来不及理会恶魔,押沙龙立刻策马追上,“抓紧了!”
      两匹坐骑逐渐靠近。押沙龙在心里骂了一千遍,他早就叫所罗门把马加锡亚处理掉,但不晓得是不是他过于自信了,反倒一直把恶魔留在身边。就在两骑并排的瞬间,押沙龙猛地抓住乱飞的缰绳,身体后仰,借着战马的支撑奋力一扯,小黑驴动作一顿,高高地扬起前蹄。
      这个短暂的停顿已经足够了,他顺势揪住男孩的后领,一把甩到了身后马背上。
      至于小黑驴?一溜烟窜过了城门,不道跑哪去了。

      拉伊原地踱了几步,打了个响鼻。如果没有这样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事情不会这么轻松落幕的。马背上的两人对视着,都有些气息紊乱,半晌没人说话。
      “吓傻了?”押沙龙伸手在男孩眼前晃晃,“吱个声。”
      所罗门眨了眨眼,却并没有害怕,“呃,谢谢……?”
      “就这?”押沙龙惊了,他是不是还要称赞撒都把他教得很有礼貌?
      所罗门茫然了片刻,似乎没明白押沙龙生气的点;然后目光落到对方流血的手上,恍然大悟,“呀,你受伤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的伤口,但是押沙龙挥开了。根本不是管这种小事的时候。

      他朝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怒目而视。直到此刻,马加锡亚才慢悠悠地踱过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见押沙龙要发难,他无所谓地耸肩,“我是打算让那头驴子安静下来的,谁知道它胆子那么小,一碰就发癫。”
      够了。押沙龙忍无可忍地朝所罗门低吼:“你现在??立刻??马上命令他去死!”

      但所罗门就不是个正常人,只见他扭头问马加锡亚,“你想死吗?”
      “不想。”马加锡亚倒也坦荡。
      “噢,那就没办法了。”他转回来,没有继续说,但显然已经有了结论。
      押沙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所罗门的表情看起来如此理所当然?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问,“他试图杀死你。如果我没有抓住缰绳,你早已折断了脖子。”
      “是呀。所以?”
      “所以?”押沙龙加重了这个所以。
      “那也只是死亡而已吧?”所罗门用手指绕着前额一撮乱翘的金发,语气像在谈论晚餐一样稀松平常,“人总是会死的,或早或晚。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不会因为人的想法有所改变。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再说了,”他拉起兜帽,帽檐下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小坏蛋,“不是还有你在吗?”

      押沙龙没反应过来,但是所罗门已经完全不关心这件事了。这时候他又像一个寻常孩子了,注意力总是被些新奇玩意儿吸走。只见他斜着身子绕开押沙龙的遮挡,眺望远处,发出一声赞叹,“哇,好壮观的城墙啊!”
      “?”
      押沙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真是信了他的邪,哪来的什么城墙?入眼所及只有齐腰高的杂草,柔风中荡起涟漪般的草波,偶尔可见一点残垣断壁。他们确实抵达了耶利哥,只是这里凋敝多年,现在只不过是耶布斯人、迦密人还有一些其他流民的聚集地罢了。
      “倒也不必找这么拙劣的借口。”押沙龙冷哼一声,轻踢马腹,再一次开始前进。他心想,如果你自己都不在乎,我又何必替你操这个心呢?随你的便吧。

      天色渐暗,雨势也愈发严峻,等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旅舍时,他们基本上湿透了。所罗门竟然还跃跃欲试想从马背上跳下来,立刻被厉声喝止,押沙龙可不想被溅一身泥。他把男孩接下来,让他先上楼;然后把缰绳递给这家旅舍的仆人,嘱咐对方多铺些干草、食槽里也要添上燕麦,这才拧着湿答答的袍子,拖着沉重地步伐往小房子走。

      耶利哥确实比他所了解的更为荒芜。曾经有这样的说法,四百年前希伯来人攻打这片土地时,死了太多的人,敌人的血永远诅咒这片土地,寸草不生、颗粒无收。但是在押沙龙看来,真实的原因非常简单:耶利哥作为便雅悯的领地,离耶路撒冷太近了。
      当初他的父亲大卫推翻了扫罗上位,而扫罗就出身于便雅悯支派。便雅悯的族人或许被吓破了胆,但也或许怀恨在心,无论是哪种情况,大卫都不会允许便雅悯发展起来的。即便耶利哥坐拥着耕地与港口,也注定落得如今的下场。

      上到二楼时,押沙龙意外地看见马加锡亚站在门外,眺望着雨幕中的耶利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倒不晓得,守门的角色与你如此相称。”押沙龙出言讽刺,“有这个空,不如去把驴找回来。”
      “你听不见吗?雨里的恸哭声。”马加锡亚愉悦地翘起嘴角,因人类流血而欢欣雀跃,“即使百年过去,这里依旧充满血的味道。女人、孩子、老人,一个也没有被放过……你的祖先可真是把这里杀得血流成河啊。”
      “不然呢?你以为以色列这么大片土地是天上掉下来的?”押沙龙半点不怵,“哪个国家的土地不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即使以野兽的标准而言,你也是独树一帜的那类。”马加锡亚轻轻笑了,“别误会,这是称赞。”他从倚着的门板弹起来,让出过道,但是当押沙龙握住门环时却又忽然出声,“你知道那个小鬼为什么非要留着我吗?”
      搭在门环上的手一顿,押沙龙没有回头看他。
      “即使我时刻准备着杀死他,他却依旧留下我,多么感人!但我可不会因此摇尾乞怜,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你。”
      “他在防备你。”嘴角的笑容扩大了,马加锡亚知道押沙龙在听,“傲慢的、冷酷的、残暴的你。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为此他需要一道保险,一个能活下去的保证,一个随时能对抗你的武器——”

      就在那个瞬间,砰的一声巨响令押沙龙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倒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墙壁。随后钝痛袭来,不严重,但足以令他捂住脸嘶气。
      这一切都是因为,所罗门像个小破城锤一样从里面撞开了门!
      妈的!他听到马加锡亚的窃笑了!

      “你看!”所罗门兴奋地举着个东西,就差戳到押沙龙的下巴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只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有点迟疑地问,“你怎么又受伤了?”
      有时候押沙龙怀疑所罗门就是故意的,这种情况怎么看也该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吧?但是对方的表情实在是无辜,看起又不像是伪装……等等,大只?什么大只?
      一只黑褐相间的狼蛛躺在所罗门掌心,见鬼真的很大只,大得两只手都捧不住。八只黑溜溜的眼睛齐齐盯着押沙龙,有种微妙的感觉。配合着所罗门“来,你也跟押沙龙打个招呼”的声音,它张牙舞爪挥动起毛绒绒的前肢——
      然后被押沙龙一巴掌拍飞了出去。

      这熊孩子,一秒不盯着就能上天!

      “哎呀!”眼看押沙龙一匕首将狼蛛钉在门板上,所罗门发出了一声好可惜的叹息,“你怎么忽然动手!”
      “咬人的东西,杀了就杀了,还需要什么理由?”押沙龙拔回匕首,在衣袖上擦干净, “怎么,不是你说的,死亡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可惜的?”要是稍微可爱一点的动物还能理解,但是——狼蛛?
      “帕纳也咬人。”所罗门指出逻辑漏洞。
      “不是一回事。那是暗嫩活该。”
      “唉。”所罗门叹息,一副看不懂事的孩子的怜悯神情。

      不行。押沙龙心想。不能顺着所罗门的思路继续下去,会没完没了的。直到某一刻,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他凭借着十四年的浅薄人生经验领悟到一个事实:为什么一定要试图讲道理?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
      他猛地给了所罗门一脑瓜,“闭嘴洗澡去。”
      “喔!”
      “去啊,看我干什么?”
      所罗门伸开双臂,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不帮我洗吗?”

      押沙龙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罗门确实是被祭司带去洗浴的。难道这家伙……从来没有自己洗过澡……?
      他这是请来了一个祖宗?

      押沙龙从来没有反应这么快过,他立刻看向马加锡亚;但马加锡亚显然更胜一筹,他也立刻举起双手,“我去找驴。”没等拒绝,转眼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冷静,押沙龙告诉自己,事情总有先后顺序。弓箭泡了水,必须马上检查,擦干后重新为它们上蜡。他刻意无视掉所罗门的目光,从行囊中翻出一大块黄色的蜂蜡,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弦从弓臂上拆下来。
      所罗门在一旁看着。
      没事,才不惯着他,洗澡这种小事他自己会做的。押沙龙又将护弦绳解开,松松地把弓弦抖散成数股牛筋,很好,没有泡胀,之前上的油很好地保护了它们。
      所罗门凑了过来,下巴垫在桌上,猫儿一样的眼睛亮晶晶。
      当所罗门试图伸手去拨弄箭镞时,押沙龙终于忍不住扫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忽然令他意识到一件很古怪的事:所罗门并没有被淋湿。

      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黯淡的,一切物体的形姿都模糊不清起来;但即使烛光熹微,押沙龙依旧能看清那散落的长发在空气中轻盈晃动。留发是祭司与神明的盟约,只要贯守这约,光辉与荣耀便常驻。
      但其实押沙龙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下意识地拨弄丝绸般的金发,光华流转,好似握住了一束流动的月光。

      “你用魔法避雨了吗?这种事也是能做到的吗?”
      “不是哦。我不能在远离圣殿的地方使用魔法。”
      押沙龙点头,简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追问背后的原因。他对所谓的魔法确实提不起兴趣,既然自己不能用,就没必要徒增烦恼。
      “那为什么你是干燥的?”
      “我说了呀,我们眼中的耶利哥是不一样的。”所罗门弯起眼角,烛火跳跃,让这个微笑变得暧昧又模糊,“在我这边,耶利哥是晴天哦。”

      ***

      马也不见了。
      一夜过去,雨势稍缓,押沙龙本打算趁这个机会找找驴;如果实在找不到,再买一头也行,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然而此刻,面对空空如也的马厩,他只能面无表情地瞪着马加锡亚,“你去找驴,结果把马给弄丢了?”
      “往好处想,不一定是丢了。”马加锡亚安慰道,“也许是死了呢?”
      押沙龙深吸一口气,扭头走出马厩。

      他试着辨认可能留在泥土中的脚印。如果他想彻底摆脱这只恶魔,最该做的事不是争执,而是快点找到坐骑。但是雨水早已把所有痕迹冲刷干净,什么都不剩了。
      马加锡亚悄无声息地跟来,抬起手,漆黑尖锐的指甲指了个方向。
      押沙龙看看那头,又看看恶魔,狐疑片刻,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走了。

      马加锡亚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可不会告诉押沙龙,那只是随手一指而已。
      此时的恶魔还不知道,属于他的噩梦即将到来。

      押沙龙前脚刚离开没多久,所罗门后脚也下了楼来。和严于律己的押沙龙相比,男孩这就有点乱七八糟了。睡眼惺忪,邋里邋遢,一头金毛乱翘。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押沙龙呢?他说了要帮我编辫子的。”
      那家伙真的会说这种话吗?对此马加锡亚持怀疑态度。
      “你就这么喜欢押沙龙吗?”
      “嗯!”
      答得这么快,还真是很喜欢啊。马加锡亚一直无法理解这点,“为什么?以人类的标准而言,他或许还算有趣。但是你的地位、力量,甚至是存在本身,远不是他所能企及的。为什么要看重他,为什么要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与我对抗?”
      “因为,这是他的愿望呀。”

      ……这是什么怪理由?本想试着去了解所罗门,却只是得到了更多疑问。马加锡亚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萌生了一个恶趣味的想法,“往那边去了。”
      这一次,他指的是正确的方向。
      所罗门看看那头,又看看马加锡亚。
      对,就是这样,你会往哪边走——?

      所罗门歪歪头,伸出了双手。
      “……什么意思?”
      “要抱。”所罗门从来就不按套路来,“押沙龙走得那么快,我又追不上,只能靠你啦。”

      马加锡亚僵在了那儿。这样一来,无论往哪边走,被折腾的都是他自己。
      男孩还伸举着手,似乎不明白马加锡亚为什么不动。这是个被溺爱长大的孩子,这是只要看见就能明白的事情。在他短暂的八年人生中,只要伸出手就一定会得到拥抱,如同日升月落般毋庸置疑。
      然后,马加锡亚想起了撒都。当自己行走在『万圣的庭院』时,那个棕发的祭司就站在那里,冷酷而坚定地等待押沙龙的身体被约柜击杀。但如果是这个孩子呢?明知道只是个棋子,却还是倾注以爱,当那一天来临时他还会如此坚定吗?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

      他弯下腰,冰冷的手轻轻贴上男孩的侧脸,冻得对方一个激灵。
      “哇,好冰!”
      “是你在发热。”
      “发热?”
      “也差不多该到极限了。”手指沿着脸颊向下,慢慢扼紧脖子,又因为没有反抗而无趣地松开,“你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被制造出来的。过多的力量被灌注在一个有限的容器里,身体什么时候崩溃都不奇怪。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敢在远离圣殿的地方使用力量。那个祭司能够维持你的存在,离开他之后,这种脆弱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不如快点解放我,这样你还能稍微多活一会儿。”
      “但是,放弃『约定』的瞬间,你会毫不迟疑地杀死我吧?”
      “我也可以只杀死押沙龙,这是我应得的报酬。”马加锡亚笑笑,“怎么样,要与我约定吗?”

      男孩的手颤了一下,慢慢垂落。

      多年以后,马加锡亚偶尔回忆起这个画面时,才猛然醒悟,这分明就是手酸了懒得举了!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找到了所罗门的弱点,于是他轻轻戳了戳男孩的胸膛。
      “你也可以选择杀死我,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困扰,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你需要我。”他听到了一颗心脏正不规则地跳动,就是这个了,“你在憎恨。憎恨把你变成怪物的神明,憎恨把你困在圣殿的祭司。你没有办法反抗他们,而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可以,我允许了,我会成为你的力量,只要你向我许下愿望——在死亡之前,把一切都摧毁吧。”
      金色的瞳孔锁定了碧绿的,试图在其中寻找到动摇的痕迹。但他看见的并不是动摇,不知为何,看起来倒有一点像……兴奋?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你一下。”所罗门若有所思地赞叹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和押沙龙一样粗糙,竟然也会动脑筋思考啊!”
      “……”
      这一句话究竟嘲讽了多少东西?

      “你可以尽情否认,但是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力量,那一定——”
      “现在就需要。要抱!”
      ……结果还要抱抱的话题吗?!
      一口气梗得不上不下的,马加锡亚能怎么办?当然是把所罗门原谅,咬牙切齿地成为代步工具啊。

      “……算了。”马加锡亚抱起所罗门,忽然视线微微偏转,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昨天夜里的时候,我发现这附近有个巫医,也许对你会有所帮助。去看看?”

      ***

      巫医的帐篷并不难找,在那些流民的帐篷聚集地,最远的最受孤立的那间便是。巫术通常与活祭有关,往往还会带来灾厄与诅咒,因此不受待见。他们停在简陋的帐篷前,被蛀了几个洞的旧鹿皮稀稀拉拉从木桅上垂下,熏香和水汽混合成古怪的味道
      身着黑裙的老女巫就蹲坐在火堆旁,往火里泼了一碗羊油,登时爆出一团灿烂的金焰,照亮了她的脸庞。
      这是怎样一张丑陋的脸啊!硕大的头颅固定在干瘪的肩膀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一道恐怖的伤痕盘踞在她的咽喉处,看起来像有人把一个不合适的头缝在了这个身体上。耷拉着的眼皮下,露出一双蒙着阴翳的蓝色眼睛。此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马加锡亚就意识到这是一双属于死者的眼睛。

      徘徊于耶利哥的亡灵,遇到继承了仇人之血的孩子,她会怎么做?
      马加锡亚放下所罗门,为他掀开门帘。

      女巫并没有理会他们。在此之前,还有别的客人,一名躺在毯子上的青年。青年浑身上披着黑衫,嘴里塞着黑布,耳朵塞着黑毛,脚上还套着黑布。整一套看起来,像是某种……邪□教仪式?
      所罗门掩着鼻子,看看肮脏的地毯,又看看马加锡亚;马加锡亚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办法,黑着脸盘膝坐下。所罗门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喜滋滋地看起了热闹。
      马加锡亚只想把他的头拧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女巫开始吟唱祷词。她的声音和她的样貌一样可怕,令人想起粗糙的石头,还有空谷里回响的风。所罗门托着腮,仔细辨认古老的歌谣,“越过那条死者之河……回到你的故乡……”
      “嗯,是古涅西特语啊。”他听懂了,这着实让马加锡亚有点吃惊,这小脑瓜子里究竟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在记载中,瓦恩人②认为一切的疾病都是由内心的黑暗招致的,所以治病需要先医治心灵。用黑暗包绕病人,相当于前往不见不闻的死亡世界,灵魂状态回归原初后得到净化,疾病也就消失了。”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随即,所罗门轻轻叹息,“但是早在四百年前,他们的神就随着耶利哥一同死去了。”

      他知道了。他知道这是耶利哥的女巫了。
      ……但这是什么反应?马加锡亚有点拿不准。即使很快识破了真相,所罗门既没有离开的打算,也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欣赏仪式……这玩意儿就那么好看吗?

      女巫枯瘦的手依次撕掉青年所披的黑衫,脱下他穿的黑鞋套、取出嘴里的黑碎布、拿掉他耳中的塞着的黑毛。几乎就在结束的瞬间,青年以一种绝对不符合病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帐篷外传来呕吐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真的治好了病。
      结束了这一切的女巫,这才开始打量闯入的不速之客。

      当她看见所罗门的瞬间,火焰变成了苍白色,迅速蔓延将他们包围。那火是冰冷的,凡是被火焰舔舐的地方都结了一层亮晶晶的霜。在这彻骨的寒意中,女巫朝所罗门伸出了手,“过来,让我看清楚些。”
      所罗门欣然上前,这让马加锡亚猝不及防,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
      “真好啊,这么漂亮又聪明的孩子,多么惹人怜爱。”女巫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干裂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黄黑残缺的牙齿,“如果我的孩子能活下来,也会像你这样吗?”
      在一阵毛骨悚然的咔哒声中,细长的骨头从黑袍底下穿出,延长了她的四肢,外翻的肋骨则像蜘蛛的步足一样,织成了一个牢笼,每一根骨头的边缘都尖锐如刀刃。女巫低垂头颅,她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像一个怪异的马头,尖锐的牙齿滴着血,鬃毛在雾气中如破絮般飘动。
      然后,她温柔而缓慢地拥抱了所罗门,像是母亲拥抱垂死的孩子。
      “嘘——别害怕,别害怕。他还那么小,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就死去了,而你却能好好地活着,看尽世间万物。这不公平,对吗?我们得让这个世界公平些,我们得做正确的事。”
      蓝色的瞳蒙着阴翳的死光,骨笼猛地收缩——

      时间就在那一瞬间定格。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火焰、女巫、骨笼,一切都静止了。在一片死寂中,马加锡亚的手搭上了所罗门的肩膀。

      所罗门眨了眨眼,“原来如此,你的权柄并不是『破坏』,而是『时间』。时间面前,万物皆无永恒,只要加速时间就就会带来事物的死,看起来倒像是破坏。”
      “你都要死了,还有空想这个。”马加锡亚嘲弄道。
      “有什么关系呢?人总是会死的。”
      就是这个。马加锡亚想。就是这个令他不快的态度。明明已经猜出了女巫的身份,却还若无其事地置身险境,他无法接受这么愚蠢的事,这显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像个笑话。
      他弯下腰,凑近来,在所罗门耳边低语着,“来吧,命令我。只要是你的命令,我就会保护你,我就会为你杀死她——就像你的祖先曾做过的一样。”
      而所罗门从思考到回答,甚至没用上一秒。
      “那么,你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

      时间再次流动起来。
      马加锡亚不再关心结局,转身离开。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骨笼即将彻底闭合,血会沿着晶莹白骨流淌,在地上汇聚成浅浅的一泊。自由来得如此轻易,马加锡亚甚至感到了一丝索然无味,这一切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插曲罢了。
      然而,真的如此吗?

      火焰再一次变成了金红色,炽热的生命力膨胀开来。马加锡亚猛地回头,发现女巫已经放开了所罗门,怔怔地轻抚他脸上的擦伤;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伤口了。
      “真是奇怪,我本以为唤醒我的是仇人的血……罪恶的希伯来之血……”女巫盯着沾着鲜血的手,她的眼里再次有了光,“但是,你身上也流着耶利哥的血。”她的脸色忽然又变了,猛地挥开了所罗门,“不可能!我们的血脉已经断绝,绝不可能有幸存的后裔,更不可能生出你这肮脏恶心的杂种——”

      但这也许是仅剩的杂种了。

      女巫后退半步,缩回去,再次缩成了一个枯萎的老人。她忽然开始来回踱步,在不大的帐篷里一圈又一圈走动,踢翻的罐子污水横流,一些腐烂的肉从里头流了出来。马加锡亚冷眼旁观,回到所罗门身边,“你早知道会这样?”
      “哪样?”所罗门歪歪脑袋。
      “别装了。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继承了耶利哥的血脉,笃定她不会伤害你。若非如此,为何让我什么都不做?”民族的融合是很常见的事,押沙龙的母亲来自基述,暗嫩的母亲是耶斯列人,至于所罗门的母亲……总归有可能从哪里继承了耶利哥的血脉吧?
      但是,所罗门的答案总是那么出乎意料,“不是啊。我只是觉得可以接受而已。”
      “可以接受?”
      “她仇恨我,她要杀死我,从逻辑上来说不是很合理吗?没什么不能接受吧?”
      “……?”

      所罗门忽然捂着嘴咳了起来。他咳得实在是太用力,像是肺都要被咳出来,等到终于缓过来的时候,女巫已经再次站在了他面前。她捉住他的手腕,了然地看着掌心的血迹,“你就要死了。”
      回应她的是更为剧烈的咳嗽。
      “真可怜。”女巫露出怜悯之色,随后无情地扔开了他的手,“你可以滚了。”

      “……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以为我会救你吗?”
      “你长得很有趣。”所罗门无所谓地咽下血的味道,“我可以再看一会儿吗?”
      “?”
      难道他就不能哪怕有一次,像个正常的生物一样思考吗?记忆如潮水般袭击了马加锡亚,他回想起来,自打进入帐篷以来,所罗门好像??似乎??确实一直盯着女巫的脸看。难道顺从女巫的命令上前去,只是为了更仔细地看看那张脸吗?
      该死的,这实在太有可能了!

      女巫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半晌憋出个问句,“……好看吗?”
      “好看!”
      “甜言蜜语,我已听得足够多。”这似乎勾起了女巫的某些回忆,她瘆笑道,“你可以想清楚再回答,如果我满意了,说不定会给你一次机会。”
      “从一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了,这是很棒的伤痕。”所罗门踮起脚尖,轻轻抚摸那些狰狞的伤疤、畸形的颅骨,“『人的灵魂住在头颅里,为了增强这力量,要对头骨做增大的手术』。耶利哥的传统就是这样,被选中的孩子会成为神明的祭司,从小就要在颅骨上钻洞改造,变成适合神明降临的容器,即便牺牲一切也要守护自己的城市。它们是抗争留下的痕迹,勇气、毅力、牺牲,还有无限的爱。”
      所罗门闭上眼睛,额头抵着额头,“『耶利哥』的意思是月亮,而『阿尔玛』是月亮的女神。你是耶利哥最后的一任阿尔玛,对吗?”

      在被当作女巫之前,她也曾是神明的代行者。

      “当然,其实我不太能分辨美丑,所以普世意义上你可能确实是丑的。”
      “……”
      马加锡亚已经有点同情女巫了。

      “我都不记得了。已经不会有人呼唤这个名字了。”女巫的脸庞颤动了一下,火焰在苍白与金红之间交替。良久,她叹息了,“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可以活下去……但是不能,你没有这个资格,我也没有资格。如果你能活着,那我的孩子呢?耶利哥那几千几万的孩子呢?他们流尽的血应当由谁来赎呢?”
      “但是,我许诺过你一个机会。”也许是给她自己一个机会,因为她既无法杀死耶利哥的孩子,也无法拯救希伯来的孩子,“在成为阿尔玛之前,我也曾有着人类的名讳。若你能唤醒身为人类的我,还没有被耶利哥束缚的我,那么我就会拯救你。”
      “如果不能呢?”
      “那就作为阿尔玛杀了你。”

      “那就这么约定了。我的名字是『所罗门』。”
      “我的名字是『阿尔玛』。”
      所罗门握住了女巫伸来的手,金色与银色的纹路交织在他们的手臂上。他说出了他的名字,她说出了她的名字——他们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约。

      “唤醒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说出我的名讳。那么,在成为阿尔玛之前,我的名字是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法律界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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