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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巫悲歌(下) ...

  •   “第七日,七名祭司绕了这城七次,祭司吹角,百姓呼喊,于是这不破的城墙轰然倾倒,百姓便径直上前,将城中所有的男女、老少、牛羊、驴马,都用刀杀尽。”
      所罗门蹲在城墙前,一边抚摸着湿润的苔藓,一边回忆撒都讲过的故事。即使以现在的眼光看,双层城墙的设计也是相当先进的:外墙用于削弱投石机的冲击,抵达内墙的攻击基本就没有威力了。他不觉得随便什么魔法就能破墙,那时候耶利哥的神祇也尚未逝去,怎么会这么轻易被攻陷了?
      指尖的苔藓和地衣忽然冒出血来,所罗门缩回手,却忽然被墙里窜出的无数手臂抓住,重重地嗑在了墙上。血越流越多,流着血泪的扭曲面孔浮现在城墙上,发出恐怖的嚎哭,听得人心尖都在颤抖。
      “马加锡亚……”所罗门晃了晃手,“别闹了……”
      幻觉烟消云散,无血亦无泪,一切都早就不存在了。马加锡亚倚在墙边,言语间夹杂戏谑,“异教徒的头颅,通往天堂的门票。想必刽子手们正待在他们的神明身边,沐浴着无上荣光吧。”
      他也曾这样讥讽押沙龙,但押沙龙显然不是那种会反省的家伙。

      “我不明白。” 所罗门似乎有点沮丧。
      “不明白?”马加锡亚来兴趣了。
      “我问过撒都,为什么要侵占迦南的土地,他说这不是侵占,是神的旨意;我又问他为什么神要将别人的土地许诺给我们,他说因为这片土地滋生了罪恶,从摩押、耶利哥至夏琐全境,应当由我们带来公义。无论我问他什么,最后总是会回到‘我们才是被神所选择的’这个结论上来。”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马加锡亚耸肩,“侵略别人之前总得找个正当的理由,用这个理由说服国民,于是屠杀也就成了正义之举。只不过是争夺资源而已,只不过野心和欲望膨胀而已,千百年来不都是如此吗?”
      “我还是不明白。”所罗门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土地和食物,人就会饿死;但即使拥有土地和食物,人终究还是一死。一切的终点是虚无,无论试图争夺什么、留下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争夺和杀戮?”

      这是什么鬼问题?马加锡亚反问:“那你为什么想离开圣殿?你在那里待得好好的,蒙上眼睛捂住耳朵,无知无觉地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所罗门罕见地愣住了。
      “我……想……?”
      “我说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马加锡亚忽然安静下来。他终于意识到,一直存在于所罗门身上的矛盾感,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不自然的平静、不会因任何事物波动的情绪,有着更为不可思议的根源。

      这太奇怪了,马加锡亚想。他见过自认高洁的祭司,见过自命不凡的君王,但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这个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欲望?

      “啊,是的,‘想’。财富,权力,美色,想要占有更多,比自己应有的多,比别人拥有的多,即使去掠夺也要占有的多,无穷无尽永远没有尽头的多,这就是欲望。”食指抵在男孩额头上,又慢慢往下,指着胸膛,马加锡亚告诉他,“如果人类的灵魂在脑中,那么欲望就在这里,一切生命的本质皆是如此。但是,我不讨厌这种欲望——”

      马加锡亚忽然直起身体,望向所罗门身后。淡紫色的薄暮褪去,孤月高悬,而在那深深浅浅的晃动树影中,走出了一个银发的年轻女人。黑色的裙袍,兽牙的项链,光洁的双足轻盈地落在草地上,姣好的面容令夜晚也明亮了几分。
      只看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更加年轻的阿尔玛。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阿尔玛问,声音令人想起春天的鸟。她弯下腰,催促着将所罗门推向城内的方向,“那群希伯来人还驻扎在城外,即使有城墙的保护也不安全,快些回家吧。”
      “你搞什么鬼?”马加锡亚皱眉。
      但是阿尔玛彻底无视了马加锡亚,只是朝所罗门挥了挥手,越过他们就往城墙走了。
      “她看不见你。”所罗门拉了拉他的衣角,马加锡亚只得弯腰附过去,“她不是真正的阿尔玛。她只是一段记忆,耶利哥的记忆,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的一切。”
      “记忆?”
      “你知道的吧?因为阿尔玛施加的幻象,我们看到的是不同的耶利哥。对你和押沙龙而言,这是只是个贫瘠的废都;但是,我看到的却是过去的耶利哥,她记忆中那个不曾破灭的故乡。”
      “那她怎么看得见你?”
      “因为,我是小孩子呀。”湖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女巫离去的背影,所罗门的目光是如此柔软,“你还没发现吗?这个虚幻的世界继承了她最后的愿望,保护所有耶利哥的孩子——这其中也包括了我。”

      差点忘了,这家伙真的是个小孩。一时间马加锡亚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但眼下由不得多想,幻象阿尔玛似乎要离开了,他只得抄起所罗门跟上。只跟了一小段,便看见阿尔玛变化作了一只银色的雪鸮飞跃了城墙,眨眼又化作一匹银白色的骏马,奔驰在原野之上。
      如果说是马加锡亚只身一人,那有很多方便的方法追上;但是带着所罗门——
      “你也会变吗?”所罗门眼睛都亮了。
      “不会。”马加锡亚面不改色扯谎。他才不要沦落到给所罗门当坐骑的地步。

      他们跟着阿尔玛来到了草波荡漾的原野之上,在那里,另一个衣着简单的年轻人正等待着她。深夜与敌人的私会?马加锡亚把所罗门放在一处岩石后边,又给他找了几块石头垫脚,两人一同听起了壁脚。

      只见阿尔玛将一个棕榈叶的包裹递给年轻人,里头黑糊糊的一坨食物,换来了对方的谜之沉默。阿尔玛眼角一跳,径直把食物戳在了在青年身上,“怎么,怕我毒死你,希伯来人?”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青年哼了一声。如果不是脸上青涩的雀斑、脸颊微微泛起的红晕,他本可以装得足够威严的。“这是你做的吗?看起来真……不错。”这个不错简直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但是我们的戒律不允许吃血。”
      “破规矩真多。为什么不能吃血?”
      “因为血是生命。”
      “肉就不是生命了?”
      “生命流淌在血里。”
      “是吗?何西阿——”阿尔玛的随手折断下一截草茎,“花没有血,树没有血,果实里流淌的也只是香甜的汁水,在你们看来都没有生命。在你的眼中,我的族人是否也没有生命?”

      何西阿?虽然在希伯来人中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但是就所罗门所了解的而言,历史上用过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率领族人攻占了迦南全地的约书亚。

      “我没有这么说。你非得曲解我?”约书亚咬牙切齿。
      “而你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阿尔玛反唇相讥。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是不一会,约书亚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使劲收腹,还真的把这叫人尴尬的声音给憋了回去。但是为时已晚。阿尔玛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笑得约书亚恼羞成怒地撇过脸,视线却又悄悄黏向这边。
      他对这笑容怦然心动。

      “你的老师怎么样了?”阿尔玛换了个话题。
      “啊,他好了很多,今天已经能坐起来吃些流食了。”提及尊敬的老师,约书亚的语气放松了很多,他试探性地向阿尔玛伸出手,“多亏了你的帮助,我们这边的孕妇情况也稳定了很多。春天的时候,孩子就该出生了,那时候能请你来命名吗?”
      “新的生命吗……真好啊……”女巫忽然扑倒青年,黑裙在风中如波涛般翻卷,“你在做什么?”她按住了约书亚的手腕,盯着那只攥起来的拳头。
      约书亚投降般摊开手,阿尔玛怔怔地松开了他。

      那是一朵小小的黄花,在这个季节可以说很不容易找到了。

      “我找了很久,冬天只有这个了。” 约书亚捧着那朵蔫巴巴的小花。似乎觉得有点拿不出手,于是他俯身吹了口气,瑰丽的蓝色逐渐取代蔫黄,花朵再度绽放。这是生命的魔法,从此以后,这朵花再也不会枯萎了,“我诞生于旷野之上,从未见过海的的模样。但是现在我想,也许那就是你眼睛的颜色。”
      喉结滚动,他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试探性地将花别在了少女的鬓边,轻柔地拢好微乱的发丝。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艰难得胜似离开埃及的路。
      “我喜欢你的眼睛,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颜色。”

      他们坐了起来,衣服上、头发上都是草碾子。
      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两颗年轻的心,在寂静的夜里鼓噪不已。

      “我们会离开。”约书亚说,“我会说服我的族人,往更北边的土地旅行,总有一天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应许之地。”
      “明智之举。”阿尔玛别开视线,“下一次如果在战场相见,就是你死我活了。”
      “是你让我明白的,即使信仰不同的神,我们依旧是同样的人类。很多事情,只要各退一步,彼此都能拥有生存的空间。” 约书亚微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和平,就像我从来不知道海——而你让我看见了这一切。”
      然后,约书亚小心翼翼地说:“在离开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不是为耶利哥而生的阿尔玛,就像我也不是约书亚——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阿尔玛犹豫片刻,张开口,忽然神色一变,“——谁在那里?!”

      所罗门一脚踩岔了,失去平衡跌了一跤。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头白狼从上往下扑了过来,龇出了锐利的牙齿。但是当她看清这只是一个孩子时,疑惑地呜咽了一声,像狗狗一样摇起了尾巴。
      “你都听到啦?”狗狗阿尔玛叼着所罗门的衣服帮助他站起来,又用大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没事的,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了。相信我吧,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现在还不是告诉我父亲的时候。”
      所罗门点头,抱住了毛绒绒的大狗。
      “我会努力的。” 明明她只是一段逝去的记忆,却如此的温暖,海蓝色的眼睛因希望而熠熠生辉,“为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为了让你们在和平中长大——”
      “和平一定会到来的,对吗?”

      “和平永远不会到来了。”
      沙哑的声音刺破了这个温和的良夜,也刺破了梦幻泡影。所罗门抱了个空,那个对未来充满希冀的阿尔玛如泡沫般消失了。地面剧烈震荡,日升月落几次往复,高耸的城墙再一次拔地而起,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古老的城墙边。
      真正的阿尔玛就在那里,依旧是少女的形象。风掀起她破败的裙摆,银发如碎絮般飘荡,露出一双雾霭朦胧的眼睛。

      “你是不是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这是有一点的程度吗?马加锡亚心里纳闷;但既然是所罗门的评价,倒也不奇怪。
      “这是我。”阿尔玛赤着脚漫步在草地上,转眼却变成了老妪,“这也是我。”她化身佝偻的农民,又倏忽成了嬉笑的孩童,“这依旧是我。”最后,她静静地伫立在城墙之下,少女的耳边簪着一朵蓝色的花,“我就是耶利哥失落的一切。”

      花朵坠落,一阵浓郁得近乎魔魅的香气散开。花枝的断口忽然长出新芽,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附在城墙上,钻进了石块的缝隙里。原来那是一株常青藤。它以钢铁般的力度缓缓绞紧巨石,崩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崩塌开始了。
      阿尔玛的脸庞一阵扭,“从我的国家……滚出去!”
      在所罗门反应过来之前,马加锡亚已经抓住他后撤,下一秒狂暴的火焰在他们面前炸开,火光直冲云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常青藤的枝条在白火中结霜凋零,却以更快的速度疯狂再生。那是一个如此强大的生命魔法,无论多少次被燃烧,总能以更加繁荣的姿态将城墙吞噬。女巫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跪下来,用手撕扯着藤蔓。她的指甲掀翻了,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却无法撼动它们分毫。

      “撒都很少在圣殿使用他的力量,因为植物对建筑损耗很大,若是根系太过旺盛,连地基都会被毁去。”所罗门仰头,注视着视野中宏伟的城墙轰然倾塌,“这是生命的魔法,施加这个魔法的的时候约书亚并没有恶意,所以你没有意识到。”
      “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背叛了十万三千五百三十八人的生命之罪。”阿尔玛抓紧缠绕了耶利哥的藤蔓,四百年过去了,她依旧无法挣脱这束缚,“那么,你知道这个罪人的名字了吗?”

      “你最终还是告诉了约书亚,对吗?那个名字被记录在了我们的历史中。”
      “是吗?你们的历史是怎么说?”
      “你的名字是『喇合』,是出卖了耶利哥的妓□女。”
      “哈,我可不就是一个妓□女吗?”

      阿尔玛仰起头,痴痴地笑了,笑声凄凉地回荡在废墟中。然后她听到了所罗门的咳嗽声,细小的、痛苦的声音。她想起了那些可怜的孩子。士兵闯进了他们的家里,将他们的脑壳砸碎,然后在那血泊里,将心碎的母亲玷污。她明明是为了这些孩子存在的,最后却亲自将他们推向深渊。
      一切都是因为相信了一个错误的人。
      她站起来,蹒跚着走到所罗门跟前。这个孩子也是这么的弱小,这么的无助,她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了。她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手,闪烁着辉光的纹路再次浮现在彼此的手臂上。
      “我会拯救你,现在是实现约定的时刻了。”
      “诶?”

      那是一个无比冰冷的怀抱。
      等意识到的时候,阿尔玛已经将所罗门拥入怀中。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这就是那个没来及诞生的孩子。空气中闪烁起了细碎的冰晶,冰霜逐渐生长将男孩冻结,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又或者说,他真的想反抗吗?
      他只是困倦地闭上眼睛,直到某一刻,有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那么的滚烫。
      “睡吧。不用再回到那群刽子手中,也不用担心被残酷的神祇夺去性命,成为我的孩子,就在这里沉睡吧。”冰冷的手遮蔽了所罗门的双眼,女巫的声音像是沉眠中的呓语,“这是你与我的约定,永远留在这『不破的耶利哥』吧。”
      对她而言,拯救竟然是这个意思!

      然而,一只手扼住了女巫的脖子,强硬地干涉了仪式。她被一双金色的竖瞳锁定了,鎏金的纹路在虹膜中闪耀,威严如滚滚洪流,几乎将她碾得粉碎。有着这样一双瞳孔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
      在她来得及感到恐惧之前,马加锡亚无情地扭断了她的脖子,就像杀死一只鹌鹑般轻描淡写。
      “你以为,这种事我会允许吗?”

      ***

      当所罗门与阿尔玛陷入生死危局时,押沙龙在……迷路。
      第三次路过留在树上的标记时,押沙龙眉头微挑,轻扯缰绳停下,在树干又划了一道记号。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树影,寻找北极星和南十字的位置。但是满月的辉光过于明亮,连群星也黯淡了。他并没有感到沮丧,因为他确信自己不可能迷失方向,有问题的一定是这片森林。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

      拉伊抖了抖耳朵,似乎有些焦躁。
      又来了。押沙龙心想。

      空气隐隐变得刺痛起来。视线尽头,影影绰绰的灌木间,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朦胧不清的生物。头一见到它时,押沙龙以为终于找到了驴,毫无心理准备,凑近的时候差点心跳骤停——那是一匹马,一匹庞大如山的骷髅马!
      肋骨从它的肌肉下方穿透出来,松松垮垮地挂着半截断裂的毛皮,露出空空如也的腹腔。鬃毛飘荡,雾气从尖锐的牙齿间弥散,空荡荡的眼眶中流出了黑色的血。
      然后它动了。

      押沙龙用力一踢,拉伊调头就跑。风呼啸着掠过耳际,战马奔腾,毛皮下的肌肉如钢铁般遒实。不会有比拉伊更快的马了,然而还是不够快,不够一个怪物那么快。骷髅马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影子,伐倒树木、撞碎岩石,所过之处如飓风般摧枯拉朽。
      他们与骷髅马的距离正在缩小,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逃不过去了。骷髅马咧开嘴,像一个怪异的笑,两排倒错的利齿泛着森然冷光,就要将他们吃尽——
      拉伊的背上却是空的。

      在两匹疾驰的马的后边,押沙龙双臂一挂,轻巧地攀住了一棵山毛榉的枝杈。他倒翻上去,稳稳地蹲立,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呼吸沉了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猎物而已,只要是会动的东西就能被杀死——
      嗡的一声,骷髅马应声倒地,在惯性的作用下依旧滑行了长长的一段距离,草皮被刮露出了底下的黑土。一截箭矢的尾羽从它的后颈透出来,箭镞已然穿透了咽喉,切断了神经的连接。

      押沙龙吹了声口哨,拉伊小跑回来。毛皮下的马背已然汗湿,而押沙龙也觉得衣服黏在了身上,他们都湿透了。他不禁开始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这一切都要从马加锡亚那随手一指说起。
      尽管雨水冲走了一切可以追踪的痕迹,但在狩猎一事上,押沙龙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天赋异禀。他想象着自己是拉伊,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那只可恶的恶魔吓跑出去,那必然会试图寻找光源。当他沿着可能的路径,来到帐篷遍布的游民聚集地时,只看到拉伊正骑在另一头被栓在杆子的母马身上。
      原来它不是被恶魔吓跑的。它只是发情了。
      正当押沙龙想着是不是该骟了的时候,母马的主人出现了。那是一个佝偻着的黑袍女巫,押沙龙硬着头皮上前解释,拉伊血统优良,让它配种不会吃亏的;如果还是觉得吃亏了,他愿意买下这匹母马,价钱随便她出。
      女巫却讽刺地笑了。她猛地捉住了少年的手腕,问他,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血?又要用什么来买我们的哀嚎和哭叫?
      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态,押沙龙瞬间拔出了短剑;却在那个瞬间,女巫、母马像泡沫一样融化在空气里,徒留年轻的王子和他的马面面相觑。等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果然还是要骟了。
      拉伊眨巴着那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押沙龙,似乎在问它的主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呀哈喽一看到这种眼神就来气,下定决心,到了基述就把这小子给骟了。

      但这也只是泄愤的想法,对现状毫无帮助。押沙龙骑着拉伊,尽可能地离开骷髅马的残骸,他知道它还会再次站起来的,就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
      跋涉在迷宫般没有尽头的森林中,四周徘徊着恐怖的怪物,这个年轻人却没有分毫的恐惧,反倒是冷静得令人害怕。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今天本应是新月,天上却挂着一轮明亮的满月。
      是像之前马加锡亚展示的那种幻觉吗?这并不是真正的月亮。
      但即使知道是假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押沙龙,你要放弃了吗?』

      当然不。
      押沙龙嗤笑一声,呵出的热气化开在冰冷的夜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曾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得到想要的一切。但是眼下,除了双手,他还拥有一枚犀牛角的戒指,以及一个来自所罗门的祝福。他虔诚地将戒指抵在额头,然后摘下来绑在了箭镞上。再次抬起头时,目光锐利如鹰隼——
      如果月亮阻碍了他,那他就要把这月亮射下来!

      尖锐的爆鸣声撕裂了空气,箭矢划过一道金色的辉光。夜空倏忽间膨胀又回缩,在一阵扭曲中,月亮流血了。天幕破开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空洞,黏稠沉重的黑血沿着月亮的边缘滴落,血流如注,淹没了包括押沙龙在内的一切。
      空洞之中,露出了真正的星空。

      ***

      马加锡亚戒备地注视着阿尔玛。
      在他的视线中,断了脖子的女巫诡异地站起来,掰正了自己的头颅,“我早已死去,你要如何杀死一个死者?”
      “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马加锡亚警告,金色的瞳孔慢慢缩紧成狭细的一线,“他可以死,也可以活,唯独不能变成你的东西。我会等待他直到死去,在此之前,也是不错的食物。”
      “约定已经成立。”阿尔玛高傲地扬起头,“纵使你有无上的力量,也无法违背一个约定。”

      月亮被云层掩去光华,阴影在草地上深深浅浅地游移。赤足的女巫正欲走向倒地的所罗门,却被黑暗里亮起的黄金瞳所震慑。当流云被风吹去,明亮的月光再次照拂大地时,巨狼的身影伫立在男孩上方,漆黑的皮毛在月色下泛着银亮的光。
      阿尔玛的时间再一次被暂停了。但是这一次,尽管动作无比缓慢,她却毋庸置疑地在前进,嘴角泛起了轻蔑的笑意。『约』是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不可违背的命中注定,它将穿越一切规则,直至抵达终点的那一刻。
      即使马加锡亚持有时间的权柄,也无法干涉注定的命运。他不得不解放部分真实的姿态,竭尽全力抵抗那一刻的到来。
      “所罗门!” 巨狼压低身体,露出狰狞的獠牙,“命令我!与其被其他东西夺走,不如让我杀死你!”

      没有回应。所罗门只是摇晃着撑起身体,抬起头时,眼中泛起了淡淡的金色。
      他以一种绝对不属于所罗门的视线,冷酷地锁定了阿尔玛。

      在局面即将滑向不可知的深渊之际,一只突兀的箭矢击穿了阿尔玛的胸膛,终止了一切。只箭是如此奇怪,不是来自远方,更像是从她的内部透出来。阿尔玛颤抖着双手,难以置信地盯着胸前的箭矢,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她炸成了一团蓬松的血雾。
      浑身浴血的押沙龙出现在那里,从阿尔玛的结界内部出来了;也就在那一刻,所罗门眼中的金色随之熄灭,他倒了下去。

      押沙龙有点摸不准情况。他先是看见了一头威严与恐怖并存的漆黑巨狼,然后看见了倒在巨狼身下的所罗门;正当他想着行吧,打就打吧,也不差这一只的时候,地上的血水忽然攒动,一头白狼从血中窜出来,猛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白狼原本瞄准的是脖子,但押沙龙反应够快,硬是用手臂挡了下来。剧痛袭来,他听见了骨头在压力下即将粉碎的声音,于是他向后一倒,顺势一脚把白狼朝后方踹飞了出去。
      “她是耶利哥的女巫,要为她的族人复仇。”马加锡亚的声音响起。
      不完全是实话,但是足够押沙龙做出判断了。

      现在,押沙龙以极慢的频率眨动眼睛,一边捡起箭插回箭袋里,一边紧紧锁定阿尔玛。余光里白色闪烁,他想都没想往前一滚,蹭着草皮滑下山坡。在他身后,窜天的白火升起,灯芯草和野蒺藜瞬间被冻结成小小的冰刺。他没有被这突变吓退,反倒是几下灵活的走位,一个飞跃冲进篷区,借着布匹和毛皮的遮掩观察情况。
      战意流淌在他的血管里,这可真是……太叫人兴奋了!

      又一波袭击忽的炸开在押沙龙脚下,少年就地一滚扑进了身侧的帐篷,猛地撞上里头的居民,孰料对方发出细微的咯吱一声,竟断成了两截。干枯的头颅滚倒在地上,漆黑的眼窝空洞地注视不速之客,他们早已在多年前死去。

      六角形的冰花从帷布慢慢渗出,押沙龙停下脚步,他的腿被冰霜冻住了。阿尔玛隔着帐篷捉住了他。他握住绑着戒指的箭矢,本想破开冰霜逃走,最后却改变了注意。这里是女巫的世界,对方视野比他更广,动作也更加灵活,一直逃跑的话是不会有结果的。
      但如果让她以为自己获得了胜利呢?
      押沙龙调转方向弯弓搭箭,瞄准了帐篷的幕布,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冻结。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气管中摩擦,身体如褪色般覆上了厚厚冰霜。不够,还不够近。寒意渗进他的骨血,脉搏中涌动的血液正在停滞。依旧不够近。只有在她确信了自己的胜利的那一刻,掀开帘布确认的那一刻,那才是猎物真正的弱点——

      押沙龙睁开双眼,锐利的冰蓝色自眼中寸寸绽出,一发入魂!

      是他的胜利。押沙龙弯腰拾起坠落的短剑,冰霜从僵硬的身躯扑簌簌落下。阿尔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鲜血染红了黯淡的银发。押沙龙露出残酷的笑容,脚踩着女巫,准备割下她的头颅。
      “结束了,女巫。”

      『一切都结束了,阿尔玛。』
      『为什么……为什么……』女巫伏在地上,额头抵着被鲜血浸染的土地,脸上翻卷着一道可怖的伤痕。但是令她感到疼痛的不是脸,而是其他地方,她疯狂地抓挠着胸膛。痛……她的心好痛哇……孩子和女人们的惨叫一声又一声,不断撕扯她的灵魂,绝望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我相信着你……我明明相信过你……约书亚!』
      『老师死了,阿尔玛。』青年麻木地说。女巫抬头看他,泪眼朦胧中,看见了一双同样绝望的眼睛。『老师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约束他们。如果我不曾相信你,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一切都和祂所预言的一样,异教徒终究是不可信的。』
      『你以为……是我杀死了他……?』
      『难道不是吗?』
      『啊……是的,是的。』女巫痴痴地笑了,那些轻薄的誓言、虚假的许诺逐渐远去,『是我做的。我恨你。我永远恨你。我们的血会诅咒这片土地,这诅咒将世代延续,直到世界的终结。』她捡起匕首,约书亚疲惫不堪地注视她,放弃抵抗等待复仇的到来。但是下一秒,他震惊地睁大双眼,滚烫的血泼洒在他身上,一颗脑袋滚了出去——女巫决绝地一刀削向脖颈,生生地将自己的头颅割了下来!
      啊……这屠灭了一个种族的魔鬼,竟然也会哭泣吗?女巫的眼睛越眨越慢,死亡的阴翳将眼珠子蒙了一层灰,视野渐渐黯淡。
      『喇合——!』
      但是,那也已经与她无关了。

      “喇合吗?在我们的语言中,它的意思是像海一样广大而骄傲。”

      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呢?阿尔玛睁开眼,胸膛一阵剧痛,她伸手捂着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银发纠缠着散落一地。剑刃的锋芒抵在她的咽喉处,却被另一只手所阻拦。马加锡亚握住了押沙龙的手臂。
      “你究竟站在哪边!”押沙龙怒了。
      “所罗门在那边。”马加锡亚示意。
      押沙龙回头,男孩笑眯眯地“呀”了一声问好,刚往前走了一步,便毫无形象地扑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押沙龙瞪了马加锡亚一眼,抽回手,往所罗门那边跑去。

      “我不甘心……”女巫哽咽了,她拔掉箭矢,伤口马上愈合了。那不是人类的身体,早就不是了。“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撑着身体爬起来,摇摇晃晃,不甘心地往那两个希伯来人走去。马加锡亚没有阻止她。“凭什么……你们那肮脏的血里流着多少的罪……凭什么无知又快乐地活着……?”
      “我为什么不能?”押沙龙反问,“以色列是夺了耶利哥的土地,但难道耶利哥的土地是天上掉下来的?在我们来到迦南地之前,这里就没有过战争、流血和罪恶?你耶利哥的马蹄能践踏别人的生命,我以色列就不能来掺一脚?我们为这片土地带来长达四百年的安宁,希伯来人、耶斯列人、迦密人和平共处,哪一点比不上耶利哥?”
      “啊,和平——是的,你们永远是正确的,侵略是为了正义,屠杀是为了和平——虚伪至极!”
      “虚伪的人究竟是谁?”押沙龙气笑了,“想要的东西就用自己的手去抢夺,难道耶利哥不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你们的屁股又能干净到哪去?杀害他人时理所当然,被杀时却又嚎丧不公,只看见你自己想看见的,这可太他妈好笑了。随便吧,我不在乎,没有人在乎。你们只不过是历史的尘埃,没有人记得你们的名字,你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女巫怔怔地问。
      “什么都不是!” 押沙龙斩钉截铁。

      事后回忆的时候,押沙龙才明白这个局面有多凶险,而自己又有多莽撞。但也许女巫当时气疯了,竟然没有用魔法的意思。女巫上前一步,押沙龙正欲后退,忽然意识到所罗门在他身后,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
      “那是人啊!”阿尔玛泪流满面地嘶吼着,“是活生生的、流着血的、和你们一样的人啊!”
      押沙龙被打得偏过头去,震惊地颤动双眼……连大卫都不曾这样对他……他站直了身子,盯着嚎哭不已的美丽女人,忽然反手一个巴掌抽了下去!
      “关我屁事!”

      “人是我杀的吗?城是我屠的吗?我为什么要为我根本不知道的事付出代价?如果我要继承这罪,那么你们不也要继承相同的罪吗?被屠杀殆尽难道不也是你们应得的报应?”押沙龙轻蔑地回应,他英挺的五官藏着暴虐的影子,扬起的嘴角不带一丝怜悯之意,“啊,是啊,你是有权力向我复仇,但那只是因为你比我强大——我绝对不认同我有罪,即便有,那也只是弱小之罪。”
      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为了狡辩,不是为了脱罪。阿尔玛从这个人的眼里,真的看不到一丝悔恨或愧疚。
      “……你很聪明。”阿尔玛盯着他毫无悔意的脸,一字一句说道,“知道如何逃避不利的,如何得到最好的。但是你的心里没有怜悯,一丝也没有,哪怕有一天你所珍爱的事物被毁坏,也不会有分毫悔意。”
      “用不着你操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阿尔玛颓然地看向天空,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又慢慢流出来。薄云朦朦胧胧透落着星光,无论过去多久,星辰运行的轨迹总是静谧而恒久,哪怕它们所照耀的这片土地早已物是人非。她总觉得一切就发生在昨天,但其实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笼罩在整个耶利哥的幻觉渐渐散去,所有干枯的逝者停止了行动,化作莹亮的光点慢慢飘向上方,在那静谧的群星之中,金红的祸星燃起黯淡的光芒。某种星象的预示、抑或是冥冥中的预感击中了阿尔玛,她睁大了双眼,急切地注视押沙龙,想要从他的额头、眉宇、眼角找寻命运的痕迹。
      少年戒备地握紧剑柄。

      “是你……原来那颗星辰指的是你……”她绽出喜悦的笑容,像朽木生出了新芽,“迟到了四百年的约定……你就是那枚楔子……带给以色列毁灭的楔子……!”她疯疯癫癫地鼓起掌,又忽然弯下腰,伸手去触碰所罗门。
      剑锋抵在她的瞳孔处,阿尔玛抬起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他生病了,不是吗?让我照顾他。”她轻轻触碰男孩滚烫的脸庞,指尖点亮温暖的光芒,“约定就是约定,是注定要践行的一切。”
      她的话轻轻回荡在押沙龙心上。

      你就是那枚楔子……带给以色列毁灭的楔子……!

      ***

      曙光初露,天际绽出一道霞光。
      押沙龙将最后一支箭矢插回箭袋,走回残破的城墙。事情就是这样,箭这玩意儿用一支少一支,射出去的时候有多帅,回收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但押沙龙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最主要的目的是把戒指拿回来。

      “你回来啦!帮我挖个东西!”所罗门兴奋地挥舞着一根小木棍。
      押沙龙实在不想理他,鬼知道这次是要挖蚯蚓还是蜈蚣。但他还是有一点好奇的,“挖什么?”
      “巫术的根源,阿尔玛的本体。”
      “挖出来就能杀死她了?”押沙龙接过木棍。
      “你怎么会这么想?”所罗门惊讶地问,“当然是带上她一起走啊。”
      “?”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押沙龙默默地想。但是他又知道,只要和所罗门接茬,自己是没有办法说过他的那些歪理的。他蹲下来,撅了一会儿土,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不叫那只恶魔来挖?”
      “没办法,阿尔玛好像很害怕马加锡亚,她不想被他碰到。”

      押沙龙不太能分辨这些东西之间的等级关系,但是看女巫畏惧的模样,难道那只恶魔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押沙龙又看看所罗门,男孩一副懒散的样子。一路上他都是这样,怕吃苦、爱偷懒,一旦遇到麻烦就眨着委屈的眼睛瞅瞅,企图蒙混过关。想必在圣殿的时候,撒都总是被轻易地糊弄过去。押沙龙实在难以把这样一个小鬼,和什么很厉害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木棍忽然戳中了什么东西。
      所罗门期待地在押沙龙身边蹲下。其实押沙龙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把木棍从侧面插下去,稍稍用力一翘,一个颗泛黄的骷髅头滚了出来。
      “……”
      男孩举起它,那是一颗畸形的头颅,顶骨和枕骨处有好几个洞,显然是活着的时候钻出来的,外加一些复杂的手术,使得整颗头颅变形了。而在死后,所有的孔洞被堵上黏土,眼窝嵌入贝壳,就成了魔法仪式的物品。
      “呀!好怀念啊!”女巫走来,从所罗门手里接过她的头,顺手在城墙上磕掉泥土,仔细端详,“没错,这是我的头,当初敲钉子的位置一模一样。”
      “谁把你埋在这的?”所罗门问。
      “谁知道呢,大概是约书亚……这也太脏了吧!等等,我去洗一洗,待会找个好看的盒子给你装着。”
      阿尔玛又风一般地跑了。

      不得不说,要带这样一个疯女人上路,押沙龙心里还是很膈应的。但反正已经有了个足够膈应的马加锡亚,再多一个阿尔玛,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他随手摘了几片常青藤叶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发问。

      “你听说过占星术吗?”
      “唔……稍微了解一点。怎么了?”
      “是真的吗?还是只是那些巫师玩的又一种把戏?”
      所罗门有一点困惑,他没想过押沙龙会关心这种问题,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追根究底的事。他思考片刻,说出自己的理解,“也许天上繁星几何,但实际上,人类的眼睛能看到的星星也只有3487颗而已,还会随着季节的变化有所减少。”押沙龙已经不再为所罗门的知识储备惊讶了,安静倾听着,“光是以色列也有千万人了吧?如果这么多人的命运,都能从这3487颗星星的轨迹中得到预示,不会很奇怪吗?”
      “如果星辰的轨迹只预示着某些特殊的事件呢?”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押沙龙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所罗门若有所思,又解释道:“押沙龙,所谓的星象,并不是存在于‘现在’的事物。从星星发出光芒来到我们的土地,也许会经历千万年的时间。如果占星术能够从星星的轨迹中得到某种预示,那么,那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预示,而是千万年前群星行走留下的光芒,也就是千万年前的命中注定。”
      押沙龙的表情似乎更加微妙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命运在千万年前就已经被决定了吗?”
      “怎么可能!”押沙龙下意识反驳。

      然后,一切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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