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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魔神,圣物以及起点 ...

  •   “……天昴的星群为洪水的源头,原初的神明从他的星宿里取走了两颗星,于是雄性之水阿卜苏坠落于苍穹,雌性之水提亚马特涌出于大地,相遇便化作了滔天洪水。”
      所罗门坐在高脚凳上,慢慢摩挲《天之最高者》的皮革封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被冬日的暖阳晒得昏昏欲睡。撒都正慢条斯理地替他梳理淡金色的长发,宛如梳理一束流动的阳光。

      “耶底底亚,”撒都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思考,“大卫王要在下埃及的三位王子中选一位支持,如果是你会选谁?”
      “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所罗门困惑了,“大卫是头生子的拥趸,他会把王位传给暗嫩。既然这是他的公义,那他也应该支持埃及的大王子。如果支持了另外两名王子,不就动摇了自身法统的正当性,以后要怎么传位给暗嫩呢?”
      撒都耸肩,“别人的国家,自己的国家,总是有两套标准的。”
      “即使将来以色列的王子们生出争端、令国家陷入混乱?”
      “大卫王会处理好的。”
      所罗门怀疑地嗯了一会儿,觉得从押沙龙的表现看来,大卫并没有这种本事。并且从撒都不确定的语气听来,他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少信心。他想回头去看撒都的表情,又被按着头扭回去,要开始编辫子了。
      他轻轻晃动双脚。
      “撒都,新月沃地的王国已经更迭了上千年,从最初的苏美尔到后来的阿卡德、巴比伦、赫梯、还有现在正值繁荣的亚述;埃及也分分合合,如今上下埃及的对峙持续了近百年。王权没有永恒,如此努力地想要维持一个注定会消亡的事物,不是很没有意义吗?”
      “不会消亡的。”用白色的绸布扎好发尾,撒都开始捡拾地上散落的金发,一根一根,耐心又细致,“我们是被神选中的子民。尤其是你,耶底底亚,你是如此地被神明深爱着,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
      “行吧——反正选最后赢的那个人就好啦。”
      撒都一愣。

      男孩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迈着他的小短腿,飞奔回房间里去了。很多时候,撒都也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不过有些时候,倒也很好懂。比如现在,显然是因为屋子里烧了暖炉,现在谁也不能把他从暖炉边拔出来了。
      这又让撒都产生了新的困惑,耶底底亚每天爬墙,究竟是真的想出去玩,还是单纯看自己焦头烂额的样子很有趣?
      反正都是拿单的错。硬是把好好的孩子教坏了。

      撒都把捡起的头发用亚麻布包好,跟着入了屋内,顺手把布包丢进暗红的泥炭中,一簇金红的火苗蹿起。男孩给撒都让出一点暖炉旁的位置,于是撒都在他身边坐下,“关于王位的事,我以为你会替押沙龙说话的。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他不需要我帮他说话。所以,你的问题解决了?”
      “当然。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那么大卫王谁也不会选,只会为最终胜利者送上祝福。”
      男孩抬起头,听出话语里的暗示,对于自己的话又一次被当作了神谕,既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无奈。“这可不是神谕哦?”
      “你是祂在人间的代行者,你的话就是祂的旨意。”犹豫了一会儿,撒都又问,“耶底底亚,难道被神明选中的我们也会消亡吗?人世间就没有什么永恒的存在吗?”
      “没有不会消亡的事物。但是——”
      “耶底底亚……?”
      所罗门轻轻抚摸手抄本,能读懂古楔形文字的人已经不多了。“苏美尔已经消失,但是它的语言、它的文字、它的故事被阿卡德记述,被巴比伦书写,依旧在这片大地上流传。即使几经变化,完全褪去最初的模样,人类的历史中永远有它存在过的证明。如果有什么真的能够一直延续,也许就是文明的痕迹。”
      “耶底底亚,没事吧!”
      泛黄的纸张上的晕染开红色,所罗门伸手抹了抹,更多的血滴在他的手上。一时之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撒都紧张地托着他的脸让他仰头,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流鼻血。

      啊,是他附在押沙龙身上的魔法被破坏了。
      他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但是这话可不能告诉撒都,不然他又要大呼小叫了。
      “可能是炭火太干燥了……”撒都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从现在开始给你加多点毯子,这个冬天不要再烤火了。”
      “?!”

      ***

      “帕纳——!”
      押沙龙远远地朝马场边缘喊了一声,萨路基猎犬矫健的身形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敏捷地蹿到马儿身边,惊起了一阵嘶鸣。押沙龙拉紧缰绳,俊美的阿拉伯马停止了跳跃,但依旧躁动不安地撅着蹄子,扬起一片沙尘。
      “嘘……没事的……没事的……拉伊……”
      拉伊(Laish-狮子)是一匹三岁的种马。当初押沙龙一眼看中他黢黑的皮毛,为了驯服他被摔了足足三天,最后硬是用拳头把这匹悍马给锤服气了。押沙龙曾骑着它猎到过一头野猪,坚硬的鬃毛如今仍插在某个箭筒里作为纪念品。
      但是此刻,即使面对狮子也毫不畏惧的拉伊,在押沙龙的安抚下依旧惊惧不已。不仅如此,其他离得远马匹也隐隐骚动起来。

      “怎么了?”亚玛撒一夹马肚子,朝押沙龙这边走来。

      从辈分上来算,亚玛撒是押沙龙的堂兄,他的母亲是大卫的姐姐;实际上,亚玛撒比押沙龙大了十几岁,在押沙龙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跟随在大卫身边征战,早早就有了三十勇士之首的名头,如今是王国仅有的两名元帅之一。偶尔他会抽空指导王子们武艺,是押沙龙在耶路撒冷为数不多喜欢的人。
      当他接近时,4腕尺(*约1.9米)有余的身高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但是押沙龙知道,亚玛撒看似严肃冷硬的面庞下,有着一颗公正而温和的心。

      “一段时间没见,你又长高不少。”在押沙龙身边踱了几圈,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亚玛撒露出一点友善的笑容,“什么时候到我手下来混个百夫长当当?我的副官跑路了,手头正缺人。”
      “别了,我暂时还不想挨你的打。”
      “你哪是不想挨打,你就是皮痒了欠打。”亚玛撒没好气地拍了他的肩膀一巴掌,“你和暗嫩的事传得风风雨雨的。消停点,大卫王的烦心事不少,别撞在他气头上。”他又捏了捏押沙龙的肱二头肌,对少年结实的胳膊颇为赞赏,“今天的狩猎你要是又赢了,我还真想不出能送点什么。”
      “那就替我把暗嫩揍一顿。”
      “滚你的吧!”
      亚玛撒朝马屁股一踹,拉伊吃痛,一下蹿了出去。萨路基犬紧随其后。亚玛撒转头让下属把标记了的兔子放出去,转眼又想,这狗是好狗,就是不叫。

      押沙龙没有马上追着兔子进入山林。
      骏马停留在林荫边缘,阴影摇曳着落在他的肩上。押沙龙望向踟蹰不前的的暗嫩,对方正在与四王子亚多尼雅交谈;但是押沙龙知道,暗嫩一直看着自己,看着死而复生的帕纳。他弯弓搭箭,拉出一弯遒劲的圆弧,箭镞直指暗嫩眉心。亚多尼雅吓了一跳,赶紧大喊着什么退开,而暗嫩状似冷静地注视着押沙龙,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嗡的一声振响,暗嫩身子一歪滚倒在地上。箭矢擦着暗嫩的头没入他身后的旗杆,尾羽在空气中轻轻震颤,原来是暗嫩吓得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押沙龙放声大笑,一夹马腹冲进了林地,远远地听到气急败坏的骂声。他知道,暗嫩一定会追上来的。

      “滚出来——押沙龙——!”
      “我才不怕你那些鬼把戏——!”

      暗嫩狂怒地在森林里徘徊,没有注意到离王都的方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夕暮不祥的红光薄薄地铺开在天际,影影幢幢的黑色慢慢从阴影中延伸,将王子与侍从分割,而骑着白马的暗嫩却在其中愈发显眼。
      押沙龙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的呼吸与森林融为一体,落叶遮蔽了他的行踪,流水藏起了他的脚步。长弓拉满蓄力,只等待一击必杀的瞬间。
      他的东西,他会用自己的双手,一件一件亲自拿回来。

      手指轻轻弹动,而后一阵剧痛,血花猛地炸开在眼前!
      押沙龙捂住左手,闷哼一声,这才发现勾弦用的犀牛角戒指已然碎裂,断开的弓弦割开了他的虎口,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着。暗嫩也并不是傻子,断弦的弹响足以让他发现押沙龙的位置,同样弯起弓弦瞄准了自己的兄弟。
      啊,若非如此,这场复仇也太无趣了些。
      押沙龙拔出短剑,迎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押沙龙只身一人离开森林。他避开亚玛撒的搜寻部队,骑着拉伊,只身一人前往基述的土地。他的母亲为基述王女玛迦,北边的王国皆听其父号令。一旦离开王都,他便不会再回去。
      第二年大卫王遣人召他归去,押沙龙毫不犹豫地斩下了来使的头颅,自此彻底与大卫王决裂。昔日父王伟岸的身影逐渐崩毁,取而代之的是为权力和王位的渴望。
      第五年亚多尼雅率兵来犯,欲以讨伐押沙龙作为上位的筹码。双方的战线在以巴路山与基利心山之间拉锯,要塞示剑城被鲜血所洗涤。
      第六年埃及出兵,攻陷了失去守卫的以色列南部,战火燃烧至昔日的圣城耶路撒冷。腹背受敌的大卫坚持了三个月,最终溃不成军。
      第九年在北部十族的的倒戈相助下,押沙龙夺回以色列的领土,血洗了信奉伪神的异族。
      第十年战事平定,押沙龙称王。

      二十四岁的押沙龙单膝跪立在圣殿之外,等待大祭司撒都为他受膏加冕。他比三十岁登上王位的大卫还要早上六年,众望所归,光辉荣耀。
      先知拿单看上去苍老又疲惫,垂着眼,不去看圣油点在了押沙龙的额头上。
      “拿单,”押沙龙低着头,等待加冕的王冠,心里说不出的快活,“这就是你所说的局限,这就是你所说的可惜。不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这正是我想要的一切。对此,我心满意足。”
      撒都沉默着奉上王冠。

      “住手。”
      温和而急促的声音响起。
      卫兵绝对不可能让任何人打扰这场重要的仪式,押沙龙压抑住心头的不悦,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又脏又丑,隐约又有点眼熟。
      男孩握住了大祭司的手,下一秒忽然弯腰撑着膝盖,“先让我……喘口气……跑死我了……”
      “卫兵,带他下去!”
      然而卫兵没有动。
      先知没有动,整座圣城也没有动静,鸽子在空中张开羽翼,一切都静止了。
      “押沙龙,你不能戴上这顶王冠。”
      “如果我不能,还有谁能?”
      押沙龙缓缓拔出佩剑,直指男孩前额。男孩瞪大了眼,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想要避开,旋即被更加不留间隙地抵住。但这时候他反倒不躲了,仿佛先前的闪避只是意思意思配合一下,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他沉稳地注视着押沙龙,湖绿色的眼睛映出一个少年的倒影,“你是这么软弱的人吗,押沙龙?”

      软……弱?

      押沙龙的头忽然痛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深处炸开,逐渐变得清晰。周围的一切开始褪色消散,阳光、白鸟、宫殿,如泡沫般转瞬即逝。他回到了黑影绰绰的森林,星光透落橄榄与香柏的枝条,世界的真实正逐渐向他敞露。
      手托王冠的大祭司变成了身着异族服饰的男人,他的皮肤是大理石般惨淡的白色,在稀疏的星辰下却又笼罩着淡淡光晕,流淌着力量与野性的美感。黑雾弥漫,暗金色的双眼毫无怜悯地锁定了押沙龙的身影
      所罗门抓着他手臂,挂在他身上,像个可笑的挂饰。
      挂?
      押沙龙瞳孔一缩,短剑立刻朝那手臂扎下去。毫无用处,男孩划过一道弧线被甩了出去,在落叶上翻滚了几圈,半天没能爬起来。男人平静地从手臂拔出剑,不消片刻,金属便化作了齑粉随风而逝。
      他向押沙龙伸出手。

      押沙龙心下骇然,迅速向后拉开距离。他们的体格差距太大,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宜近战。他分出一点注意给所罗门,又马上集中在忽然出现的诡异男人身上。
      “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
      押沙龙咬牙,后退的脚步忽然踢动了什么东西。他匆匆瞥了一眼,发现是自己的断弓……不,弓是完好无损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幻觉?来不及多想,押沙龙一脚踩住弓身踢至空中,抓紧弓把的瞬间,另一只手已然搭箭撒弦,直扑敌人的面庞而去。
      然后,箭矢凭空消失了!
      一切完全超出了押沙龙的认知。但是他本来就没想靠这个战胜对手,一个翻滚扑到所罗门身边,抄起男孩夹在腋下拔腿就跑!

      敌人已然出现在他逃跑的方向上。
      押沙龙停下脚步,慢慢放下所罗门,提着后领让他站稳,盯着那双野兽的金瞳,眼睛一眨不眨。柔软厚重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以男人为中心,渐渐向外翻卷着腐烂,黑色飞快地朝他们蔓延。押沙龙把所罗门向后推去。
      “跑……你在干什么?!”
      男孩默默地用押沙龙的衣角擦了把脸,从阴影中走出,站在了他的身前。
      “都是你的错。要赔我暖炉啊。”
      “?”

      侵蚀停止了。
      那究竟是……什么?
      泾渭分明的一线蚀刻在他们之间,押沙龙眨眼,隐约看见一层朦胧的光幕,在无形的冲击中荡开徐徐波纹。气流混乱地吹拂,割裂岩石,伐倒树木,一直冲向遥远的森林边缘。
      金瞳因兴奋隐隐发亮,下一秒血花猛地炸开在男孩手心,屏障一触即碎。所罗门像是不知道痛一样,猛地握拳,数层屏障再次阻隔在他们之间,速度惊人的破坏与重建拉锯着平衡,血从指缝间滴滴答答落下,渐渐连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你渴求公义,然而你的心中充满不义。』
      不受控制地、押沙龙从箭筒摸出箭,无声地刺向所罗门的后背。
      『只要这不义在你心中,我便如影随形。』
      “押沙龙,”所罗门语调却是奇异的平静,“你要放弃了吗?”
      押沙龙扭曲了面庞,肌肉紧绷,青筋暴起,强行扭转箭矢扎进了右臂。他气喘吁吁,笑容狰狞,“大卫的儿子从不放弃。”
      “那么,告诉我他的名字!”
      年轻的王子拥抱着他逝去的朋友,蝇蛆从猎犬的眼窝里爬出,脓水顺着颅骨流下。
      『你想要得到公义吗?向我乞求,呼唤我名——』

      “马加锡亚。”所罗门唤出了这个古老的名讳。

      押沙龙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尘埃轻轻悬浮,细碎的光芒闪烁,空气稀薄得近乎透明,连微弱星光都变得亮堂起来。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所罗门成为了唯一的主宰,“你和押沙龙的约定并没有完成,你没有权力拿走代价。既然如此,不如再打个赌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赌?”惊讶转瞬即逝,马加锡亚低低地笑了,头一次发出声音。那比想象中更像人类。“你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躯体,这样的你还能坚持多久?”
      像是要与马加锡亚的话呼应似的,所罗门摇晃了一下,更多的血滴落,皮肤也渐渐浮现出紫斑。男孩没有眨眼,分寸不让地注视金色的瞳孔,“如果筹码是我的灵魂呢?”
      马加锡亚眯起双眼,蛇类般的竖瞳缓缓缩紧。他来到所罗门面前,尖锐的指甲轻轻触碰男孩满是擦伤的脸,“你的存在非常有趣,明明是诸神制造的棋子,却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吗?”他似乎被迷惑了,“你要赌什么?”
      “太阳的第一束光辉照耀大地之时,你能否得到圣殿看守的圣物?”
      “你认为我不能?”
      “你不能。”
      “好吧。”马加锡亚轻蔑地笑了,“如果你认为你们那虚伪的神明能拯救你的话,如你所愿,说出你的名字!”
      男孩弯起唇角,握住了马加锡亚的手,金色的光芒渐渐与黑色的融为一体,一种全新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建立。
      “我的名字是『所罗门』。”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押沙龙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却又说不上来。风声、水汽还有树木,世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展现在面前,仿佛他是第一次睁开双眼的婴孩。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呈现一种朦胧的半透明状态。
      “我死了?”他有点困惑。
      “还没有。我把马加锡亚糊弄走了,现在他占据了你的身体,要去拿圣殿的生物。”所罗门打了个喷嚏,把戒指扔给押沙龙。后者发现自己竟然接得住,不过也只能碰到这个了。“但是如果撒都没能挡住他,你确实会死。”
      “难道作为最高的祭司,他还能挡不住区区一只恶魔?”
      “撒都只拥有治愈的力量,确实不是他的对手。再说了,把身体让给马加锡亚的人是谁呢?”
      “……”
      押沙龙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所罗门轻轻笑着,对于自身承担的风险毫不在意,“押沙龙,在我们的传说里,恶魔泛指一切违背我们的神明的存在,所有异族的信奉的偶像、大地生出的精怪,游荡徘徊的幽灵……但是,在别的神话里,他们其实也是神明哦。”

      说到这里,所罗门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冬季的夜晚实在太冷了。押沙龙听着有点烦躁,想问所罗门怎么不用那些“小把戏”生个火,但又不想直说,只能拐弯抹角地问:“那些把戏……‘魔法’,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学吗?”所罗门歪歪脑袋。
      “不想。”押沙龙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着实出乎所罗门意料。他以为押沙龙是那种会把一切力量都攥在手心的人。“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什么都想学,最后必然一事无成。如果我什么都学,最后要拿什么统治以色列?”
      噢……倒是很有押沙龙风格的答案……

      “行吧。”所罗门拾起落在落叶上的弓,那弓比他都高了,他轻轻拨动弓弦,“押沙龙,你是怎么射箭的?”
      “什么怎么射箭……?”
      “拉弦,蓄力,撒手,然后咻——这样对吧?当你松开弓弦,箭就会射出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如此,哪来的为什么?”
      “对,就是本来如此。它就像进食、呼吸、睡眠、生长、死亡一样,是我的一部分,是与生俱来的『权柄』。”
      押沙龙其实没有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对话的继续,“……所以就是没法学?”
      “对!”
      押沙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开始明白像撒都脾气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在所罗门面前总是发火了。但是被这玩笑般的话语一搅和,对于自身多舛命途的忧虑,也就不知不觉淡了。左右无事可做,他头一次试图了解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兄弟。
      “又是什么决定了资质?血统、传承、契约?”
      “都可以。比如拿单,很久以前他与司长诸水的天使缔结过盟约,于是世间属水的物质都可以被他操控。”
      “你是哪一种?”
      “我?”
      所罗门没有马上回答。押沙龙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迟疑的,但是所罗门罕见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都不是哦。”那一瞬间,押沙龙听见了风声。风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大地低吟着古老的名讳,所罗门正安静地微笑,整个世界却为他喧哗。

      所罗门又露出了那极为恼人的、捉摸不透的笑容。
      “因为我为神所爱。”

      金星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又缓缓行走向东南。圣殿卫兵站在燃烧的篝火边,一边暖手,一边无所事事地数着星星,呼出的热气消散在融融夜色中。一阵脚步声惊起了他的注意,他拔出了剑。

      “撒都!撒都!耶底底亚他——!”
      年轻的王子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卫兵们面面相觑,向押沙龙行了礼,但还是将他拦在外头,分了一个人进去通报了。然后撒都便经历了“什么事?”“耶底底亚又跑了?”“关押沙龙什么事?”的心路历程,崩溃地跑了出来。
      “你去告诉大卫……不不不,先去找元帅……约押还是亚玛撒?随便、随便,总之要几队人来。”撒都边说边披上罩袍,快步往正门走去,胡乱点了几个人,“你去准备马匹,你去把不在斋戒期的祭司都叫起来,还有你,把我的杖拿来!”
      他转头按住押沙龙的肩膀猛摇,“发生什么了!全部告诉我!”
      “他受伤了……流了很多的血……”少年面露悔恨之色,手足无措地说,“都是我的错……我受了恶魔的蛊惑……撒都,他会没事的是吗?你一定能击退恶魔的是吗?”
      “耶底底亚在哪!”
      “……猎场。军营后头的猎场。”
      撒都丢下他,顺手抄起祭司奉上的权杖。他虽身为祭司,早年撒都也跟着大卫经历过不少动乱,翻身上马一气呵成。直到这时,借宿在圣殿里的拿单才姗姗来迟。

      “你大可以更迟一点。”撒都一拉缰绳,骏马焦躁不安地踱步。
      拿单没有理会他的讥讽,眯着眼看了三王子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的戒指呢?”
      “碎了……?”押沙龙不确定地回答。
      “快点!”撒都催促。
      拿单握紧手杖,猛地指向少年,高声质问:“那你为何能抵抗我的魔法!”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终于反应过来的撒都掷出了他的权杖。枯木枝冒出嫩芽,洁白的杏花绽放,馥郁的甜香满溢了整个殿堂。菟丝子飞快攀上围墙,青苔蚀秃了石阶,荒地上摇曳着紫色的牛膝草和大红的凤仙花,无花果树缀满了丰硕的果实……
      “『万圣的……庭院』!”
      整个圣殿都笼罩在生命的奇迹中,无数藤蔓汹涌着扑向入侵者!
      恶魔轻轻挑眉,顶着押沙龙的皮囊,无视一切走向至圣所的方向。生命在他脚下纷纷绽放又凋零,仿佛被一层死之领域所覆盖。有那么一瞬间,撒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力量的不便,他所能做的只有让恶魔的脚步迟滞一点,再一点。
      大气中开始弥漫水汽,厚重的,浓郁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当撒都意识到拿单做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洪水破开地基汹涌而出,铺天盖地,重重地轰击在人群中!
      一阵天旋地转,众人狼狈不堪地被水流冲散。撒都狼狈地水中站起,睫毛上结了霜,冷得直打颤,“你对圣殿做了什么!”
      “难道要你看着押沙龙的身体被约柜击杀吗!”拿单吼道。
      『乌撒恐怕约柜会倒下来,就伸手扶住约柜,怎知神因这缘故击杀乌撒,乌撒就死在神的面前。』
      撒都隐忍地抿紧嘴唇,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敦厚友善的年轻人,语气却变得沉着又坚定。“那就只能……遵从神的旨意。”

      马加锡亚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水流却为他所敞开,一滴也无法沾湿他的衣角。他一步一步接近至圣所,穿过重重帷幕,来到静谧之所在。一对基路伯雕塑跪立在柜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悲悯地垂下金色羽翼。马加锡亚眯起双眼,毫不迟疑地伸出手。
      结界刺痛了他的双手,皮肉以惊人的速度焦黑腐烂,连血都未能流出便化作灰烬。金色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忽的一声炸响,无形的障碍化作碎片坠落,他猛地抓住了『十诫』的石板!

      东边的天空染上一抹金红,群星淡去了辉芒,曙光从大地一跃而出。

      “为什么他能够拿起『十诫』?!”撒都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马加锡亚轻蔑地笑了,但是忽然的,少年的身姿摇晃了一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突兀地栽倒在水中,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是……被约柜击杀了?

      大祭司和先知面面相觑。撒都猛然反应过来,扑过去抱起王子的身体。他惊讶又欣喜地发现押沙龙还有呼吸,治愈的神术马上笼罩在少年身上。手臂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成一道疤痕,枯烂的手掌竟渐渐被嫩肉和薄皮所覆盖。在源源不绝的暖意中,押沙龙慢慢掀动眼皮。
      他困惑地眨眼,搞不清楚状况,而且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大祭司的怀里,一时间茫然又尴尬。他想马上摆脱这种窘境,却发觉身体沉重得不受控制,最后只能勉强动动嘴唇,吐露含糊不清的话语。
      “所罗门呢?”

      ***

      三王子被恶魔附身的消息,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的。
      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马加锡亚制造的幻觉。戒指“碎裂”的瞬间,押沙龙确实朝暗嫩射出了那一箭,只不过稍稍一偏,险险命中了王储的肩膀。这确实令大卫王震怒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之间矛盾竟激化到如此地步,押沙龙竟胆敢谋杀他的兄长。
      随后先知拿单向大卫王进言,三王子只是被恶魔俯身,那恶魔真正的目标是圣殿看守的圣物;佐以撒都的证明和圣殿的惨状,这似乎又令大卫的平息了一丝怒火。
      也许在情理上,大卫还保留着作为父亲的一点仁慈。最后他下令将押沙龙放逐,直到赎清自己的罪孽前不得再回到以色列的土地;至于什么时候算赎清,那就是遥遥无期的事了。

      “我不想哥哥走……”六岁的他玛委屈地掉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哭诉着,鼻头红通通的,“父王是坏人……为什么要赶你走……”
      押沙龙心里一阵柔软,单膝跪下,替她擦掉湿漉漉的泪痕;又轻柔地抱着她,轻拍后背。“人犯了错,就应当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而我从不畏惧面对错误。”
      “你真的……打伤了暗嫩哥哥?”
      “是的。但这并不是一个错误。”押沙龙亲吻她淡褐色的发旋,眼中绽出一道锐利的光。被父亲所流放,竟没能磨去他一丝锐气,反倒让年轻的王子心中产生了某种全新的信念。“我唯一犯下的错误,是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反倒被恶魔所蛊惑。”
      “好了,快回去吧。”离别的时候到了,押沙龙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眷恋,“我很快会回来的。”他翻身上马,轻轻抚摸了一下柔顺的鬃毛,轻喝一声,拉伊甩了一下脑袋,便轻快地上路了。
      押沙龙隐隐听到追赶的跑步声,还有妹妹让他不要走的哭喊。他想回头,但是他没有办法停下,只能用力拍了一掌马屁股,直到哭声越来越小,消失在遥远的身后。

      离开耶路撒冷的路有一点孤独。天空很开阔,大地一望无垠,但是在这样广袤的世界中,他却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不过也没什么。属于他的东西,总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手,亲自取回来。
      押沙龙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很远的。

      岔路边有什么人驻足。
      弓箭手极佳的视力令押沙龙远远地便看了个大概,他吃惊地骑着拉伊奔了过去。人影渐渐清晰,身披过大的灰色斗篷的男孩坐在小黑驴上,笑眯眯地向他招手;在他的身旁,马加锡亚臭着脸牵着驴,视线撇得远远的。
      押沙龙拔出短剑,戒备地指向恶魔。“他不是被消灭了吗?”
      “就凭那种东西?”马加锡亚不屑地嗤了声。
      “我们的赌约是『在天亮前得到圣殿看守的圣物』,他赌输了,仅此而已。”所罗门解释道,“『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本质、最不可违背的存在,哪怕是神明,也不可能违背彼此的盟约。”
      “但是我听说……”马加锡亚拿到了『十诫』?
      “这个啊,”风轻轻刮过,落叶在枯草上滚出细碎的摩擦声。所罗门把垂至眼前的碎发撩去耳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圣物啊。”
      “?!”
      男孩眼中的绿意渐深,“你以为撒都为什么天天看着我……唉,说起来,他好像气疯了,我有点害怕。”说是害怕,但怎么看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要不带上我吧?只要走得够久,生气就会变成担心,回去的时候就不会挨骂啦。”
      真是个神奇的理论。所罗门总能用自己那一套来解释这个世界。

      “反正,我救了你的帕纳,我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盟约,所以我们是朋友了。”所罗门笑眯眯的,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朋友应该互相帮助。所以,带我出去玩吧,押沙龙。”
      押沙龙沉默了一会,骏马不安地来回踱步。那一瞬间,押沙龙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也没想。他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弟弟,至今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的感觉。不过他也不是那种会在细节上纠结很久的人,于是很快,押沙龙下了决定。
      他伸出手。
      “成为我的镜子,所罗门。”这是一个邀请,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王子、还有朋友所能有的全部郑重,“时刻映照我、警醒我,一旦我的行事有所偏倚,便用你的智慧将我带回正道,你的回答是——?”

      “阿嚏——!”
      所罗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涕喷在了押沙龙手上。
      “抱歉、抱歉……”他毫无诚意地笑笑,“毕竟晚上冻感冒了……”

      押沙龙诚恳地想,自己果然还是很讨厌所罗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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