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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祭司,以及弟弟 ...

  •   基斯流月的时候,耶路撒冷降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雨,与之一同滋生的是满城的流言。
      下埃及的王将死,上埃及大规模筹兵,三位法老之子不和……
      流言的速度快于最好的骏马,一路飞驰过王城的院墙和广袤的宫殿,跃入大卫王的耳中。面容姣好的侍女下跪并高举托盘,奉上多汁的蜜橙与甜瓜。但是倚在兽皮软榻上的俊美男人没有取食,只是蹙眉倾听着书记官的报告,显然那些内容令他很不愉快。
      以色列占据着迦南最为丰饶的土地,同时在□□面上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南边的上下埃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北边及东边的亚述、赫梯、巴比伦连年征战不断,被包围在中心地带的以色列,成为了各国竞相拉拢的存在。
      但是眼下,这个局面却很可能因为埃及的变化而被打破。
      短期来看,埃及免不了一场动荡;但若是将眼光稍稍放长远些,一个完整而统一的埃及,对以色列没有任何好处。
      大卫让书记官停下,静静思索着。
      在大卫看来,最合适的做法莫过于选择法老的其中一子作为盟友,帮助他迅速平定下埃及的局面,然后再次缔结和平条约,亦或者联姻以稳固关系。但这又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其一是尚不知道上埃及选定的代言人是谁;其二是普撒塞尼斯一世那个老糊涂,竟然放任三个孩子拥有彼此匹敌的实力;其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冬季是播种的季节,如果可以的话,大卫并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时节大动干戈。
      也许他应该询问一下先知和祭司,他们的神明是否提供了指引。

      空旷的宫殿回荡起啪嗒的脚步声。
      能不经通报来到偏殿的唯有二人,睿智的先知拿单,虔诚的祭司撒都。

      褐发少年踩着急促的步伐飞奔而入。与其他兄弟相比,十六岁的暗嫩显得更为骄傲和自信。他的五官与大卫王极为相似,一样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年轻的脸庞上挤满了愤怒与委屈。
      “父王!你看!”他举起手,被撕扯成布条的袖子下,可怖的伤口正涌着血,滴滴答答打在石砖上。
      这使得大卫一惊,从软塌上坐起来,“是谁敢伤害我的孩子?”
      “押沙龙。”暗嫩指着跟在身后的少年,“他养的那条疯狗。”
      “是这样吗?”大卫看向他的另一个孩子。
      与暗嫩相比,十四岁的押沙龙稍显青涩,却透着股遮掩不去的锐气。这位大卫王的第三子平静地站在一旁,却像一柄暗藏锋芒的利剑,随时准备让他的敌人头破血流。他看着暗嫩告状的样子,不由得嘲讽地弯起嘴角,“如果你没有从后面偷袭我,帕纳(Parnach)为何要攻击你?”
      “那就是说,是真的。”大卫眉头拧得更紧了。
      “是。但这是暗嫩先挑的事。”押沙龙不服气地反驳。
      “我知道了。”大卫点头,向侍女招手,“先带王子去包扎。”
      “我不。”暗嫩一把挥开侍女,“我受够了。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衅我,一点也没有一个弟弟的样子。今天你一定要给出判决,只有公正能平复我的伤痛!”
      “你呢,押沙龙?”大卫又看向另一个儿子。
      “公正,父王。”

      平心而论,大卫此刻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上。暗嫩固然受了伤,但知晓原因后,他倒也没有觉得多严重,男孩们在武艺训练中有所磕碰是在所难免的。传闻拉美西斯二世在十四岁的时候便可擒住公牛,而大卫自己,也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单挑了巨人歌利亚。他的继承人恐怕被保护得太好了。
      但是押沙龙也不应当过分挑衅他的兄长。
      大卫想起了下埃及正在遭受的动荡,正是因为继承人的地位得不到尊重,如果是自己,绝不会让这么可笑的事情发生。
      “暗嫩,你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兄弟之间应当和睦。”大卫摸摸少年的头发,仿佛雄狮在舔舐幼崽,“至于你,押沙龙,我记得那是一只漂亮的萨路基猎犬?你可以去马场那挑几头更好的。伤了人的恶犬必须处死,更何况,它咬伤的是王室的人。”
      押沙龙惊愕地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暗嫩满意地笑了。
      “父王!你不能这样做!她只是想保护我!”
      “那你就应该教会你的下一只狗,永远不要用爪牙对着他主人的兄弟。”
      大卫安抚地拍了拍押沙龙的肩膀,和书记官交待了两句,转身准备前往圣殿。他缓步穿越碧绿水池上的石桥,尽管三十余岁,他的背影仍显得和青年人一样矫健强壮。正是这样的大卫,以区区牧羊人之身推翻了扫罗的统治,应神明的旨意将以色列引向辉煌。
      但是在押沙龙眼里,那个背影已经不再像幼时那样伟岸了。

      “做你应该做的事,成为你应该成为的人,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暗嫩轻轻笑了一声,旋即又疼得龇牙咧嘴,“我们会相处愉快的,亲爱的弟弟。”
      押沙龙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认为那真的属于你,为何要如此畏惧我?”
      “你——!”
      押沙龙不再理会他,快步跟上大卫离去的步伐。帕纳现在还活着,他还没有失去她。
      他绝对不会失去她。

      圣殿坐落在王都附近的摩利亚山上。山不高,只是比较平缓的小山坡,但是在下了雨后,就变得泥泞难行起来,混合着放晴时蒸腾的水汽,让人在运动发热后感到愈发的寒冷。押沙龙抄的是没有铺路的近道,每一步都得艰难地把脚从泥巴里拔出来。如果他能先一步见到先知或者祭司,也许还有机会改变父亲的主意。
      押沙龙在逾越节的时候来过几次,在他早年的记忆里,圣殿只是一片帷幕围成的区域,最中间的地方有一个被称为至圣所的小破房子。听上一任祭司的说法,神明不希望沾了血的手为祂修建宫殿,于是修建圣殿的工程也就迟迟未能进行。但是听说至圣所里藏着某件圣物,为了方便守卫它,后来还是零零星星修建了一些围墙和房屋,这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在押沙龙心里,对这个想法还是十分不屑的。
      如果真的有所谓神明留下的圣物,那是凡人能窃取的东西吗?
      但是眼下,石墙对于押沙龙来说,还是造成了一点小麻烦的。他按捺着内心的焦灼,幸运地等到了巡逻队交接的空档,徘徊在石墙下,懊恼于自己来得太匆忙,没有带爬索。他四下张望,看起来是为了防止有人入侵,这附近的树都被砍干净了。
      正当一筹莫展的押沙龙思索着是不是应该想办法从正门进去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唤。
      “嘿!嘿!那边的哥哥!”一双笑眯眯的绿眼睛从围墙上头探出来。他的金发像是上好的阳光,松松地编成辫子垂落,肉乎乎的小手正拼命地朝押沙龙摇晃,“能接我一下吗?”
      怎么会有小孩子?
      押沙龙困惑地看着骑在墙上的男孩,虽然有点脏兮兮的,但身上穿的确实是祭司的亚麻白袍,腰带上纹着细细的金边。他印象里的祭司,至少要等到成年的时候受膏,才有资格换上这身白袍,从没有孩子缝制的道理。但是那头长发又无疑是离俗者的标志,他是一个标准的祭司。
      “耶底底亚——”
      “一定要接住我啊!”
      男孩忽然张开双臂,既紧张又兴奋地朝押沙龙扑下来。
      押沙龙下意识想错开一步,却又有所犹豫。也许是认为自己有求于祭司,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冷漠,也许想起了六岁的总是捣蛋的妹妹,心底里为数不多的柔软被轻轻触动——总之,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时,男孩已经像个投石机投出来的巨石,狠狠地砸中了押沙龙的胸膛,连带地仰面栽倒。
      一瞬间,押沙龙眼前一片漆黑,半天没喘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的肋骨可能断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窝囊地死在这里。他慢慢眨眼,看着稀薄的云层在疾风中拖拽出绵长的尾脚,恍惚间竟感受到了某种宁静的美丽。

      “抓住他!押沙龙!”
      押沙龙慢慢转动眼珠,看见又一个脑袋从围墙边缘冒出来。那脸标志性的小雀斑,还有翘得太过厉害鬈发,押沙龙和他见过几面,这个看起来过于温和以致不太靠谱的年轻人就是这一任的大祭司撒都。意识到撒都也试着从围墙翻过来时,押沙龙一个挺腰跳起来,拎着男孩站到了一边。
      “就这样,别让他跑了。”撒都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雅的举止暴露在了外人面前,不动声色地缩回脚,整理了一下袍子,“带他从正门进来吧。不要声张,我会让卫兵休息一会。”
      “他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利未部族的人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都见过。”
      这就是不想回答了。但押沙龙可不吃这一套,他放下男孩,让他的脚尖终于着了地,但还是像抓着猫一样捏住后颈。“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放走他?”
      “你不会的。”撒都轻笑,看穿了少年虚张声势,“把他还给圣殿,我答应你的请求。”

      押沙龙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
      撒都换上青金石色的仪式服,领着前来拜访的大卫去做祭祀了。他答应押沙龙,说服大卫这个安息日以前不宜过多地杀戮,临走前把押沙龙安置在了内殿,紧贴着至圣所的房间。也就是说,现在他与传说中的圣物只有一墙之隔。
      这里比他想象中的临时建筑要精致许多。脚下地板是镀了金的,墙壁上雕着华美的基路伯、棕榈树还有一千朵沾着露水的花儿,乳香和没药的味道熏满了整个房间。当他在桌边坐下时,皂荚木散发出淡淡清香。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押沙龙敲敲桌子,挑剔地审视对面的男孩,对于撒都竟然肯为了他说谎,还是非常在意的。“撒都的私生子?”
      男孩小声打了个喷嚏。他被其他祭司带去仔细洗了个干净,头发还湿漉漉的,披散在背上,毛巾泅湿了一大片。诚恳地说,他长得非常漂亮。当他抱着注了热水的铜壶,蔫蔫地把下巴垫在桌上,用那双碧绿的眼睛委屈地瞅瞅外面时,就连押沙龙也有点于心不忍了。
      “这是秘密。秘密就是不能告诉你的意思。”
      “秘密就是众所皆知却无人戳破的事实。”押沙龙来了兴趣,催促道,“我以王子的身份命令你,告诉我真实身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男孩眨眼,困惑地指出押沙龙话语里的矛盾,“你不喜欢暗嫩。你厌恶他因为头生子的身份而得到的偏爱。你认为自己有能力比他做得更好,甚至取而代之。所以你总是挑衅他,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帕纳会被处死。”
      押沙龙的脸色渐渐阴沉,“所以?”有些事情,事实是一回事,被指出来则是另一回事。他甚至短暂地忘记面前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方才平复的愤懑又翻卷起来。“难道人不应当得到与其能力相符的地位?”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男孩古怪地看着他,不带任何情绪的、就只是纯粹的困惑,“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如果你不认同血统决定地位,为什么又要用王子的身份命令我?”
      “……”
      “还是说,其实你只认同对自己有利的规则,而把对自己不利的通通划定为不公?”
      “你知道自己正在跟谁说话吗?”押沙龙眯起双眼,隐怒汹涌在他冰蓝色的眼眸中。
      “你生气了?”男孩歪歪脑袋,一脸无辜。
      “我不该生气?”押沙龙被气笑了,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如果你还想保住小命,在圣殿安安稳稳过日子,现在就该学会闭嘴。”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识趣的人,就连撒都和拿单也不会这么和他说话,更别提一个小小的祭司。如果他愿意,现在就可以以冒犯王室的罪名解除他的职位,将他投入监狱。但是忽然的,押沙龙从那双沙弗莱石般透彻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个甚至浪费时间跟孩子计较的蠢货。
      于是他明白了,归根到底,那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冷哼一声,踢了桌子一脚,分外恼火。

      “虽然秘密就是秘密,但是有时候也有例外。”男孩托着腮,狡黠的双眼中灵光闪烁,“如果我们成为朋友,就能够分享秘密了。”
      “想和我成为朋友的人何其多,你又算什么?”押沙龙不屑地轻哼。如果这是讨好,未免太拙劣了。
      “你知道至圣所里放着什么吗?”
      约柜,十诫的石板。“无人不知。”
      “那你知道为什么,约柜会被称之为约柜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
      男孩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圣殿的人的通病,这种意味不明的笑容押沙龙已经见识过很多遍了;现在它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在我们的历史中,盟约是一种神圣的存在。传说在摩西的时代,神明庇护希伯来人渡水来到迦南地,作为交换,我们从此要遵循十诫的盟约。而就在刚才,你接住了我,我救了你的帕纳,我们之间也完成了一次盟约……”
      “你什么时候又救了我的狗?”
      “我是所罗门,也是大卫王的孩子,你的弟弟。好了,真名也已经交换完毕,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椅子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曳鸣,又被猛地蹿起来的押沙龙带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阴晴不定注视这个处处透着神秘的男孩。所罗门依旧坐在位置上轻轻晃荡双脚,耐心等待押沙龙的回应。
      不是……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
      “啊,你千万别在撒都面前喊这个名字,他会生气的。虽然他生气的样子挺有趣的。”所罗门又补充。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为不可能。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大卫的孩子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都见过。”
      这搪塞的回答与撒都的说法异曲同工。但是再一次的,押沙龙不吃这一套。他踢开碍事的椅子,大跨步绕过桌子,伸手一提,像拎小鸡一样把所罗门提了起来。铜壶应声落地,热水咕嘟咕嘟往外涌着,慢慢浸湿在押沙龙脚下。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罗门挣了几下,发觉对方训练良好的手臂坚如磐石后,也就无所谓的放弃了。“我想听你和帕纳的故事。”
      “现在是我-在-问-你-话!”

      “你们在做什么?”
      权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就在那一瞬间,押沙龙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咬着牙,憋足了劲,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移动分毫。余光里灰色的罩袍快步接近。先知拿单。这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绕着两人转了几圈,看看押沙龙,又看看所罗门,忽然冷哼一声,胡子被吹了起来。
      即使是押沙龙,也是有一点忐忑的。
      自押沙龙有记忆以来,先知拿单就是这副样子;据父王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从更久以前,时间似乎便在拿单身上停驻了。不过,令押沙龙敬畏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他年幼时被拿单救过性命。
      就在押沙龙以为拿单生气时——他倒不觉得害怕,先知是王室的指引者、守卫者,只是他对于所罗门能够同时被先知和大祭司看重,愈发吃惊罢了——老头忽然咧嘴一笑,幸灾乐祸地去捏男孩的脸,“你也有今天!”
      “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谁迟到了呢?”
      “我迟到又是因为谁想看《阿尼的纸草》?”
      “你借到了!”
      “在路上。我哪晓得原来有几万页,雇了船走水路回来的,现在大概在哪辆驴车上,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圣殿来。”
      所罗门晃动双脚,明显兴奋起来。他用手指沾了沾桌上的薄荷水,轻轻点在押沙龙左手的戒指上。那是犀牛角雕刻的,押沙龙箭术比赛拔得头筹时堂兄送给他的礼物,拉弓时可以保护手指。一阵发烫,热流从指根缓缓流淌开,押沙龙不自觉地松开所罗门,这才发现自己能够行动了。
      “拿单和水的元素缔结了契约,你以前一定喝过他给的东西吧?水真的非常有趣,可以洁净污秽,也能带来疫病,一点点变化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好了,戴着这枚戒指,拿单就不能再作弄你了。”
      拿单哂笑,“我可没有这么无聊。”
      “你究竟……”押沙龙神色复杂,哪怕再怎么迟钝,也该明白所罗门的特别之处了,“是什么人?”
      所罗门微微一笑。这一次,笑起来不再是令人恼火的神秘,却让押沙龙更膈应了。那不是笑容,押沙龙意识到。那只是一个表情,不带任何情绪的、只是为了笑而弯起嘴角。
      “他们称我为‘耶底底亚’,被神明宠爱之人。”

      名字总是具有特殊的意义。
      像押沙龙(Absalom)自己,既可以释作“他的父亲带来了和平”,也可以理解为“和平”本身,尽管本人的个性与之截然相反。一个人可以叫撒都(Zadok),意味公平与正义;一个人也可以叫大卫(David),代表为人所敬爱。但是耶底底亚(Jedidiah)是不一样的,为神所爱并不是凡人应得的荣宠,这样的名字在希伯来人看来接近渎神的禁忌。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对于押沙龙所有的猜测,撒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祭司受戒律限制是不能说谎的。但是这天稍晚的时候,撒都告诉押沙龙可以留下来过夜。他连大卫都不留,独独留下一个王子,让一切愈发扑朔迷离。

      “撒都,你看这里。”
      男孩摊开羊皮卷,在油灯的照亮下,柔和的五官也朦胧起来。正在给所罗门讲课的撒都停下教学,顺手给灯挑了挑灯芯,花火炸出噼啪一声轻响。
      “《撒母耳记》对于约柜的描述是『耶和华的手重重加在亚实突人身上,败坏他们,使他们生痔疮。亚实突和亚实突的四境都是如此』,后面这里,『运到之后,耶和华的手攻击那城,使那城的人大大惊慌,无论大小都生痔疮』,还有这里『未曾死的人都生了痔疮』。”
      “瘟疫我懂,但是为什么约柜会使人生痔疮呢?”
      “你怎么总关注这种奇怪的问题?”撒都尴尬地捏了捏鼻梁。
      “所以到底为什么是痔疮?”所罗门锲而不舍。
      撒都屈服了,“其实当年我学到这里的时候也有点奇怪,不过这个不重要,没什么知道的必要……”

      知识可以积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撒都讲的那些,押沙龙以前也是听过的,只不过他对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之流提不起一点兴趣。但是考虑到男孩现在的年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押沙龙默不作声抽出一卷羊皮,无所事事地翻着,是拓印的亚述文字,因为和自己母族的语言有几分相似,倒也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单词的意思。除此之外,他在所罗门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埃及文书,还有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文字。偶尔押沙龙会抬头看看那头温暖的画面。不知为何,躁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这份天赋是他被称为耶底底亚的原因,那么现在,押沙龙几乎能断定,所罗门确实是为神所爱的了。

      “让我来。”拿单大手一挥,一杯葡萄酒就下了肚。撒都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他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都知道哪些事是需要妥协的。“耶底底亚,十诫第七条是什么?”
      “不可□□?”
      “知道□□是什么意思不?”
      “呃……”所罗门罕见地呆了一下,“大概知道……?”
      “拿单!”撒都忽然涨红脸,一下就怒了,“别用你那套邪说玷污耶底底亚!”
      “在我们的观念里,非婚的男女在一起被称之为□□,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被称为□□。但是迦南地的原住民非常……热情奔放?亚实突人一直有同性恋的文化,这也是为什用‘痔疮’这个说法隐晦地指代这一点。总的来说,撒母耳只是想强调,违背十诫的行为,一定会招致灾难。”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就会得痔疮?”所罗门微微睁大双眼,一副“这是什么有趣的知识”的表情,看拿单的眼神就像小狗儿一样。
      “具体来说就是……”
      “拿单!”撒都再次喝止,狼狈不堪地跳起来要去捂所罗门的耳朵,仓促之间带翻了盛着水的银杯。他又手忙脚乱地抢救羊皮纸,期间夹杂拿单放肆的嘲笑。最后撒都恼羞成怒把卷轴砸在老家伙脸上,“滚出去!弄干之前别回来!”
      拿单摸摸鼻子,自觉理亏,嘿嘿一笑,看向押沙龙。
      关他什么事?
      “你总不会忍心看着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家伙,搬着这么多的东□□自一人去外头吹冷风吧?”
      押沙龙翻了个白眼,虽然不情愿,但是对于先知的要求,还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好了,我们继续上课。”
      离开的时候,屋里还在隐隐约约地传来交谈声。

      摩利亚山的夜风有些冰寒刺骨,他们在屋顶坐下的时候,拿单把酒囊递给押沙龙。押沙龙非常嫌弃,况且年轻人热血十足,倒也不如何怕冷,委婉地拒绝了。拿单也不恼,一口接一口地闷下去,不一会酒劲上头,脸也红润起来。
      视线所及之处,耶路撒冷在山脚下闪烁着点点柔光,连寒冷的夜晚也似乎染上了一点温暖。
      “如果他真的是父亲的孩子,为什么会被藏在圣殿?”甚至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迹象?押沙龙从不吝于从最坏的角度揣测,譬如父亲早已选择了所罗门为继承人,想借圣殿的力量保护他……但细细想来,可能性不大。“如果你们真的想藏起他,为什么又刻意让我发现?”
      “你觉得耶底底亚是个怎么样的人?”拿单忽然问。
      “……不就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鬼吗?”押沙龙承认,这个回答至少有一半是在赌气。
      拿单若有所思,哑然失笑,“你不也是个小鬼?”
      “我已经十四,不再是孩子了。”
      “为一只狗来圣殿,我可看不出哪里像个大人。”
      “不一样。”押沙龙下意识反驳,“这是不一样的。父亲总是偏袒暗嫩,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从我这里夺走什么,最后一定不会有任何惩罚。难道这就是大卫王的公义吗?我又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毫无道理的公义?就连那时候……我差一点被毒死的时候……”
      “押沙龙,事情并没有定论,暗嫩那时候也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押沙龙忿忿地扭过头,一时之间,觉得和先知争辩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幼稚了。
      拿单看着他,有一会儿没再吱声。他们静静地吹着风,群星行走在冰凉如水的夜空中,清冷的辉芒如幕布般洒落。
      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押沙龙头上,胡乱地搔着少年浓密的短发。拿单暗自咋舌,对自己的发际线产生了瞬间的忧虑,又很快强迫自己回到正题。“我曾前往埃及,乳白色的沙漠在落日的余晖中熊熊燃烧;我曾游历亚述,雨季泛滥的洪水将百年神树连根拔起,而人们却用兽皮浮桥征服了她;我曾搭上腓尼基人的商船,海的那边有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迈锡尼……押沙龙,世界是广阔的,广阔得以人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描。所以我觉得十分可惜,你不应该停留于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被眼前的一点凡俗局限了视野。这不值得。”
      “那要怎样才算值得呢?”押沙龙挥开他的手反问,“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我又怎能知道它值不值得?谁又能证明这不是一种无聊的自我安慰,对于自己懦弱无能的事实的妥协?”
      “……你说的也有道理。”拿单叹了口气,“无论老人们说得再多,有些路,年轻人不亲自走一遍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拿单又说,不再纠缠这个无解的死结,“关于第二个问题,撒都之所以让你留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他只是觉得耶底底亚太寂寞了。”
      “?”
      “你也说了,那不过是个有点聪明的孩子,既然是小孩子,总是想要朋友的。奇怪的是,直到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耶底底亚也是孩子,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有时候,耶底底亚的目光甚至会令他感到畏惧,这是拿单没有说出口的。他见识过的事物何其多,也正因如此,没有办法像撒都一样真心实意地照顾男孩。在他看来,男孩与其说是被神明所宠爱,不如说是……怪物。
      “那就放他出去玩。”押沙龙想都没想,随口说道,“反正不要来找我。”
      拿单没有马上回答。
      水汽化开在明亮的夜里,雾蒙蒙的,在拿单的胡子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霜。他满是褶子的脸皱得有些厉害,灌下又一口酒的时候,押沙龙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太危险了……押沙龙……”与其说是告诉押沙龙,不如说在警醒自己,但是押沙龙并未明白其中深意,“……那实在太危险了。”

      冬季的白天来得比平时要晚一些,但是在紫色点亮天际以前,押沙龙已经强悍地按照惯例作息醒来,就着冰冷的井水拾掇好自己,准备启程回王都了。他的脸颊和鼻翼冻得有些青紫,却显得双眼更加坚毅有神。临行前,撒都竟然叫醒了所罗门,男孩散乱着金发,睡眼惺忪地朝押沙龙挥手。
      “要再来跟我讲你和帕纳的故事啊!”
      不,我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你。
      拿单醉醺醺的,不到正午怕是醒不来,押沙龙和大祭司打了个招呼,便快步踏上回程的路。因为天气放晴的缘故,路面已经变得干燥结实,路边一蓬又一蓬的灯芯草上沾满晨露,在押沙龙经过时浸湿了他的裤脚。
      王都在烤面饼的香味中渐渐苏醒,青烟缭缭飘散在曙光初露的天空中。押沙龙掀开兜帽,让守门的卫兵看清他的脸,匆匆进入王城,回到住处。一路上,他步履轻快,心情轻松,盘算着快一点还能赶上上午亚玛撒的箭术训练。
      然后他看见,庭院的大门上挂了什么东西——

      那曾是一只漂亮的萨路基猎犬。

      这是押沙龙第一次看见被绞死的生物,嘴张得极大,獠牙凶狠地暴露在空气中,舌头无力地耷拉着,和着血的泡沫干涸在嘴角。押沙龙走近了一些,现在他能看清更多细节。充血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突出来,朦朦胧胧罩着一层灰败的阴翳,无神地瞪着她的主人。他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毛皮,冰冷而潮湿,还有一些突起的伤痕。
      押沙龙没什么表情,从靴子里抽出短剑,利落地割断麻绳,放平帕纳后小心地替她解开套索,发现脖颈一圈的毛都被磨秃了。他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抚摸她僵硬的身体,时不时轻吻后脑勺碎裂的伤口。
      他知道这是暗嫩的示威,和父亲没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现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想的是父亲。他想起帕纳是大卫送给他的礼物,而当初自己因为得到这一点小小的首肯高兴了好久,但是父亲的儿子有很多,也许他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拿单希望他能后退一些,去看看更为广阔的世界。也许拿单的话曾经短暂地撼动押沙龙的心,但是现在押沙龙知道了,自己从来就没有后退的权利。如果再让步,他还会失去什么?他还能失去什么?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黯淡的毛发。

      萨路基犬的眼珠微微转动,不详的红色闪烁,慢慢锁定了押沙龙流泪的脸。阴影笼罩在他们身边,温柔地将押沙龙包裹。猎犬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将恶魔的低语诉说。
      “你想要得到公义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次更新将法老 “斯门代斯”修改为“普撒塞尼斯一世”,这样一段时间后普撒塞尼斯二世的女儿赫雀色就可以登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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