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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九章 孤客自悲凉 ...

  •   “倒不须茶饭,每日只吃药便够了。”
      方才睡下半个时辰,便被叫起来喝今日的第二次药,沈紫玉忍不住抱怨。
      沈翎认真地道:“饭要吃的,不可吃茶。”
      “还能吃得下什么。”沈紫玉皱着眉清了眼前的债,一边想着别的事情,顺口问道,“还要吃多久才是个头?”
      “还有最后一服,便换丸药了。”
      “哟,仙丹炼成了?”
      沈翎笑了下,道:“省得你抱怨。没了煎药这个麻烦,便不必再在这里耽搁了,不如——明日启程?”
      雁来吃了一惊,偷偷使了个眼色。沈翎并未理会。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沈紫玉沉默了片刻,问道:“去哪里?”
      沈翎看着她,慢慢地道:“你的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有些药本不太易得,我也不曾多备。听闻蜀中药市近些年来红火得很,却一直无缘一见。左右无事,去看看怎样?”
      “我还不能走。”
      雁来忙道:“你身子本就弱,还是多将养些时日再……”
      沈紫玉打断了她,“还不至于病到出不了门的地步。哥,我如今还是那人的弟子。既在众人之前露了面,忽然不见了很难交代得过去。他——陆扬为我已然在九重天内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一走了之。”
      雁来以为沈翎仍要发作,他却静静听完了,方才道:“倒也是这个道理。”
      “你早就认得他?”沈紫玉一时也猜不透兄长的心思,想起当初的情状,只怕不止认得那么简单。
      沈翎只淡淡地道:“几面之缘罢了。既欠他的恩情,确实也当助他了却此事。”
      沈紫玉原以为总得费一番口舌,一时有些意外。
      “你的病不宜久卧,该练功了。”
      沈紫玉懵懵怔怔地跟着他出来练了一趟剑,瞅着空子几次旁敲侧击,都被沈翎堵了回去。
      “你练的那套偏门功法,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于增进内力而言,确实事半功倍。虽然只有半套,后面路也是能揣摩着自个儿走的,不要一味偷懒。”
      “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我从前是这么教你的?”
      “余庄主并不了解如意剑法的精髓,这样改倒是顺了,后面何以为继?从前学了也就罢了,终究还是得回到正道上来。”
      “你到底听了没有,认真一点好吗?”
      沈紫玉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只是唯唯而已。
      “太心急了。余家的武功比苏门剑派平和雅正,进退自有法度,这样不管不顾的招式,是哪个教你的?”
      “喂喂,剑道争胜负不争生死,你是想弑兄吗?”
      沈紫玉把剑往地上一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哥哥,你是来消遣我的。你自己练吧。”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进了屋。
      雁来还从未见她这么发脾气,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沈翎转头看了她一眼,还剑入鞘,默默无语,独自走出院子。
      雁来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忽然觉出一种凄凉滋味。

      “你笑我。”沈紫玉面朝里躺着,似乎仍在生气。
      雁来低头收拾了桌上的药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端着盘子往外走。
      “雁姐姐——”
      雁来脚步一顿。
      “我以为,你会留在余家。”
      雁来一怔,旋道:“你又为何离开?”
      “我本是多余的人。”
      “那我又何尝不多余。”
      “蘅哥哥还不至于如此薄情。”
      雁来摇了摇头,“是我不愿。顶着这个虚名,无趣得很。”
      “我本该想到的,却不曾问过你。”
      雁来笑了下,回身拽她起来,“你那时失魂落魄的,哪里想得起我来。说这些做什么。公子说你一直躺着不好,若是不想练功,倒是起来走走。”
      沈紫玉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坐起身,“又来一个。你倒肯听他的。”
      “你们兄妹好容易重逢,怎么还使小性子。”
      沈紫玉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道:“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人都是会变的。”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是你亲哥哥呀。”
      “我们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却也分别太久了。有些时候,像陌生人一样。倒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没有这些隔阂。”
      “慢慢总会好的。”
      “我不是说这个。这些时候千头万绪的,我总觉得精神不济,又怕哪里出了疏漏,误人误己。雁姐姐,你我之间无话不谈,若是有什么事情,不要瞒着我。”
      雁来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勉强笑道:“你疑心病是越来越重了。怎么,一切顺利倒胡思乱想起来,非得出点什么事情?不如我跟公子说一声,将你管教起来,省却这许多是非,可好?”
      沈紫玉哑然失笑:“是我错了。”
      “你放心,他是你亲哥哥,既然不曾反对,于情于理断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我冷眼瞧着,他跟陆公子并不像有什么过节的样子,也不至于做出事情来。”
      沈紫玉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我是担心他。你不知道,他遭受过什么。”
      “我省得。若有什么异样,定会告诉你。”
      沈紫玉叹了口气,也许,适才确是自己看错了。“他如今性子冷得很,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怪他。”
      “我明白。”
      雁来逃也似从沈紫玉的屋子出来,见了沈翎,劈头便道:“公子要瞒她到几时?我做不了这差事。”
      沈翎手上忙活着,头也不抬。
      “你这是……要走?”雁来冷静下来,这才发现他在收拾行装。
      沈翎冷冷地道:“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是等着跟师叔叙旧,还是躲着当老鼠?”
      雁来头大如斗,几乎疑心适才那一番话被他听了去。
      沈翎见她局促不安,已知自己失言,缓缓道:“认得我的人太多了,我在这里会连累所有人。药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来,总得跑一趟。我这些时候心里乱得很,并不是对你——她看出了什么?”
      雁来摇头:“大约只是觉得有些不对,没想到自身。她太了解我,一旦起了疑心,只怕瞒不了多久。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公子真的要去蜀中吗?”
      “便有一线生机,也得一试。”
      雁来又惊又喜:“公子还有办法?”
      沈翎犹豫了一下,道:“若能寻到几味稀世灵药,还能保一时无虞。”
      “余家在蜀中还有些故交,我与你同去。”
      第二日沈翎便动了身。
      沈紫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疑不定,拉过雁来问了半日。雁来只拿沈翎身份无法掩饰来搪塞。“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莫说是沈公子,便是我,在这里闲坐也是无趣。不相干的人越多,你的破绽就越多。”
      沈紫玉默然许久,方道:“雁姐姐,如今我分身乏术,已顾不到许多。幸而你与他同去,我多少放心些。他是我在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万望替我照应几分。”
      “你放心,便是不看你的面上,庄主泉下有知,定也会嘱咐我。”

      山间下过一场大雨,已恢复了安宁。满山炭林,一地余烬,那场大火将整个山谷抹成了一片焦土。听人说并不觉得怎样,到得此处方生出恐惧。鸟兽无踪,人迹罕至,只有枯木临风,肃杀如凛冬早降。
      乔乔小心翼翼地在这一地狼藉间踏足,借着地势遮掩身形,尽量不惊动前面的一队人。
      宁亦荣果然带了七八个人来山间搜寻,也不知到了多久,看着似乎并无所获。众人凑在一处小声说话,不知议论什么。宁亦荣自己独自站在一边,看着山崖发呆。向上的路已被烧毁,纯阳观连废墟都委顿在谷底,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乔乔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想要一个公道吗?向谁去讨。至于真相,死人又如何回答。祖母留给自己的那枚银钗还揣在怀里,硬硬的硌着人,被身体暖得滚烫。到今日,她已失却了所有庇护,真真切切是一个人了。
      胡乱转着些有的没的念头,慢慢往回走。这个时候,她也并不是很想跟宁亦荣打照面。无端出现在这里,如何解释,总要费劲想一番说辞。
      忽然间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抬头,山崖上垂下条绳索,一个人沿着绳子飞快滑到了谷底,左右看了看,对着崖上道:“师父,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
      乔乔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便是一惊——李泽甚少出如意山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他的师父,自然也是不必说了。
      心念电转间,忽然想起身后那群偷偷摸摸的,回头想要提醒他们,却隔得实在有些远,没人看见她。
      宁亦荣这边若是出了篓子,说不定会牵扯出那夜大火的真相。
      乔乔犹豫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果然,宁亦荣回头望过来。
      乔乔不敢说话,借着斗笠遮掩身形,悄悄指了指自己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宁亦荣本就心虚,虽然不解她是何意,但也能看出大约是有人来了,不及细想,急命众人分散藏起。
      再回头,崖上那人衣袂飘飘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地上。隔得不远,两个人都看见了她。
      乔乔定了定神,假作不知,有一搭没一搭吹着口哨,左顾右盼,沿着道路溜溜达达走过去。忽然一抬头,露出惊讶神色,止步不前。
      李泽叫道:“喂,小孩,你是这里的人吗?”
      “呸,你才住这里!”乔乔此时仍做男孩打扮,在附近农家买了套旧衣裳,头戴斗笠,肩上背个竹篓,看着便像山中采药打柴的少年,只是一开口便露了女儿面目。
      李泽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卲恩铭走上前来,笑眯眯地道:“姑娘,他不会说话,你不要跟他计较。”
      “好说,好说。”乔乔强自镇定,故作好奇状,十分放肆地上下打量他。
      卲恩铭显然也不欲招摇,两个人都换了简素的衣裳,只是形容举止却难掩饰,或者只是不屑于掩饰。她从未这么近看过他的模样,一颗心砰砰跳个不住。
      “姑娘可是本地人士?请教一下,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这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微微俯下身,温言细语,仿佛只是邻家的长者。
      乔乔冷冷地道:“我不认得你。”
      卲恩铭见她仍是戒备,也不恼,自己退后两步,笑道:“我们是收药材的,这是我徒儿,并不是歹人。偶然路过这里,有些好奇。奈何半日找不到一个人来问,这才冒昧打搅姑娘。”
      乔乔觉得耳朵根子热起来,情知掩饰不过,干脆摘下斗笠扇了扇,假作走得热了,喘了口气,慢慢道:“我是山下村子的,不是这里的人。大路离得甚远,你们怎么拐到这边来了?”
      “说来尴尬,却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进了这山谷。姑娘可是累了,坐下来歇歇。”
      “原来是迷路了,我说呢,这里寻常没人敢来的。”乔乔卸了竹篓丢在一边,摸出条手巾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大咧咧往地上一坐。
      卲恩铭也招呼李泽一道,照样坐了,取出水囊来喝。
      “看这火势,确是吓人得很,远远看见了都要避开。”
      乔乔摇头道:“并不为这个。早些时候也是常有人进山打柴的,只是后来来了一伙强人,住在上面。时常有人进山便不见了,慢慢才不敢来了。”
      “强人?”卲恩铭左右看了看。
      “你不用慌,前两日已被官爷派了兵来剿了。现在确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卲恩铭松了口气,“幸好幸好。若是撞见强人,麻烦可大了。”
      乔乔肚子里暗笑,一时起了玩心,道:“你说你是收药材的,不知要些什么药材?”
      卲恩铭想了一下,道:“值些钱的都要。什么人参黄精连翘附子……品相好些的,不拘什么——你挖到些什么?”
      “原本这山里盛产草药,因着少人来,长得颇有些年头。村里胆大的冒险来一次,只要别碰见强人,便能小赚一笔。官老爷这一把火全祸祸了。你看——”她拍了拍空空的竹篓,“晃悠了大半日,到现在连根野菜也没寻着。”
      “原来是官兵放的火么?”
      “可不,那夜听闻外面乱得很,全村都躲在家里,等官兵过去了才敢出来。只远远看见山里火势起来了。听人说,这谷口给官兵把着,不许靠近,火烧得差不多了才撤走。”这些话原本在山下村子听见,此时倒省了事,原封不动说给他听。
      卲恩铭见她天真坦率并不忸怩,一时有些好奇,问道:“你一个小姑娘家,自个儿来这里,不害怕么?”
      乔乔本以为他要问山谷中事,话头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随口答道:“有什么怕不怕的,左右要讨生活。”
      “家里人可放得下心来?”
      乔乔一怔,心知自己演得太过,一转念,叹了口气,“放不放心又怎样,阿娘身子不好,家里便只我一个能出来,难不成关起门来饿死。”
      “你爹爹呢?”
      “我没有爹爹。”
      “抱歉。”
      乔乔咬着嘴唇,不敢抬头看他。猝不及防地,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出来。不去想,泪珠却一颗一颗落在地上。她确实没有父亲了。
      “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哭……”卲恩铭显得有些无措,却也不好劝。
      乔乔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他那张慈爱的脸,恨恨地道:“他嫌我阿娘拖累他,扔下我们母女两个走啦,再也不回来啦。”
      几句闲话,聊出了一段人间疾苦,卲恩铭愣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拍了拍她的肩,没头没脑地道:“你还小呢,再长大些,就好了。”
      “真的吗?”
      “所有过不去的坎,熬过去以后再回头看,都是过眼云烟。你聪明又能干,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吗?”
      乔乔低头想了一下,“好像是这样。你的话我爱听。”
      卲恩铭笑了笑:“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心事,总是来日方长——阿泽,我们该赶路了。”
      来得飘忽,去得突然,乔乔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那枚钗仍旧梗在怀里,像是一根拔不出也吞不下的刺。
      忽然想起,伸手去竹篓里,果然摸到小小的一锭银子。不多,却也足够置办两亩地,好生活下去。
      他拍她肩膀的时候,手上做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动作。大约是因为对她没有戒心,并未认真掩饰,她却恰好习武眼力已异于常人,轻易便瞧见了,只假作不知。
      邵掌门的一点怜悯之心弥足可贵,可又能拿它来做什么呢?
      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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