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蜀夕

21、第二十章 敬战争

　　安斯艾尔用了两个小时在前线和指挥部来回了一趟。最近的时候他离维国大炮的射程只有两百米，让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但他执意要去，抛下通讯员口瞪目呆，他的理由相当充分。指挥官要求实地考察而不是躲在后方听报告。在热勒林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指挥官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前线的军官们提着一颗心，害怕年轻的将领是带着训斥与责问而来，幸而他没有。
　　他只是探望了一位将死的重伤病患，在那位伤患咽气后，他向团长询问了这里的情况，并勉励了士兵们几句，接着打道回府，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安德森也在这个连队里。他挤在闻讯赶来想在上头的特使面前露个面的人群里，脏兮兮的面孔上凝结的血迹和尘土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所有热切的目光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是冰冷的。
　　安斯艾尔认出了这个曾救过他的孩子，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对上那双失去了孩童天真的眼睛。
　　安斯艾尔朝他走过去，人群为他分开一条道路，孩子瑟缩了一下，没有挪动脚步。但指挥官没有再看他，只是径直从他身边离开。
　　所有人都可以死，安斯艾尔·卡佩要活着。于是很多人死去，而他活了下来。
　　他一直向前走，走在众人或好奇或探究或敬仰或畏惧的目光里，没有回头看。哈里森的尸体被留在帐篷里，等待着被统一埋葬。他只带走了写有哈里森·泰勒的铭牌。
　　在回程的卡车上，安斯艾尔没有说话，于是没人敢说话，气氛冷得能结冰。他的手心里握着哈里森最后交给他的东西。他觉得这位一向看起来精明的挚友实在是傻得冒泡。
　　他不该来这里的。安斯艾尔想。没有人应该来这里。但他们都在这里。真他妈的该死。
　　他们三个人的合照还夹在笔记本里。现在那成了他留下的最后的回忆。
　　“安斯艾尔，你他妈能赢，对吧？”
　　“对。”他说，“我们能赢。”
　　基尼没有在这个冬天被打垮。兵源、粮食和武器被有条不紊地送上前线，举国上下都投身于这场战争。
　　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胜利，要么去死。

　　维国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1943年3月2日，热勒林保卫战以基尼的完胜告终。消息传到辛埃格，家家欢庆。报纸和传单疯了似地印发，冰雪初融泥泞不堪的街道上铺天盖地都是喜讯，好像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场胜利为基尼的反攻拉开了序幕，尼古拉斯大帝宣称：“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人们不无恶意地揣度着维国皇帝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在基尼的宣传画里，那位利奥波德陛下通常以猴子或小丑的形象出现。
　　军队里的限酒令在这个晚上被临时取消，安斯艾尔在众人面前举杯。
　　“敬英雄，敬上帝，敬国家。”
　　所有人齐声大喊：“敬英雄！敬上帝！敬国家！”
　　“敬战争！”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敬战争！”“敬陛下！”“敬狗屎的维国！”“敬薇拉！”“薇拉是谁？”“是我老婆！”人们杂乱无章地喊着。
　　按照规定，每人只能喝一杯酒。用“杯”作为量词显得相当可疑，因为不乏有人拿着自己的头盔畅饮。安德森也在狂欢的人群里，抱着自己的头盔大口大口地喝酒，十四岁的男孩已经见过许多死人，喝得满脸通红。
　　今晚是庆祝胜利的晚上，死里逃生的人们有理由彻夜狂欢。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
　　安斯艾尔将一杯酒撒在土地里。
　　敬英雄，敬战争。
　　战争是骗局，皇权是骗局，爱国主义也是骗局，人类生活于一个巨大的骗局中，自我陶醉，掩耳盗铃。
　　谁会认真去记住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呢？他们生活在遥远乡村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死在战场的哪个角落，也不会知道他们成了英雄。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只有笔记本上的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点和战争多么相似。
　　安斯艾尔在半醉半醒间看着狂欢的人群想，如果这个时候维国人朝他们进攻，也许整个军营就该被一锅端了。然后战争结束，所有人都成为阶下囚，被送到西伯利亚的某个矿场当挖煤工。
　　但是已经从热勒林撤军的维国军队显然没有瞬间移动的神通，狂欢的士兵们实际上平均每人也只喝了半杯酒，远远不到喝醉的分量。第二天他从准时醒来，战争依旧在继续。

　　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热勒林战役后是马不停蹄的第二次哈尔科夫战役。
　　安斯艾尔递交了申请，卸去临时指挥官职位，真正知道他指挥了热勒林战役的只是少数，在大部分的文件上热勒林的指挥官都写着尤金的名字。
　　他继续担任第七团的团长。被重新编制的第七团人数比最初扩增了近一杯，里面少有熟悉的面孔。
　　那个救过他一命的孩子也在其中。
　　在短短一年里，男孩长高了不少，目光像剑一样锐利又冰冷。没人知道这些日子里他见过多少死人，这些死人里又有多少是被他亲手所杀。
　　庆功宴后，安斯艾尔的升调令姗姗来迟，但质量不减。安斯艾尔·卡佩被授予玫瑰十字勋章，正式升为将级军官。
　　这样的升官速度显然是不同寻常的，这个年轻人所受到的信任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在热勒林战役更换指挥官时被强行压下的猜疑冬风吹又生。甚至有人认为他是哈伦·修拉大元帅的私生子。
　　尽管人们猜疑他，却不敢质疑他。
　　对此，当事人并没有理会。
　　他接到的命令是继续向西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