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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亲历者 ...

  •   自那以后他们开始通信。
      队伍被重新编制,戴夫继续留守棱克斯,安斯艾尔和哈里森都被分到了尤金将军手下,但不在一个队伍,见面机会微乎其微。
      他们在告别时祝愿对方能活下来。
      出身于渔民家庭、在第一次西大陆战争里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尤金将军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最喜欢用谁也听不懂的他们家乡的方言骂粗口。
      在安斯艾尔提笔写下这封信时,基尼刚刚经历了在勒热夫和哈尔科夫的两次惨败,辛埃格和棱克斯的胜利似乎给了某些人战无不胜的自信,事实证明那自信只是残酷的错觉。
      他们在热勒夫损失了七十多万士兵,在哈尔科夫是七万。而维国一共只伤亡了不到六万人,战损比严重触目惊心。
      尤金在军营里跳着脚骂人:“这群饭桶!狗屁的帝国荣耀!去坟堆里找他妈的荣耀去吧!他们早就该撤退!撤退!”
      安斯艾尔打了个哈切,思索该在信里写些什么。
      他实在缺乏通信,尤其是与女性通信的经验。
      “你相信上帝吗,多拉小姐?我的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
      他不告诉她,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握枪的手,他不与她谈论那些事,关于战争、死亡与尸体。他不会告诉她,他差点死掉,子弹穿过胸膛时她的信就贴着他的心脏。他不会告诉他,他在每一个不必握枪的间隙读她的信,一遍又一遍。
      他不会,他只与她谈其他的,比如说他的母亲,是个天真而可悲的女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母亲了,也很久没有提起。
      他的母亲爱上帝,也爱音乐,她本该嫁给一个教养良好、家境体面、喜爱艺术的男人,当一个快乐无忧的贵妇,每天有大把时间演奏音乐,阅读书籍,喝下午茶。而她的丈夫偶尔会与她探讨画作,合奏钢琴曲,聆听音乐会。
      一切本该如此。
      她嫁给了一个错误的男人,那个男人不爱上帝,不爱音乐,也不爱她。她的婚姻意味着寂寞,可她当时并未意识到这点。
      在那些难以排遣的漫长的白昼与黑夜,她所能求助的只有神明。万能的主给予她慰藉,却无法消解她的孤独,也无法将她从这段婚姻中救赎。
      她是牢笼中的金丝雀,被并不喜爱她的主人豢养着。
      没办法,这就是婚姻。
      他写完最后的落款,一枚炮弹恰巧在军营附近爆炸,余波掀翻了他的帐篷,他从垮塌的帐篷底下爬出来,被通知敌军又发动了夜袭,现在必须马上拿起武器赶赴战场。
      他又不得不握枪了。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

      “我们到了。”
      整整两天的行军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安斯艾尔抬起头,基尼中央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热勒林的城墙高高耸立。
      他的战友们已经开始麻木于四分五裂的肢体和惨不忍睹的伤口,他希望他也能尽快习惯,看到鲜血就像看到番茄汁一样无动于衷。
      但他不能。
      安萨菲的信里有煤油灯的气味。
      她在信里说,彼得公园里的玫瑰花丛开了一朵,大家都很高兴,说这是个好兆头,预示基尼一定会胜利。
      五月即将过去,六月就要到来。
      又是一个夏天。在冬天里吃了苦头的维国军队蠢蠢欲动。
      平原上草木繁盛生长,在吹遍整个北大陆的西风中,只有最敏锐的动物才能嗅到一场大战的味道。

      伯爵家的女儿睡在地下仓库里,枕着枪,在微弱的灯光下写信,她告诉他辛埃格一切安好。
      安萨菲从不与他提起辛埃格保卫战,也不提起那场举世瞩目的大阅兵。
      战争爆发,她的父母与哥哥连夜收拾行装逃往南方,她没有反对,选择独自留下来,成为了一名护士。
      多拉伯爵家的小女儿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是为了气节、热血或是别的时常被写在诗歌里赞美的东西,她只是不想后退。
      辛埃格被占领,她和其他护士一起,带着一把别人塞给她的枪,躲在小巷里,屏住呼吸等待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士兵离开,如同等待命运的审判。
      她亲历了战争——
      满街的尸体,硝烟,无处不在的枪声,日夜在耳边萦绕的轰炸机的声响,晚上睡在地窖里那声音还在耳边,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有一架轰炸机从头顶飞过。
      最难熬的是饥饿,从前她一直没发现可食用物品的种类可以如此丰富。从她脚边窜过的老鼠扒了皮同鸡肉也差不多。
      夜里总睡不安稳,她有时会想起那封信,像是某种挑衅,但那不是挑衅,只是写信人习惯于把那伪装成挑衅。
      男人在某些意义上总是那么地幼稚。
      她在一个夜里摸黑用一把钝见到剪下了头发,发尾参差不齐,非常丑陋。
      她见证了诺顿河水被染红,血水翻滚,仿佛神话里的冥河,那景象深深地印在她脑海里。
      中央广场大阅兵时她就站在人群里,出于某种一贯的矜持,她没有跟着喊“胜利”,但没人顾得上理会她。基尼的士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有的拿着枪,有的没有,方阵就像安萨菲的头发一样乱七八糟,但人们相信他们会胜利,如果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皇帝站在高台上检阅部队,面容模糊而庄严。年近七十的大元帅亲自坐上了坦克,没人认为他是一个老者,他现在只是一个军人。
      城中的维国人被击退后,安萨菲负责在街上抬尸体,一具又一具,面容年轻,创口可怖。还有那些维国的士兵,他们同样年轻,同样死状惨烈。
      真是奇怪,他们活着时,拿着枪时,是撒旦在人间的使者,他们死去后,才发现他们同样长着人类的面孔,而不是其他另一种生物。
      人们对于维国的愤怒只能发泄在尸体上,像铲垃圾一样把他们铲到一堆,集中焚烧。
      她不会在信里说起那些,永远不会。
      “花园里的玫瑰花开了,卡佩先生。”
      “我希望你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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