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蜀夕

14、第十三章 死神面前

　　习惯了胜利的维国士兵们几乎是毫无防备地走入了敌人的死亡陷阱，直到枪声骤然响起。
　　这场战斗没有名字的，不会被任何一位历史学家记住，也不会被写入任何一本教科书。但曾经参与过这场战斗的人知道，它是一场奇迹，比之后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任何一场战役都要更像个奇迹。
　　参战双方兵力悬殊，装备差距巨大。第七团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能依仗的只有密林、沼泽、寒冷和匆匆挖下的简陋陷阱。但他们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抓住了一切可抓住的机会。
　　严寒让维国的士兵无心应战，复杂而陌生的地形令他们在一开始便失去了主动权。对敌军的一无所知更是他们致命的软肋。
　　维国的指挥官起初低估了这支神秘的部队，后来又高估了它。维国的士兵风声鹤唳，每一棵枝叶茂密的林木上都可能藏着持枪的敌人，每一脚下去都可能陷入陷阱或踩中地雷。而面色苍白表情麻木的基尼士兵不断涌现，像闻见血腥的僵尸一样前赴后继，倒下一批又冲上来一批，仿佛无穷无尽。
　　维国的指挥官几次请求增援，但在他们东方向棱克斯地区进攻的部队陷入了拉锯战。
　　无论是维国还是基尼的指挥部，都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一支仿佛是凭空出现的部队。维国惊讶地发现基尼居然在他们的后方埋下了一支伏兵，它死守住了进入辛埃格的捷径，阻断了补给，并且可以随时翻过卡扎诺山脉出现在维国主力部队的后方，像一颗埋在脚边的定时炸弹。
　　从前方部队发回的消息来看，这支部队人数不少。
　　对第七团的高估导致了一系列错误判断，棱克斯的指挥部将这支幽灵部队列在优先铲除名单里，派出军队接应补给部队。

　　许多年后，安德森偶尔也会回首往事。他总是想起那一天，想起许多看似平凡无奇却深刻改变了人生
　　残余的人聚在最后的战壕后。
　　这是第三天了。
　　几乎人人都负了伤。他们轮流射击向对面，用零星的子弹证明自己的存在。休息的人们一动不动，尽可能节省体力。
　　对面是数目难以估量的敌军，无论如何总比他们人多。远方是遥遥无期的援军，派去送信的人消失在树林里，没有再回来，也许他们死了，也许他们逃了。从战斗开始到现在，“援军”都只是个存在于指挥官口中的名词。
　　他们从来就没指望过什么援军。
　　指挥官也躺在这儿。现在他们面目一样的乌黑肮脏。死神面前，人人平等。
　　安德森扭动脖子环顾四周，他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没有看到杰克。
　　杰克是教导他的那个士兵的名字。多数时候，安德森和其他人都称呼他为“光头”或“老光棍”。
　　安德森想他可能在另一个战壕里趴着。在战场上视野狭窄，总有他没看到的地方。也许老光棍当了逃兵也说不定，他的确干得出那种事。这场该死的战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或是睡一场觉了。
　　他不停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满地的肉块和残肢让他有些作呕。他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那些东西。
　　安斯艾尔动了。他匍匐着离开战壕，然后极快地举枪、拉栓、射击。
　　战壕里的人都看着他，看着他去送死。

　　棱克斯的诺曼将军反而比维国要更晚一些知道第七团与维国军队之间展开的战斗，消息的来源是一个冒死穿过重重火线前来送信的情报兵。
　　诺曼审慎地思考了这则消息的真实性，他问了几个问题，送信的士兵操着乡音极重的基尼语对答如流，他死气沉沉的脸上挂着只有基尼荒原上的人才特有的神情。
　　忠诚、坚毅、勇猛，这是军人的最高品格。
　　最后，诺曼问：“你们的团长是谁？”
　　他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个所谓的“第七团”——瓦伦战役的撤退相当匆忙且草率，以至于许多士兵滞留在后方，成为俘虏或靶子。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士兵这样回答，“我们只称呼他为长官。”
　　这时，站在诺曼将军旁边的记录员忽然开口问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灰色。”
　　“惯用哪只手？”
　　“他用左手开枪。”
　　“我认识他，长官。”记录员说，“他的名字是安斯艾尔·卡佩。是我的同班同学。”
　　诺曼随即忆起了这个名字，他见过这个名字——在某一封电报里。
　　难怪，他心想，难怪。
　　没有迟疑，诺曼决定马上开始反攻、增员第七团。

　　安斯艾尔已经不眠不休了三个晚上。没有了子弹，就用刺刀。尸体可以用作掩体，也可以搜刮子弹。
　　他知道他会死在这里，下一秒或者下下秒，没有多少区别。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所能做的，剩下的交给别的什么来评判。无论是命运还是神明。
　　在最后的最后，指挥他行动的已经不再是理智，而是一种机械的本能，隐藏，躲避，开枪，隐藏，装子弹，开枪，周而复始。
　　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命运女神不再眷顾于他，子弹干净利落地穿过胸膛，如同一记猛击，剥夺了他的五感。
　　他听见了音乐声。
　　比他一生中所听过或将要听到的一切声音都要美妙。
　　塞壬在海中歌唱，太阳神弹奏起七弦琴，天国之门洞开，十二翼的天使自云端现出脸庞，这是不属于人间的乐曲。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她总是在他入睡前弹奏起乐曲为他催眠。后来她躺在乌黑的棺木里，面庞和脑后枕着的白玫瑰一样苍白。
　　就这样长眠于此吧。
　　死亡如同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般温柔而热烈地拥抱他，他在这个拥抱里感到一丝久违的闲适。
　　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官死在战场上，无人记住他的名字。
　　这是他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