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歌》》蜀夕

12、第十一章 一场惩罚

　　他们在第二天的黎明启程，安德森跟在队伍里，是所有士兵里最小的一个。
　　“走吧，”安斯艾尔说，他抬头望着铅灰的天空，“冬天到了。”
　　维国军队没有实现他们回家过圣诞的愿望。
　　基尼的冬天即将或者说已经到来，曾经有无数野心勃勃的入侵者倒在这个国度刺骨的寒风里，而这个冬天里，将有同样多的基尼士兵倒下。
　　在他们看不到的战场上，维国和基尼陷入了苦战。维国的军队一寸一寸地逼近了辛埃格，双方不遗余力地倾泻着子弹和炮弹，诺林河被血染红，尸体堆叠在河岸，如同人间地狱。
　　大批的贵族带着金银逃亡南方，尼古拉斯大帝在广播里宣布逃跑者投降者都将被视作叛徒处置，他号召所有人，无论是农民还是科学家，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拿起一切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抗争到底。
　　辛埃格的存亡，基尼的存亡，都将在这个冬天决定。

　　在军队里，酒和烟草都是奢侈品。
　　每当缴获了一盒香烟，大家珍惜地轮流抽一口。直到烟传到安德森手中，他学着别的士兵猛吸一口，被呛得肺都要咳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负责指挥他的士兵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会爱上它的，小子。”
　　团长有时会喝酒来防止被冻僵，但从不抽烟，这是严格家教下的产物。
　　没人知道团长是什么来头。
　　最为了解他的应该是和他同窗多年的哈里森。
　　这个侯爵之子难得地讨人喜欢，风趣幽默，一点也没有贵族的臭架子。大家都爱和他聊天。
　　“他从前不这样，”哈里森有一次这么说，“是战争，战争让他变了样。”
　　“战争让我们都变了样。”有人补充道。
　　“战争结束了之后，你们想干点什么？”
　　“那时候我们可都是战斗英雄了。我要去辛埃格见皇帝陛下。他说不定还会亲自给我颁发勋章什么的。”
　　“你以为你是团长吗？”有人嗤笑，“要我说，还是老老实实回家最好。我要回家见我的老婆和儿子。”
　　“你以后想干点什么，安德森？”他们问这里最年轻的士兵。
　　“我要跟着团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去哪我就去哪。”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团长可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人物，他在皇帝面前接受嘉奖的时候，你也许只能到中央广场转悠两圈。”安德森的教导者说，“战争结束的时候你还是读书的年纪。听我说，孩子，到时候去哪所学校读些书，或者学一门手艺。”
　　安德森对于这个提议不屑一顾。
　　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孩子很喜欢团长。
　　是的，喜欢。
　　对于那位团长，他们愿意相信他的每一个判断，为他的任何一次决策去赴死。灰眼睛的指挥官有如战神庇佑，他身先士卒，他高瞻远瞩，他才智过人，他们敬畏他，但难以喜欢他。
　　那个孩子曾被指挥官亲手救下。在孩子眼里，指挥官是他的恩人，他唯一效忠的对象。

　　长久以来，第七团就像西伯利亚狼一样，在荒原上循着猎物的气息隐秘地前进，抓住它落单的时机一拥而上。
　　有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游击队”。
　　他们一直以来行踪隐蔽，只有一次在动手之前就被敌军发现。因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安德森在半夜溜进了德国军营偷窃，只是为了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这一举动打草惊蛇，他们只好马上潜回森林里隐蔽。
　　指挥官第一次真正动怒了，起码看起来动怒了。
　　哈里森越来越难以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
　　安斯艾尔脱下外套，解下枪套交给哈里森。选择用更原始的方式来执行军规。
　　“你要来真的安斯艾尔，他还只是个孩子。”哈里森徒劳地劝告道，“——好歹留他一条命，他的亲人们都死在了维国人手下！”
　　被劝告的对象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走到安德森面前。
　　“我允许你还手，”他说，“尽你所能。”
　　话未落音，安德森就被击倒在地上，军靴狠狠地踏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踩出来。
　　人们围城一圈，默不作声。
　　安德森是部队里最小的孩子，他机敏又能干，从小父母双亡，最后的亲人也死在维国人的枪下，大家都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尽其所能地照顾他，挤出口粮分给他，教他开枪、搏斗、匍匐前进，教他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但这时候没人挺身而出来制止这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即使是一直教导他的士兵也只是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男孩在地上翻滚，狼狈地避开安斯艾尔的下一次攻击，刚刚翻身起来，又被踢倒在地，然后又一次，又一次。
　　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内脏也在旋转，血糊住眼睛，看什么都是红色，所有的格斗技巧都被抛在脑后，他像野兽一样凶悍地扑上去，抱住安斯艾尔的小腿，一口咬在他的腿上。他下了死力气，满嘴都是血和尘土——那是他自己的血。人类已经退化了的牙齿没能咬开厚重的冬装。
　　灰眼睛的军官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松了口。他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强迫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就只有这点能耐？”他冷冷地嘲讽道，“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我要杀了你！”安德森这样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所有的维国人！”
　　然后他被仍在地上，小腿被踩住，就像直接踩在骨头上，疼得无法开口。
　　血和着泪从安德森的流进尘土里。真丢脸，真他妈丢脸，他的脸被挤在地上，他紧闭着嘴，害怕求饶声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冒出来。
　　安斯艾尔仍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踩在他的背上，慢慢用力。
　　“住手，安斯艾尔！”哈里森高声喝道，“要么杀了他，要么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想杀了他的话只需要一颗子弹，别再折磨他了！”
　　四周静穆无声。
　　红色的液体从安斯艾尔的指缝间流下，那是那个孩子的血。军官本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毫发无伤。
　　他灰色的眼睛冷漠地从奄奄一息的安德森移动到哈里森脸上。
　　“拿条毛巾来。”他命令道。
　　有人递过毛巾。安斯艾尔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血迹。
　　“如果他能活过来，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