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徖音》云上清雎

4、章三

　　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香案上的灵位上用金漆写着爱女郑氏徽音之位。
　　郑文位居高官，叶氏出自富商巨贾之家，郑府治丧，来吊唁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大理寺与顺天府都在不遗余力地想查出徽音身死的真相。但徽音的身后事也不能就这么搁置，两边尽可同时进行。
　　理应徽音的贴身婢子守在灵前，烧纸看灯，但徽音的婢子已经寻不见，便在下院挑了两个乖顺的婢子和郑格院里的婢子轮换着守灵。
　　天色暗沉，府里的烛光渐渐灭了之后徖音才去翠云阁。她不想与叶氏碰上了正面起冲突，但血缘至亲她不来给徽音上柱香也于心不忍。便挑了这个时候，她先知会了郑格，郑格把旁人都支走，好让徖音来上香。
　　徖音守时前来，却见丁训灏也在。
　　丁训灏喜欢穿艳色的衣服，什么大紫大绿他都敢往身上穿，今日却穿了件素白色万福纹路的长衫，玉簪绾冠，手指上夸张的玛瑙宝石戒子一个都没戴，连额前常飘着的那绺头发都规规矩矩地绾了上去。
　　丁训灏与郑格同岁，两人曾一同做笔帖式，后来郑格辞官经商，帮叶氏分担，丁训灏被詹阳公主相中，裕隆帝赐婚，给了礼部右侍郎的位置给丁训灏坐，他也算是一朝飞黄腾达，连他老子丁翰林也没有他的品阶高。
　　“是你杀了她么？”
　　三支香稳稳地放在香炉里，徖音对着棺材鞠了三次躬，她没带下人来，是吴席把她接到这里，等下吴席也会把她送回波乐轩，她亲手插好这三支香，“杀她，我有何好处”
　　“谁都知道，嘉亲王是未来的太子，将来的皇上”
　　又是嘉亲王侧妃之位，便是想不出第二个理由了么？她转过身，正对着丁训灏，“我从来没想做什么嘉亲王侧妃”
　　“这泼天的富贵你不想要？”
　　“这泼天的富贵只有你这样的人想要”丁训灏素服深夜出现在徽音的灵堂，徖音对丁训灏不免多了一分赞赏，但他说起来话还是这么让人气恼。也不知是路过哪个庙忘了拜神，丁训灏自认识了徖音之后便一直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丁训灏一双浓黑的眉拧在一处，他的眸子重重地压下来，“郑徖音，你再说一次！”他的声音是从牙缝挤出来的，听着是发了狠的。
　　徖音不惧反而向着丁训灏更近了一步，她扬起她的脸庞，目光直直地逼过去，她冷笑着，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丁训灏，你贪恋权势，辜负了徽音的一片真心，为的不就是作为驸马所受的泼天富贵”
　　“我从来没想做什么詹阳公主的驸马”丁训灏红着眼眶对着徖音大喊“若不是我爹跪下来求我，我......”
　　徖音眨动着眸子，她相信丁训灏的伤心和无奈是真的，她相信丁训灏对徽音是真的，“徽音从未怪你，那日在荷花池，她说能遇见你，是她今生最大的幸事”
　　“徖音”郑格对着徖音轻轻摇头，徖音便没有再说下去。看着丁训灏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双手覆面，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整个人都仿佛没了气息，徖音也说不下去了。
　　郑格把吴席喊进来，“送二小姐回去”
　　“吴席，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丁训灏，徽音没有怪他”这话，徖音想问郑格，但郑格在陪着丁训灏，是吴席送她回波乐轩。
　　“小的觉得，二小姐没有做错，丁公子咋听会觉得更难过，但对余生是宽慰”
　　徖音闻言浅笑，“你说话越来越像你家少爷了”
　　吴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徖音一笑，徖音扭过头去看翠云阁紧闭的两扇门，看不到里边的景象，也听不到里边的说话声。守灵烧香的婢子从侧门进了翠云阁，小小的缝隙，徖音并未看到什么。之前曾问郑格，丁训灏是否爱徽音，当时郑格眸子是黯淡的，徖音以为是不爱的，却原来是情孝难两全。
　　这世间的情爱，或许，就是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卓文君这诗写给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想休妻纳妾，卓文君写了这首《白头吟》希望司马相如能回心转意。这诗听着是两厢欢好，其实是体面诀别。这诗里还有两句，人们是不大提起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卓文君珍惜与司马相如的这段感情，所以她写诗要司马相如回心转意，但却不是委曲求全、丧失尊严地哀求司马相如，她是独立的，她宁可诀别也不会死缠乱打地哀求一个负心之人。便是：你愿意回头我便原谅你，你不愿意回头我们便体面地诀别。
　　徖音并不奢求一心之人，只求两厢欢好时彼此信任不辜负，清淡不爱彼此珍重好好诀别。爱时，燕婉及良时，恩爱两不疑；不爱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回到波乐轩，徖音看到桌子上放着几样点心。紫薯麻薯，白兔糖糕，桂花酥，杏仁酪，芝麻方糕，栗子金球。
　　“郑桓来过了？”徖音矮身坐下来，拿起栗子金球，甜甜糯糯，香味绵长。山上的栗子味道比市井卖的栗子味道更让徖音喜欢。
　　看到徖音的脸色终于有了笑意，她这副打心底眉眼俱笑的模样，近来难得瞧见。素问取来准备好的桃花羹，轻放在徖音手旁。灵枢准备了一盏香片，留着给徖音清胃解腻。
　　“他怎么不等我回来”
　　素问应声“二少爷明个一早就回书院了，今晚还是好不容易得空才能把从那边带回来的点心送过来”
　　“这么着急？不等着徽音出殡？”徖音把芝麻方糕压下去，用香片压了压，她晚饭没吃什么，看到喜欢的点心就忍不住，吃的急了，险些噎到。
　　“书院的功课耽误不得，而且夫人也不喜欢二少爷在家，这不夫人精神头刚好一点就告诉二少爷要以学业为重”灵枢说道。
　　徖音撇撇嘴，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指，叶氏真是煞费苦心，她是巴不得别人不知道郑文还有个儿子叫郑桓，她怕庶子争她的财产，她也不想想，有郑格这个嫡子在，郑家的什么不都是可着郑格先来，郑桓一个庶子如何可能越过郑格这个嫡子去？若来日郑桓有了功名，做官光耀的不还是郑家的门楣，她这个做嫡母的难道会面上无光？
　　叶氏真真是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容不下，这样的女子若不是出生在富商巨贾之家做了千金小姐，只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想起叶氏，徖音便想到自己的娘亲刘氏，胸口不觉得发闷。她用完了桃花羹，让素问把点心好好地收起来。“乏了，睡吧”
　　“麒麟这两天白日里总是寻不见人”灵枢给徖音铺床的时候，无意地说了一嘴。
　　徖音取下发髻间的桃花玉簪，轻放到梳妆台上，“麒麟被爹叫去帮着顺天府查徽音的事，当时你去了后院厨房拿东西”
　　“怎么选了麒麟啊？”灵枢有些好奇。
　　素问替徖音满足了灵枢的好奇，“你忘啦？麒麟是裕隆四十六年的武状元，原名玄亓，裕隆四十八年被镇远将军通敌案牵连获罪贬为奴役，老爷见他身手好，便让他来府上做护院，不就成了小姐的护卫嘛，还是小姐给他改的名字叫麒麟”
　　“不对啊，顺天府这次派了薛彻来，薛彻的身手好不是京城妇孺皆知的事么？有薛彻，为什么还要麒麟这个身手好的呢？”
　　灵枢这样一说，徖音心里不由得思忖一番。灵枢说的有道理。薛彻是个有军功的人，拒绝了裕隆帝的高官厚禄，留在顺天府做了一个小捕头，再厉害的悍匪，薛彻也都能对付，这次是在弘毅公府查案，没什么危险，何必要麒麟跟着？
　　“多个人多份力”徖音勾动着唇角让它上扬，想来无事，若有事，麒麟不会一字不提。左不过，是他们还是疑心徖音，波乐轩跟徖音亲近的，除了素问和灵枢便是麒麟，素问和灵枢不好带走，带着麒麟，想必也是为了朝昔相处看出破绽。想盯着波乐轩那便盯着吧。
　　翠云阁那头，丁训灏久久才平复下来。他看着灵位，眼睛发涨，鼻子发酸，心底有个角落渐渐暗下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个婢子跪在西侧，不停地往火盆里填着纸钱。守灵烧纸的婢子一共有四个，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眼下是小梨带着郑格院里的另一个小丫鬟宝儿一起。
　　小梨说话声音绵柔，“少爷，您不去歇歇么”
　　郑格没有应小梨的话，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郑格对丁训灏说道“夜深了，你回去吧，你还有官职在身，事多压身，要好好休息”
　　“郑徖音，真是个毒心的狠角色”
　　丁训灏第一次见徖音，是徖音活活打死了叶氏养的那条狗那日，那狗叫欢喜，欢喜总喜欢咬徖音的裙子，那次欢喜咬死了徖音养的一只小白兔，徖音的生肖是兔，对这只小兔子格外喜爱，给起了名字叫八月，是她生辰时郑格送她的，徖音掩埋了八月，用肉诱捕了欢喜，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用石头，一下一下，把欢喜拍死。
　　当时徖音的眼神，丁训灏一直记得，恶狠毒辣，欢喜的血溅到了徖音的白裙子上还有脸上，看着就像一个吃人的魔鬼。
　　丁训灏不知道徖音做了什么，徖音非但没有受责罚，反而是叶氏被郑文当众训斥，罚叶氏去祖宗牌位前跪了十二个时辰，徖音把欢喜扒了皮，做了护膝，送去给叶氏，让叶氏爱惜自己的膝盖。
　　郑格皱眉，“徖音年幼丧母，性子清冷，但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你不要污蔑她”
　　“她杀狗的事你还记得么”
　　“你知道那狗欺负了她多少次？她只是自保”郑格记得那只叫欢喜的狗，他也不喜欢那只到处乱咬的狗，五年前徖音打死那狗，他也不觉得是错事。
　　丁训灏不想和郑格在狗的身上兜圈子，“你别装听不懂~她瞧不上的狗，她会杀了泄愤，她瞧不上的人，她也会杀掉。她杀了徽音。”
　　“徽音不是溺死的”郑格扼住丁训灏的手腕，不可能让他出翠云阁。
　　丁训灏看着郑格的嘴巴一张一闭，丁训灏的瞳孔越放越大，眉心越拧越紧。郑格告诉了他徽音真正的死因。
　　在府里，只有郑格和郑文知道徽音真正的死因。仵作验尸，只有郑格和郑文在跟前。叶氏以为徽音从荷花池捞出来就一定是溺死的，别的人便都以为徽音是溺死的。却无人注意徽音是睁着眸子，她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白眼仁。她根本不是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