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徖音》云上清雎

5、章四

　　三月二十一，是徽音出殡的日子，查了大半月也没有查出什么真凶，大理寺的已经不来了，顺天府的时不时来露一面，麒麟也没再被叫去跟着查案。叶氏叫人把荷花池填平了，若不是郑文反对，连花园她都要砌死封住。零零散散，还是有人在传二小姐杀了大小姐，只是再传不到徖音耳朵里了。
　　徽音出殡，徖音没有去，她不想去，叶氏也不许她去。她在波乐轩的梧桐树下，烧了誊写好的千篇金刚经，又烧了一些纸钱。
　　“徽音，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吧”徖音解下腰间玫色的荷包，上边并蒂绣着两朵荷花，是数年前，徽音送给徖音的。徖音把荷包扔到了火里。
　　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烧为灰烬，徖音的眼睛涨的生疼，她眨了眨眸子，那火苗一点一点地熄灭，泪珠从她的眼泪溢了出来。她的手指勾动着，拉扯着她的裙角，越攥越紧。她伏身在她的膝盖上，终是哭出了声音。
　　麒麟没让素问和灵枢上前，他打发素问去准备洗脸的温水，灵枢去准备桃花羹，他站在徖音的身后，只是静默地站着。徖音手腕的银镯子反着阳光，正晃着他的眼。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徖音的时候，是六年前，裕隆四十九年，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徖音来到郑府求见郑文，不多时便有人端了一碗井水进去，后来那书生走了，徖音住进了水月轩的一间耳房，由一位老嬷嬷照顾，后来藏书阁着火，郑文改了波乐轩，让麒麟种了桃树，让徖音住进了两层角楼，徖音从外边买回来两个丫头，改了名字素问灵枢带在身边，徖音的母亲刘氏是个医女，《素问》与《灵枢》合一起便是《黄帝内经》。
　　九岁的徖音，瘦的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头发枯黄，皮肤白的不似常人，个子比同龄的徽音高出一些，小小年纪，来到府里，没有恐惧没有胆怯，她那日穿了件桃色带着几块布丁，肥大不合身的衣裳，她的手腕戴着一个银镯，比她的胳膊大了好几圈，她总用手指勾着才不至于掉到了地上，那时是盛夏，她穿着深秋的衣裳，脚上没有穿鞋，麒麟以为是个小叫花子，却一转成了府里的二小姐。
　　那时麒麟是府里的护院，负责调教指点护卫的拳脚功夫，他常能看到徖音和老嬷嬷一起做着下人的活，府里上上下下，都欺负她，有次郑潇楚用烟火烧着了徖音的头发，徖音把那些烟花都塞在了郑潇楚的嘴里，那个狠劲，不像一个孩子，徖音被叶氏派人打的遍体鳞伤，说是教她规矩，不出几日便发生了藏经阁失火的事。府里还特意请了相士，具体相士说了什么，麒麟不得而知。
　　除了郑格把徖音当亲人，时不时给她送吃的，便是徽音对徖音好，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好，比起旁人，徽音对徖音算是亲厚些，不会欺负她，不会苛责她，不会漠视她，不会贬低她，见了面肯唤她一声姐姐，那时郑潇楚小小年纪学着叶氏和何姨娘叫徖音死丫头。
　　不知是因为徖音住进了郑文珍爱的藏书阁，还是因为徖音突然被选为詹阳公主陪读，府里的人忽然不敢轻视徖音了，郑潇楚也是二姐长二姐短的，下人更是尊敬地称一声二小姐，不敢无礼，许也是郑格护着徖音的缘故。
　　“叶氏把何姨娘和郑潇楚放出来了？”
　　徖音哭够了，洗干净脸，喝了桃花羹，用了些点心，她也平和了，与见到徽音尸体那天一样的平和，她不会在叶氏面前悲伤，纵有姐妹情分，但死的是叶氏的女儿，徖音不会在人前伤心，偷偷有些心里过不去也就是了。
　　“是，叶氏让何姨娘和三小姐一同给大小姐出殡”素问说。
　　“郑栖也去了？”
　　素问点点头，“奶娘抱着去的”
　　“七岁了还抱着？”徖音看着绣样，仔仔细细地描着，绣个金蟾折桂的荷包送给郑格，四月十二是郑格的生辰。
　　“小少爷，您还不知道么”灵枢说。
　　徖音摇摇头，还好郑格是老夫人张氏亲自抚养到上学堂，不然叶氏哪里教的出郑格这样明事理、亲孝悌、是非分明、敢爱敢恨的好儿郎？“丁训灏去了么”不知怎地，徖音忽然想知道丁训灏有没有送徽音最后一程。
　　“去了，我瞧见他了，就在大少爷身边”
　　徖音听了又有些心疼詹阳公主，“你去知会那边，我明日入宫去教箜篌”
　　“小姐您忘啦？詹阳公主和淳妃娘娘不是去五台山陪礼佛烧香去了么？不然她怎么会不来府上瞧瞧您呢？詹阳公主三月初八便离开京城了，要五月才回来，不是还托人给您送了花笺知会您么”灵枢说。
　　徖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六月初八是詹阳公主的大婚之日，淳妃娘娘想为詹阳公主祈福，便不辞劳累去了五台山”
　　“小姐......”素问欲言又止。
　　徖音瞧素问的模样，“你想问便问”
　　“小姐您想嫁给嘉亲王么”
　　灵枢佯装打了素问一下，扯着素问让她跪下给徖音赔不是，赔礼不该口不择言，徖音一笑置之，“想”
　　“啊？”素问和灵枢都惊的表情凝住了。
　　徖音浅笑，“嘉亲王忠厚良善，刚明有戒，待人亲和，没有门第偏见，若是嫁了这样的人，便能一世安稳、一生长乐，有何不好？”
　　“当然不好，府里都说您是为了嘉亲王侧妃之位才杀了大小姐，若您真的嫁了嘉亲王，岂不是更落了口实”灵枢说的有些急切。
　　徖音并不这样想，“我总要嫁人，比之旁人，嘉亲王更好，我不怕落人口实，只是不想做一枚棋子，将来的夫君是真心想娶我而非只为求娶弘毅公之女便好”
　　裕隆五十一年，正月十二，裕隆帝挑了徖音做詹阳公主的伴读，徖音在宫里住了三年，便是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嘉亲王，那时嘉亲王还是安南侯，比亲王王爵低了两级。去岁腊月，裕隆帝封了他为嘉亲王。
　　嘉亲王，是裕隆帝第十五子，裕隆帝的令懿翊贵妃所生，令懿翊贵妃在世时曾执掌后宫十年，他是令懿翊贵妃四子中唯一活下来的皇子。少时学业颇佳，英词炳蔚，援笔立就，动成典则。年长后，喜读诸史、通鉴，上下三千年，治迹目了然。
　　徖音曾与他下过棋，输给他是常事，但他让了几子，又不留痕迹，让徖音输的不那么难看，若不是当时棋艺高深的颖妃来接她的女儿六公主下学说破此事，徖音也不得知。
　　这一二年，徖音没怎么见过嘉亲王，听闻他去了南方治理水患，又顺路游学，不大在京城居住，只腊八到除夕前后会回京住一两个月。
　　若说有倾慕之情，倒也没有，好感倒有那么一二分，毕竟嘉亲王是天之骄子，样貌出众，才思过人，纵是名门贵女，也是会被吸引。却不似徽音对丁训灏那样的一生一人，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这布的颜色都不好，咱们去布庄挑些新的吧”徖音转了话头，她有些闷，想出府散散心，消遣的最好方式不就是花银子去么。
　　泉影布庄是京城最大的布庄，不是叶氏经营的，老板是谁也没人知道，只说是叫木骨子，是谁都好，不是叶氏便行。
　　徖音换了身碧色的襦裙，带着素问和灵枢从郑府的后门溜了出去，要是走正门，那些护卫总要跟着，实在是恼人的很。
　　“姑娘来啦”店里的生意是个叫瑶娘的约三十岁的少妇打理，徖音常来这里，并未表露过身份，对谁她也不愿提起她是弘毅公的女儿。
　　徖音进门，扫了眼铺子里的布匹，“想给哥哥挑匹布”
　　这时二楼走下来一个女子，穿着枣红色一字肩福字交领长裙，腰间的翡翠挂件没有一丝杂色，看着是只孔雀，额间带着白玉方胜，发髻里的金钗玉簪倒不出奇，只那凤头簪别致，栩栩如生，看着便不是寻常物件。年纪看着二十五六，身边跟了四个丫鬟，四个家丁，绣鞋上绣着牡丹花，那绣鞋还缀着珠子，看着像品相一般的珍珠。
　　她的模样生的周正，不是个大美人，但也是个俏佳人。她的小腹微微隆着，走路格外小心，丫鬟也谨慎地扶着。
　　“尽快送到我府上”她在瑶娘面前停了一停，说话声音很温和，笑的也很和善。
　　“是，您慢走”瑶娘矮下身子，格外恭敬。
　　她的轿子上也缀了珍珠，四人轿，做轿子的布也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锦缎。“是嘉亲王的王妃，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瑶娘看徖音一直瞧着，便说给她听。
　　原来她就是嘉亲王的王妃，果真端庄大方。徖音笑笑，转身去挑布匹。最后徖音挑了匹叶青色的布，上边有竹叶纹路。郑格爱竹，这个正合适。
　　徽音出殡的仪仗返回经过这里，徖音付了银子没有出门，想避一避。瑶娘给徖音上了茶，“郑府的大小姐才十五岁，真是可惜了”
　　徖音附声，“是可惜”
　　瑶娘又道“好日子本在后头”
　　“人生诸事，祸福相依，谁又说的准呢”徖音说。
　　瑶娘看了看徖音，“瞧姑娘的面相，日后必是个有福气的”
　　“承你吉言”仪仗走过去，徖音起身离开了布庄，不回郑府，先在这街上走走吧，府里这个时候待不得人，还是避一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