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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7:幻月梦想(上) ...


  •   时间是黄昏已过,夜色降临。
      地点是收敛着无暇派历代掌门尸骨的墓室。
      事件是此情此景下,传出沙哑的,诡异的笑声。
      任何一个人处于以上的境地,恐怕都会认为见了鬼。
      怀涟也不例外。
      他抱着双臂,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象着周围墓室摆放的那些棺材里,渐渐会有僵尸恶鬼诸如此类的东西陆续向自己围来,人就是这样,在自己吓自己的过程中,产生双重的恐惧。
      他紧了紧手中非道,另只手按上水镜,仿佛大哥的剑就如他的人一般,给人以莫名的安全感。想到星璃,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
      星璃大哥在此,会怎么样呢?
      从小就只面对大哥一个人,只知道他的处事方法,只崇拜着他。星璃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怀涟。
      如果是大哥的话,不论面对什么东西,都会毫不在意的斩杀吧。
      神鬼皆诛。
      怀涟挺起了胸膛。
      不过他靠近那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仍是鬼鬼祟祟悄么溜溜,和星璃的作风迥然不同。
      十步的距离,怀涟足足挪动了一刻钟,到后来咬牙拉开了那扇门。
      门后面居然什么也没有。
      这扇门与其他都不同,并没有直接连着墓室,仍是长长的,狭窄的走廊。
      非常罕见的是,这整个走廊都是用一人见方的大冰块铺就的,方一开门,便寒气四溢。
      怀涟轻轻的走在冰上,人在极度紧张、恐惧的时候是会浑然忘掉周遭环境如何恶劣的,与心中的迷惑和惊畏相比,这点寒意当真算不了什么。
      穿过这冰廊,怀涟发现了不知是人影还是鬼影的白影。他四下张望,离那东西三丈远近的角落,堆砌着备用的冰块,足以遮挡自己的身形,于是小心的躲在了那后面,把自己藏在这犄角旮旯的阴影里。
      这时他赫然发现,那人是玄女奉天。
      玄女奉天身为堂堂无暇派掌门,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地位又极其尊贵,这样一个人,竟会在晚上孤身待在如此诡异的地方,当然不会没有理由。
      很快怀涟就发现了这个理由。
      从他的角度看去,玄女奉天的侧脸极严肃,而且是那种如临大敌的严肃。
      若非如此,怀涟摸进这死寂一片的冰墓,也许早就被他发现。
      玄女奉天的全部心思都系在了面前的铁栏里。
      是的,冰室的尽头,是精铁铸造的牢笼,通常被用来囚禁猛兽或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牢笼外面的冰墙上镶着数颗夜明珠,发出碧幽幽的冷光。
      依稀可看到牢笼里,关押的是一个人。
      那人就这样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冰冷的墙,发出低沉而嘶哑的笑声。
      怀涟莫名感到悲哀。他几乎就要以为是玄女奉天抓住了死仇,关在这里折磨的。任何一个人受到这样的折磨,恐怕都会觉得生不如死。
      而那人的手脚软绵绵的垂着,脑袋也耷拉着,头发披散下来,几乎和身长相仿。穿一件破旧到连样式都不知从何说起的灰衣,衣摆和袖摆已显褴褛。
      那人也不知多大岁数。听他的笑声,甚至还很年轻,但却蓄着长须。
      他的头发半白得很规律。从鬓角开始,雪白与深红交错着,形成一缕一缕仿佛用工笔挑染般精致的奇特发色。垂在前襟上的发与长须汇在一处,须是全白。
      怀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大家看他的视角都是俯视,而他明明看上去奄奄一息,不仅苍老而孤苦,甚至连抬头似乎都成问题。
      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并不落魄,仍旧高高在上。
      何止如此。
      怀涟竟然觉得,就算是大哥或者孤玄君站在这里,一样会被此人的气场所压制。
      这时玄女奉天说了话。
      他说:“师叔,你传我的功法不对。”
      这句话说出来,怀涟更是吃惊的瞪大了眼。
      原来他全猜错了。
      里面那个比星璃、孤玄更高傲更强势的男人,原来并不是玄女奉天捉到的死仇,而是无暇派的前辈。听奉天掌门的称呼,他竟还是掌门的师叔。
      怀涟终于明白过来,千雪他们所说的,剑冢禁地中闭关的前辈,正是眼前这关在冰室铁笼里的人。
      那人仍旧没有抬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传了出来:“那是你悟性差。”
      玄女奉天道:“本门至高的心法秘籍,只有掌门才有权翻阅,而晚辈恰好有这样的福分,更不敢等闲便来烦扰师叔。唯有遇到晦涩艰深之处,晚辈才拿来请教。然而师叔所示下的,皆是模棱两可的解释,到底是晚辈天资有限,还是师叔压根就没有想要认真传授?”
      怀涟心中暗暗道:你要求人传你武功,却将人像野兽般关在这里,这才叫岂有此理。
      他自腹诽,便听牢笼中那人道:“我本就没有收过徒、教过人,肯给你解惑已经十分难得,难道我告诉你一只烧鸡加两只等于三只,还要解释那烧鸡是哪只母鸡生出来的哪个厨子宰了的吗?嘿,奉天小侄,别说我不懂得用说的来解释,何况这种东西也是我师父如此教我的,我比你聪明,自然就悟了,你太笨,所以悟不出,这很正常!”
      饶是奉天掌门一直是那副冷漠轻慢的高人样,此刻也被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良久,才叹了口气:“师叔,晚辈天资确实有限,更加难以望师叔项背,这点自知之明,晚辈还是有的。”
      那人道:“很好。”
      奉天道:“只是与夜行门十年一战又将迫近,此番代本门出手之人,必定是晚辈。星璃君退隐江湖,不问尘世;日间幻月长老又明言退出本门,晚辈身边再无可用之才。而夜行门鬼王,那位无涯真英君正值壮年,昔日老掌门亦惜败于之,如若师叔不肯悉心授业,此番本门危矣。奉天死不足惜,然恐无颜面对无暇派历代祖师先辈,师叔,你当真无情么?”
      那人沉默片刻,咳了几声:“奉天,你人虽笨,对门派的忠心我却不疑。你若有法子治好我的内伤,一切好办,你修炼的本是寒性功法,火候未至,又强行参悟相反属性的功体,别说是你,即使八重先师往日苦修水火同源,也用了四十年方才大成,你与无涯真英斗,再过二十年或可全身而退。”
      奉天皱眉:“师叔的意思竟是如今除了你伤愈出关外,再也没有办法了吗?无论晚辈如何努力,都必死无疑吗?”
      那人道:“不错。你绝无可能短短数日参透本门玄功,如想杀无涯真英为先师报仇,只有求我!”
      奉天沉吟不语,怀涟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然他肯定会忍不住出声的。
      他实在对奉天掌门那师叔无语了。那人半死不活,囚于绝路,听他自己说还受了极重的内伤,偏生他真就敢对奉天大言不惭的说‘想赢是吧,你求我啊’。
      先不说他这是玩气魄也好,说大话也罢,可看玄女奉天的表情,还真的在仔细的考虑。怀涟这下完全不知道自己先前为那人感到悲哀、同情是应不应该了。
      怀涟独自愕然着,玄女奉天这时也回味过来,“师叔,你明知如若晚辈助你运功破关,必定性命难保,难道就真的……真的只有如此么?”
      那人冷笑道:“寒性内功最精纯的,是星璃,如他肯出手相助,以他的修为,必不会遭到反噬,我也不用在此受十年之苦,更与你的性命扯不上丝毫关系,你倒是说说看,为何要拖这么久才肯认真考虑助我破关?”
      玄女奉天再次沉默。
      那人道:“不如我替你说吧,昔日先师落败身死,你与孤玄设计星璃归隐山林,我半死不活的被藏在这鬼地方,你一个再传弟子才风风光光的坐上了掌门人的宝座,你怕星璃,也怕我,若非十年之约将近,无暇派有灭门之祸,你奉天大掌门又会想得到我还在这里躺着么?”
      怀涟此时的感觉如遭雷劈。听那位前辈所言,大哥退隐竟是这奉天掌门与孤玄君的设计,其中隐情万分复杂,而奉天掌门竟为了登临顶峰,故意封锁了这位前辈的消息,甚至将他关在这里十年,也不肯寻大哥施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玄女奉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愤厌到了极点!
      然而那奉天倒不愧是个人物,这些听上去大失道义的举止被他师叔一件一件说出来,他仍能面不改色维持住他高手的冷漠风范,居然没有丝毫辩解的意思,只道:“师叔应当知道,虽然晚辈千方百计坐上掌门之位,所作所为却实是为了本门打算。”
      “好一个为本门打算,”那人道:“乖侄儿,本门生死存亡之际,你又当如何?”
      奉天道:“师叔给晚辈一些时间考虑。若只有晚辈一死助师叔破关,才能维护本门百年声誉,晚辈决无二话。但在此之前,晚辈家有妻小,尚需安置。”
      那人冷笑:“多拖几天也是一样,我就等着你安置。乖侄儿,你想知道屏风幻月为何会退出本门么?”
      这怪人提出的问题正是玄女奉天苦思而不解的。按理说,屏风幻月喜欢装神秘、浪迹天涯,这都可以理解,他十年在外,没有和门派联系,有他和没他又有什么区别了?可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专程回来退出?
      “难道师叔知道?”
      “我自然知道。你过来,我仔细说给你。”
      怀涟也很想知道这个‘为什么’,心中不断催促着‘快让他说啊’,但却看到玄女奉天无比犹豫的样子。隔着坚固的铁笼,里面关押的还是个几乎废了的人,这位无暇掌门人却像站在了一个界限之外,再靠近半尺都要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玄女奉天说服了自己,努力向那边挪动,凑到了栏杆前。
      忽然,他就像是被什么力道牵引着,整个人都贴在了上面。
      怀涟大吃一惊。
      他的眼,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刻,却不知什么时候那废人移动到了栏前,伸手掐住了奉天的脖颈。
      先前看他的样子,怀涟甚至不敢肯定他手脚是不是还完好,脖子是不是能够活动。他就像是被抽了筋的龙,软绵绵的瘫成一团。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假象。他能够移动,且快如鬼魅。
      然而怀涟也看清楚了,他虽然一只手伸出牢笼的栏杆扣住玄女奉天,身子却也在不住的发抖。这幅在怀涟眼中像是重病症状的表现,奉天看了却魂飞魄散。他双手使劲的想要扳开师叔的掌控,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会武功的高手:“师叔……冷静,千万……冷静下来,否则……晚辈……死则死矣……师叔的大限……也终将……”
      因为脖颈被人扣着,奉天这番话说得困难之极,到最后连完整的音符也没有办法发出。
      那人的另只手死死抓着栏杆,猛然抬头。
      与他被囚、重伤、几成残废的境况相反,他的眼里射出极为摄人的寒光。
      “奉天吾侄,屏风幻月吴惘哉,真的是失踪了十年吗?”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手,重新软倒在地。这一次失去了墙壁的支撑,他整个人都躺在了冰上,不住的喘着气,却一动不能动,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玄女奉天立即倒退三步,骇然盯着他,也不知是刚才被吓的,还是听了他的话起了反应。
      良久,奉天道:“师叔明鉴。想不到你在这里闭关许久,却仍旧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
      那人又笑了起来。
      笑得依旧放肆。
      只是除了他,谁也不知道一个落到这种境地的人,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你既然能勾结孤玄,难道就不能再联系第三人么?吴幻月武功差劲,自然是被你送到了什么地方,如我一般囚禁起来。恩,欺师灭祖这种事,你是干不出来的。大概那老家伙会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是,没有自由。”
      奉天的手按在了玄女剑上,想了想,复又垂下。
      那人继续道:“他近日不知为何脱困,以他的个性,自是不会找你生事——”
      奉天哼了一声:“师叔说的是。”
      那人道:“你觉得他是因为武功差,所以才不来?”
      奉天不说话。
      那人冷笑:“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他怎么会突然脱身。难道你勾结的那人,看不住一个武功差劲的屏风幻月么?”
      玄女奉天的脸色终于变了:“师叔的意思是……”
      那人道:“所以他只是退个门,已非常给你面子。你要知道,吴幻月是知道我在此地的。既然他知道,就代表救他出来的人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
      这次不仅是玄女奉天脸色青灰,就连怀涟都不得不吃惊了。
      因为怀涟最是清楚,救出屏风幻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孤玄君。
      而依照方才他们所说,孤玄君是帮着设计星璃、囚禁这位前辈,并最终促成玄女奉天荣登掌门宝座的‘盟友’,而且,放逐屏风幻月这件事,孤玄也多半参与了的。
      既然如此,孤玄又为什么突然拆‘盟友’的台?
      虽然这些事是无暇派的‘家务事’,孤玄只是应奉天之邀帮忙的‘外人’,但如果此事曝光,对孤玄的声誉无疑也是非常不利的。
      孤玄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这个一向无解的问题而言,别说以怀涟的智慧很难猜出其中的原由,江湖上能够完全洞悉孤玄想法的人,怕是没有。
      不过从中怀涟再笨也该听的出来,那笼里的怪人正是拿此事要挟玄女奉天。
      ——既然他使用非常手段夺得尊位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那么他不如一死来助师叔破关,尚有可能留下半世清名。
      怀涟这时对那位前辈的感觉,不但怜悯、同情之心去的干干净净,甚至有一点佩服了。
      他已落到这般田地,竟没有丝毫苟延残喘的迹象,没有低声下气的求人相救,而且还敢说大话、玩气魄,甚至明目张胆的威胁人,大言不惭的逼人去死,虽说是玄女奉天害他不浅,但如今到底是谁欺负谁,还真难以下定论。
      怀涟没有办法判断清楚,玄女奉天却也早乱了方寸。他再也不愿意和这怪物多说半句话,回过神来之后,立即掉头就走,那慌张失措的神态,就好像他师叔还能从笼子里追出来一样可怖。
      奉天走的急,他没有发现,就在那怪人揪住他的时候,一样东西在慌乱中失落。
      而留下来的怀涟正在考虑要不要拾起那东西的时候,却发现笼里的前辈也到了生死攸关的岔口,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内伤,完全发作了。
      烈火与寒冰在他体内交战、纠缠,他努力在用自己本身的功力压制着两股错乱激荡的真气,努力引导着身下冰块所散发的寒魄,来稳定身体里暴乱的奔流。
      这种天人交战他经历了十年,自然驾轻就熟无比专业。然而他在说那些往事激起了奉天震怖的同时,也扰乱了他自己的内心。
      冥冥中,他有一种预感。
      或许如今真的已到了大限。
      生与死,只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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