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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6:暮暗逢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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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呢?”
低沉的男音在千雪身后响起,她微微侧身抬头,映入视线里的是龙子凤兮那傲慢的眉眼。
龙子凤兮走进水上凉亭,坐在了她的对面:“我方才路过客房,吃的喝的都好好放着没有动过,你什么意思?”
千雪白他一眼:“意思再明显也不过了,你这长离院的东西不好吃。”
从送食物的老林管事口中得知了凤兮别院的名称,千雪当时就觉得这人很不可理喻。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十足大少爷,静修的地方却起个这么哀怨的名字。
凤兮道:“哦?我还以为你是担心冰心紫御的伤势,所以食不下咽呢。”
千雪道:“我为什么要担心,怀涟现下约摸着已经见到了掌门师叔,师兄是他最成器的弟子,也是无暇剑新一代首席,掌门难道还会见死不救么?”
凤兮道:“我可没说,全是你自己在揣测吧。而且那是你师叔祖哎,背过人去就直呼其名,冰心紫御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未婚妻?”
千雪摊手:“他说着玩不行啊?”
凤兮像是看怪物一样的打量着她:“会开这种玩笑的,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他。”
千雪道:“是是,大少你还真是了解他。”
凤兮眼神悠远的看着水面:“不错,我和他作对三年,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江湖上的任何一个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千雪随口答应着,眼神也飘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在讽刺我么?尽管我做到了知己知彼,但和他交手数十次,却总是一招之差落败,古人说着玩的东西,偏偏真有人信。”凤兮不以为然的道:“知己知彼有什么用,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好比我若当真摸清了星璃君的底细,也一万个赢不了。”
千雪微微诧异的看着他,龙子凤兮的表情很坦然。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即使他说一些丧气的话,也无损于他的骄傲。
骄傲的人一般是嘴上也不肯服输的,可是龙子凤兮仍与他们不同。
千雪勉强道:“古人说的是如果知道了对方的高下,就可以选择不同的策略来应对,那样才能保证百战不殆。不是像你这样,搞得清清楚楚后,还是正面去挑战,然后在这里大放厥词说古人骗人。”
凤兮道:“这个世上我顶讨厌的人就是冰心紫御,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用剑,我天资与努力,哪一样都不输他,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赢不了他。说起江湖新秀,人们总是第一个提起冰心紫御,我永远是第二。你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吗?”
千雪往常听任何人说师兄一句不是,都会非常不舒服,哪怕艺不如人,嘴上也要还以颜色。可是龙子凤兮说的这些,她却并不反感。因为凤兮是将紫御真正当做宿命中的敌人,没有一丝的不尊重。
“我没有你那样的胜负心,不过我也大概知道这种厌恶感有多么讨厌。”千雪道:“我还很小的时候,父母被强盗所杀,有个人救了我,带我上了无暇派拜师学艺,但是那个人很快就离开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师父、师兄弟们都不喜欢我,我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只有紫御师兄有时候会看不过眼维护我。等我长大一些懂事后,才知道他们讨厌我是对的,可我还是忍不住的会讨厌回去,既然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又为什么要逆来顺受讨他们的欢喜。”
凤兮道:“我上断沧峰见过很多无暇派的人,冰心紫御和他们的确都不同。虽然我和他为敌,莫名的讨厌他,但如果不能堂堂正正的打败他,我又算什么!”
千雪道:“其实和你针锋相对的师兄,却比在门派里要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他会有那么多的表情。在门派里的师兄,只会说‘是’和‘不是’,‘对’和‘不对’,‘应该’和‘不该’。我总有一点不好的预感,掌门或许并不把他的生死看的和我们一样重,而且无暇派上下都很讨厌星璃君,求药的人却是怀涟!”
凤兮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他傲如飞凤的眼猛地睁开,凌厉的眼光似乎要焚烧起来。
千雪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本门解毒秘宝‘羊脂仙露’,是十年才能攒一滴的玉髓。听说十年前八重老掌门败在鬼王真英君手下后,尚有一口气在,当时还健在的宸莲君疯了似的将所有积攒下来的玉髓全部倒入八重老掌门的口中,企望救回他恩师一命,但老掌门伤的太重,羊脂仙露只是解毒的神药,并不能起死回生,所以宸莲君做得一切都是徒劳。但这样一来,本门积攒百年的玉髓,已全部用于救治八重老掌门,现在只一个十年,也就是说本门仅存一滴,而这玉髓何其珍贵……”
凤兮听得难以自抑,一掌重重的拍在了栏杆上:“再珍贵的灵药,不用来救人便是垃圾,你难道要说玄女奉天会藏私不救人么?”
千雪道:“我,我只是预感不好罢了,或者掌门人这次会大方一点也说不定……”
她不说则以,这句话听到凤兮耳里更是不悦:“玄女奉天是怎样的人?你说!”
千雪道:“或许是我自己讨厌他,所以把事情想复杂了。不过奉天掌门为人十分小气,按照我的理解,就算让他用玉髓去救他老婆,他都得考虑一刻钟吧。”
凤兮怒道:“你说的当真?”
千雪点了点头,却见凤兮立即转身,大踏步的往长廊走去。她赶忙起身跟上,轻声解释道:“不过师兄是掌门最出色的弟子,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我多心吧。”
凤兮亦低声答道:“哼,既然有这层顾虑,自然要变更一下方案。你没有多心。我也听说过无暇派的人怀疑星璃君叛门,但又不敢上门追问,没想到还是真的。这样说来,怀涟去求药,岂非自讨没趣!”
千雪亦无语的道:“他是你叔父哎,背着人就直呼其名……”
两人无意间犯了同样的‘错误’,于是气氛轻松了一些,凤兮也笑了:“叔父既然是那幅笨蛋样子,我们做晚辈的自然要多操心了。”
千雪也忍俊不禁:“好在你没有在师兄面前编排他师叔祖,我嘛,可以装着没听到。”
说话间,凤兮和千雪两人已经穿过长廊。凤兮三步并作两步带路到了书房推门而入,一边扬声:“老林?老林!”
“少爷!”
这个时辰老林正在书房内为他整理书籍卷宗,万没料到他这个时候会来,下意识转身立正答话,整理到一半的书册却歪歪斜斜的接连落下,老林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是该先招呼少爷,还是先收拾散落的书籍,一时呆住。
凤兮顾不上管他,径自走近书桌,抓起纸笔就开始写信,刚写了几个字,却发现墨还未磨好,只得扔了笔走过去:“老林,磨墨。”
呆住的老林听到命令,终于知道该先做什么,遂立即动手去办,凤兮却也没闲着,他招呼千雪把落在地上乱七八糟的书籍放回去,自己又抓起了笔。
“墨还没磨好,你急也没用,帮我一把啦。”人在屋檐下,千雪只得听令行事。
“哪来那么多意见,你负责整理,我负责构思!”凤兮显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千雪撇着嘴角收拾去了。
倒是老林做完了少爷吩咐的事,抬眼一看就慌忙跑过来帮忙。整理书籍卷宗也是件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眼见千雪把菜谱和武功秘籍摆到一起称兄道弟去了,他苦笑着上前重新放好。
等这些做完,千雪和老林转身看向凤兮,凤兮正把写好的东西塞到信封里,扔到了老林的手上道:“听着,给你半个时辰,你亲自把信送到我爹那里去,然后带‘九转金丹’回来,这玩意有多珍贵你自己清楚,要是搞丢了……或者连你也干脆不见了,哼,我保证你死在冰心紫御的前头。”
老林无奈的将信函揣进怀中,道:“少爷,我做长离院的管事做的不知多么舒服,你就算赶我,我也不愿走的。”说完,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再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做长离院的管事的确舒服,让人头疼的凤兮大少爷一年也来不到几回,这庄园就好像是他的私地一样,有那么多仆从侍女听从指挥,还有不菲的薪水拿,无论文武两道,听到‘凤家的管事’这个名头多少也会给几分薄面,金银财宝买的回这样的荣誉吗?
关门声惊醒了愕然的千雪,她犹似不可置信的道:“九转金丹世上只有三粒,一粒在皇宫大内,一粒在丞相府邸,没想到凤家居然会有这宫廷重宝……”
凤兮道:“这有什么稀奇,这最后一粒本来在天道宫,前几天孤玄君不是驾临霜林么?就是他给的。本来也不是凤家的东西,我爹他也不会多么心疼。”
千雪愣了愣,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将事情的先后串联起来,粗枝大叶如千雪者,也不禁清晰了一些关键。
——凤兮之所以会奉父命去接怀涟,是孤玄告诉凤家老爷,他的远亲怀涟如今出了道,而且武功高绝。
——孤玄知道紫御中了剧毒,而且指点他们回门派求药。
——然而孤玄却也在这时,将九转金丹给了凤家。
虽然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巧合,但这世上当真有这许多巧合么?
可是如果真是孤玄君的好意,堂堂天道宫的主人,江湖的至尊帝君,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救紫御?
当时他对着一群冲上去拼了命救自己的人,说的可是——
——就算你们全部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出来的。
千雪还记得孤玄君踏水而去后,自己垂首看着昏迷的师兄,轻声向他的未婚妻抱怨着:“蝶舞姐,孤玄君他好狠毒。”
蝶舞只是笑了笑,理解了孤玄式的狠毒,并解释给他们听。
千雪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联想下去了。这或许真的只是巧合,因为孤玄实在没有救紫御的理由。想想看紫御是为了护着怀涟才中了毒,并不是护他孤玄,而世上只有三粒的金丹即使是天道宫也不可能当跌打丸般随意送人情,最重要的是,会平白无故救人的人,不会是孤玄。
千雪对凤兮道:“师兄和你是有名的死仇,你写信让伯父救他,真的没有问题吗?”
凤兮道:“你以为本少爷的脑子和你一个属相?我自然写的是我自己中毒了!不然干嘛让老林去拿,我自己去岂不是更快!”
唉,当事者迷,千雪哑然半晌,道:“可是……你为什么……”
凤兮写出信后,先前那暴躁的语气就平和了很多:“我为什么会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救仇人吗?第一,本少爷和你说的那小气掌门不同,药就是拿来救人的,当摆设它不够好看;第二,你也说过的,冰心紫御不能死,他若死了,还是死在我的私宅里,那我的脸就丢完了。何况杀死他的是青蛇,不是我,我会很不愉快,而且这辈子都没办法补偿这种不愉快;第三,本少爷自然不会白白救他。先前以为无暇派会让怀涟拿药下山,才没有多事,方才听你那么一说,我也不得不多做一手准备。但无暇派救他是应该,本少爷救他是高兴,所以怀涟若顺利求了药回来,那羊脂仙露和金丹价值也差不多,就赔给我,若他拿不回药,一切休提,全当本少爷做慈善事业!”
千雪无语的捂住额头:我的老天爷啊,万一怀涟拿不回来赔偿品,师兄醒后若晓得自己得救是因为凤兮大发慈悲,天晓得会是什么反应啊……
“怀涟君,有请。”
在长离院那边悄悄发生变故的同时,怀涟也终于等到了无暇剑派掌门玄女奉天允见的传报。温秀之领着他进入了无暇剑派的会客堂前,小声说了一句:“掌门的心情似乎特别糟糕,怀涟君用词遣句请多多斟酌。”
怀涟谢过他进了门,心想屏风幻月长老失踪十年,方才有了他的音信,却是要退出无暇派的音信,如果我是掌门,我的心情也不会好。
有了这种认知,怀涟的心里对玄女奉天很是同情。大概今天他的心情会一落再落吧,因为很快他就会知道,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奄奄一息的事情了……
“非道怀涟?”
怀涟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答应一声,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也就看到了说话的人。
会客堂宽敞明亮,怀涟的两边都是无暇派的弟子负手而立,屋子里静的可怕。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说话,就空旷的似乎还带了些袅袅的回音。
玄女奉天坐在上首,一条胳膊倚着扶手托起下颌,洁白的衣袖竟垂到了地面。看他年纪在三旬与四旬之间,白面长须,这出尘仪表再加上流云广袖,显得颇具仙风,当配‘无暇’。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怀涟心里忐忑起来,方抬起的眼便又垂下。
只听奉天掌门不怒而威的声音道:“请坐。”便有一名弟子带着怀涟上前,示意他的座位在奉天掌门的对面,怀涟就坐了下来。
怀涟是坐了下来,他却听到对面衣袖风动的声音,再一看,果然是奉天掌门起身走了过来。他的衣袖宽大,高冠玉带,庄严古朴中自有一种迫人的威仪。人还未至,那压力已扑面而来。
为了对抗这种压迫的尊贵姿态,怀涟也立即站起,握住手心里的冷汗,大声道:“奉天掌门,我有急事,现在是否能说了?”
玄女奉天慢慢向这边移动的身子在这句话后停住。
他停步、抬眼,一手背负,一手抚须,神情自傲而冷漠。
只是他的心里也有一丝惊奇。
这也难怪他暗暗惊奇。
寻常少年在玄女奉天的名气、身份和过人威仪的多重压迫之下,怕是坐立难安,别说是毫无经验的雏儿,放眼江湖,够资格和无暇剑派掌门人分庭抗礼之人,都寥寥可数。
但是怀涟虽然偶尔迷糊,还可能是个笨蛋,却有他过人的地方。
这倒也并非是他天生的优点。恐怕任何人与星璃那样谪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朝夕相处十年之后,抵抗力都免不得会强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