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怀莲》纳兰佩紫

46、6：暮暗逢魔（上）

　　“屏风幻月……你不是叫做吴惘哉吗？”
　　怀涟郁闷的看着周围跪倒一片的无暇派弟子，再看看仍是那副无所谓样子的吴惘哉，他被接踵而来的事情搞得有点晕。
　　“不错，你可以当两个都是在下的名字。”吴惘哉给他上了一课：“比如，或许我姓吴，名惘哉，字幻月，反正你就按照这个思路理解下去就对了。”说着，也没忘了懒洋洋提醒一圈跪拜的徒子徒孙：“都起来，我说过此次上山，顺便正好退门，以后你们也用不着行如此大礼了。”
　　无暇派的弟子面面相觑，迟疑着一个个站起来，此情此景三席温秀之就成了大家眼光汇集的焦点，不过他本人也还愣着，其他子弟就有样学样的装雕像。
　　“那你到底多大啊？”完全没被吓住的人，大概只有怀涟一个吧。
　　吴惘哉想了想，很苦恼的口气：“说起来，我有多大了呢……三十差不多吧，四十也可以，五十也说得过去……”
　　怀涟叹气：“你自己不记得吗？”
　　吴惘哉道：“你这笨蛋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想告诉你吗？”
　　……完全听不出人家弦外之意的某弟只好老实点点头。这时就看到吴惘哉反手抽出背后一直负着的长剑，扔到了怀涟的手中。
　　“这是？”
　　“在下的杰作。”
　　“怎么看都是很平常的剑啊。”
　　“……”
　　的确是很平凡的剑，如果单看外表的话，就连剪径的小毛贼都不会对它感兴趣。不过其他人知道这破烂是出自屏风幻月之手后，看它的眼神自然会大不相同。
　　“双手握住剑鞘，对，就这样，好了，发动内力……”
　　随着吴惘哉的指示，怀涟发现手中这把普通的长剑像是蜕皮一般，那斑驳不堪的外鞘扑簌簌的往下掉落，露出里面华美的真形，而且很眼熟。
　　“这是……”怀涟这才感到有些惊讶，将之拔出半寸，看了看，又赶快收了回去。“这是大哥的……”
　　这把伪装成破烂玩意的兵刃，赫然就是天下第一的名剑水镜。
　　“孤玄说，骗走它的是修罗城的人……”怀涟迟疑的问道：“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吴惘哉道：“不错，那个时候我正在修罗城做客。”
　　怀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吴惘哉却一伸手将他提过来，瞪了想要跟上的温秀之等人一眼：“我有话和这傻小子说，你们不许过来。”
　　温秀之等人纵然焦急也没有办法，只得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在怀涟挣扎着‘放开我，我有急事’的呼叫声中，吴惘哉不为所动的强行拽他离开。
　　风水轮流转，如今成了吴惘哉提着怀涟，带他飞掠，直到完全看不见温秀之等人的影子了，他才突然停步：“好了，这件事是很机密的，你有什么疑惑尽管发问，但我解答之后，却不许说给第三人。”
　　“你搞什么！”怀涟郁闷的道：“就算有什么事，若是我大哥问起来，我定然要说给他的。”
　　吴惘哉沉吟片刻，才道：“也罢，若给星璃知道那没什么。”
　　怀涟道：“若是紫御、千雪、蝶舞问起来，我多半也会说的。”
　　吴惘哉方才气温秀之多么惬意，哪想到现世报来得快，如今他也成了被气的那一方：“我说小兔崽子，星璃也还罢了，你哪来那么多好朋友，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个秘密若是给三个以上的人知道了，那就不能称为秘密了么？”
　　“可是大哥也说过，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就越早，我怎么能肯定你告诉我秘密后不会要我的命？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这小子该笨的时候偏偏聪明起来，吴惘哉大叹口气，而后他看见怀涟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道：“孤玄，你来这里做什么？”
　　吴惘哉愣在那里，然后五官挤到了一起。这次他是真的发愁了：“你见过屏风幻月？”
　　怀涟道：“没有。”
　　“那是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也没有。”
　　孤玄只好道：“请问你怎么发现的？”
　　怀涟老老实实的道：“大哥以前提起过屏风幻月的一些习惯。”
　　“习惯？”
　　“大哥说，屏风幻月这个人，就跟孤玄一样，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而比孤玄更混蛋的一点是，他不但从没有答应过帮人保守秘密，也没有要求过别人保守秘密。”
　　“喂，屏风幻月可是星璃的师叔！”孤玄一听到‘星璃说’就下意识的开始转移话题：“那你也只是发现了‘吴惘哉’不是屏风幻月，什么时候发现了我是孤玄？”
　　“味道。其实我一直也不敢肯定，但是你摔温秀之出去的时候，‘吴惘哉’身上那种悠闲、洒脱的感觉有一刹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孤玄’的味道。”
　　看怀涟说的如此肯定，孤玄便使劲用袖子扇风，自己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味道：“你小子……长了怎样的狗鼻子……”没想到易容败露的原因如此神奇，事到如今，他只能这么哭笑不得的抱怨几句了。
　　怀涟堪比野生动物的直觉让他很摸不着头脑，而怀涟自己也很难用语言来解释这种直觉。
　　孤玄摔温秀之的时候，虽然用的并不是他自己擅长的手法和内劲，但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真气，却没有办法改变。而这种微妙的差别，除了直觉根本没有办法分辨。
　　然后怀涟与孤玄的问答以很快的速度进行着。他每提出一个问题，孤玄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做出了回答，以这种情形来看，孤玄自从身份暴露后就没打算隐瞒什么了吧。
　　“屏风幻月真长你易容的这样吗？为什么温秀之他们毫不怀疑的倒头就拜？”
　　“屏风幻月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以各种形象出现，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人，天底下的人加起来也超不过五个。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拜……这个嘛……因为我摔那小子出去的武功，的确是屏风幻月传授的‘逆风诀’没错。”
　　“那你扮成这幅模样，就是为了骗他们屏风幻月要退出无暇派？”
　　“这倒不是，本来这件事就是屏风幻月拜托我来做的。”
　　“他自己为什么……”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是吗？你让一个断了双腿的人，怎么爬这么陡峭的山？”
　　怀涟震惊的一时忘了问下去，而孤玄则看出了他的疑惑，语速很快的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说明。
　　“屏风幻月十年前离开无暇派不知所踪，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喜欢浪迹天涯扮神秘的毛病又发作了，殊不知他却是陷落在修罗城，整整十年。”
　　“不过，这老爷子倒也没吃什么亏，魅罗天让他拜入修罗城门下，他就拜入了，让他将炼器的秘诀传授给修罗城的人，他就传授了，只不过尽管其他人与他炼器的材料、手法都一模一样，却永远比不上他，所以屏风幻月在修罗城里，不知搞得多少名声遐迩的炼器大师自惭形秽。”
　　说到这里，孤玄叹了口气，似乎有很多感慨，到最后却只说道：“炼器跟练剑也没什么不同，屏风幻月为了将那把‘屏风九霄剑’炼到极致，毫不犹豫的割了双腿喂剑炉，其他人又怎么能比得上他。”
　　听到屏风幻月双腿残废的原因竟然不是修罗城干的，而是他自己喂了剑，怀涟目瞪口呆。
　　孤玄微笑道：“只可惜他遇到我的时候太晚了。”
　　“原来修罗城的人说要追回水镜，还是很有道理的了？”
　　“不错。水镜与业火便是屏风幻月亲手打造的，他既然加入了修罗城，自然这两把剑就属于修罗城。只不过现在它又归你了。”孤玄眉毛抽筋的道：“因为屏风幻月已经脱离修罗城，入了我天道宫。”
　　怀涟这次干脆连吃惊都忘了，结结巴巴的道：“修罗城主难道会放他走？”
　　“这个嘛……”孤玄哼了一声：“他舍不得也没办法，第一，屏风幻月嗜酒如命，而且非好酒不喝。这十年来神兵没给他炼出几把来，倒把魅罗天满城好酒喝了个精光，为了养这宝贝，魅罗天花了无数金银为他买名酒、好酒，你还记得独步山庄那左元丰么？若不是魅罗天经济拮据，怎会连这种平民百姓都不放过。”
　　怀涟点了点头，原来有人喝酒也是可以把一座城喝倒的。江西五丑奉命图谋独步山庄，起因竟是如此。
　　孤玄道：“第二，屏风幻月既然入了修罗城，为魅罗天炼器，那材料自然要修罗城准备。只是这老头脾气古怪，给出的清单上，至少有一半的材料名称都没听过，为了搜集这些闻所未闻的珍贵物事，修罗城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十分得不偿失。这还不算，那老头不知多少次半夜三更提着把砍刀闯入修罗城诸堂主的房里，放言要砍他们胳膊大腿来铸剑，搞得怨声四起，偏偏还没人敢还手，魅罗天初时并不觉得如何，直到有一天这老头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
　　怀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虽然奇才都有怪癖，但这屏风幻月似乎尤其怪啊：“那……后来呢？”
　　“后来？”孤玄冷笑道：“后来我堵住修罗城的大门，不用多说，魅罗天就乖乖将人献出来了。恐怕他已经明白过来，为了一个屏风幻月，付出这么多实在不值得，何苦要因此再开罪一个天道宫呢？”
　　原来孤玄堵人家大门是为了屏风幻月，怀涟知道后反而松了口气，如果真是为了帮自己的话，感觉实在很别扭。不过怀涟还是有很多不理解的：“既然收留屏风幻月的坏处这么多，你为什么还要招揽他进天道宫？”
　　有一句话怀涟忍着没好意思说出来：听蝶舞说，孤玄的天道宫可不是一般的穷啊……修罗城都养不起的宝贝，他竟然敢要。
　　孤玄道：“谁说我要养他了？我只是想要水镜和屏风九霄剑，我管他去死。”
　　孤玄说话一向和气，软绵绵里还带着几分阴险，如今想必也被那怪老头摆了一道，否则怎会如此气急败坏。果然接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无力的道：“谁知修罗城给我送出来的是个断了腿的屏风幻月，本来打算抢了东西就随便放他浪迹天涯，或者上天道宫来报仇也无有不可，但他如今这副模样，我还真不好下手……”
　　怀涟对孤玄的人品已经无话可说了。堂堂江湖至尊，居然明火执仗的打劫，他真还好意思说出来……
　　孤玄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谁知我难得动一回恻隐之心，就被这老头打蛇随棍上，说什么晚景凄凉，无依无靠，既然我把他从修罗城接出来，就务必收留他云云，我想要把他给魅罗天再送回去，谁知那混账说就算放火烧了他修罗城，也绝不能同意……”
　　怀涟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哈哈，难怪你一路上那么多话，大哥以前就说过，孤玄这个人，一旦憋了气就很容易念念碎起来……”
　　孤玄捂着额头呻吟一声：“少年人，相信我，再提星璃我一定宰了你。”他也真是单单拿这少年没辙，本来憋在心里的郁闷因为方才戏弄温秀之而释怀了不少，现在却又有聚集的迹象。
　　“孤玄，”怀涟突然道：“方才跟我同行的人，到底是谁？那些话是孤玄说的，还是吴惘哉？”
　　孤玄道：“是屏风幻月，也是吴惘哉。我既然扮成他，自然说得都是他的事。而这些也是他说给我的，以防被人发现端倪。那老头也真是让人敬佩，在这样的时局里还心忧报国，可惜他的文采真的很差劲，难怪屡第不中，这才死了心专修炼器。”
　　怀涟道：“可是刚才我却真的对他非常敬佩，而这种感觉对‘孤玄’是没有的。”
　　孤玄愣了愣，神色复杂的看着腰间那把金丝扇，想起怀涟一路上的维护，却是给了‘吴惘哉’而不是他孤玄，他只能暗叹自己扮装实在太过用心，竟被怀涟当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孤玄苦笑道：“对，你说得没错，那老头虽然让人恨得牙痒，却偏生对他下不了手，还心甘情愿的替他跑腿，能这么使唤我的人，原本我也以为不存在。好了，他交代的事情我都办完了，另外就是我以‘孤玄’的身份对你说的。”
　　怀涟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孤玄就将什么东西抛了过来，接过一看，是一块黑黝黝的令牌，就听他道：“你替我将这东西交给玄女奉天，屏风幻月正式脱离无暇剑。水镜我已经还了给你，修罗城的恩怨我希望你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怀涟收好屏风幻月的令牌，却有些不理解：“我当做没有发生过，修罗城难道又肯放过我们么？”
　　孤玄道：“他不放过能怎样？为了夺水镜，灭你们的口，他折损了多少好手，如今鸡飞蛋打，他再不忿也只能忍了。”
　　“好，既然他们算了，我也没话说。”
　　看到怀涟很干脆的点了头，孤玄的事情也就交代完了，遂挥手示意就此别过。目送着怀涟的身影渐渐消失，他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道：“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树丛里有人回应了他的话，接着，两名白衣弟子抬着登山滑竿走了出来。
　　滑竿上坐着位眉发皆白的老人，单看容貌，与孤玄的扮相还有六七分的相似。
　　老人笑着道：“辛苦你了，孤玄君。若不是老夫亲眼所见，怎么也不敢相信，星璃的胞弟居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
　　孤玄哼道：“老爷子，你要我把水镜还给他，还要亲眼见一见他，这些我都做到了，就连你一直待的不爽快的无暇派，我也给你退掉了，以后我不欠你什么，若是你不守约定，江湖第一的名剑以后就不再是‘九霄’了。”
　　老人笑道：“你不用吓老夫。不过你赌输了东道，居然会乖乖践诺，赌品之好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当时只要你拔出浮云离恨剑，水镜、九霄就是你的，你那个秘密也绝不会担心被人知道。”
　　孤玄道：“那种下九流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至于秘密，哼，能让从来不为人保守秘密的屏风幻月闭嘴，我这个赌打得很值，比杀人越货值得多。”
　　那真正的屏风幻月亦为孤玄的这种个性无语。他也曾揣测过孤玄这么做的动机，但以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仍是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的江湖至尊。
　　屏风幻月道：“我也破例告诉你为什么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叫做怀涟的少年吧，因为无暇派有一个秘密是你也不知道的。如果这个少年不是这种性格、人品，今天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上山。”
　　孤玄道：“凭你拦得下他么？你的武功本来就差劲，双腿又废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为了你去惹星璃不快？”
　　屏风幻月悠悠的道：“我有理由让你出手的。”
　　孤玄皱眉：“什么意思？你方才说无暇派的秘密是？”
　　屏风幻月却道：“走吧，现在已经没必要说了。”
　　屏风幻月虽然从来不为人保守秘密，但是他不想说的时候，却没有人可以逼他说出来。孤玄深刻明白这一点，而他对这个秘密也不是很有兴趣，于是眼神示意着抬轿的弟子，一行人在密林的掩护下，很快下了断沧峰。
　　回到那个与怀涟相遇的驿站，等待其他子弟的情报的同时，孤玄随手抹去了易容药物，低头看着自己这身与平时打扮极不相称的麻布长衫，竟有些意外的留恋。以吴惘哉的身份和怀涟同行，不仅怀涟拿他当做另外一个人来尊敬，就连孤玄自己，可能都有一刹那忘了他是孤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