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怀莲》纳兰佩紫

34、2：青冥之阶（中）

　　鹰九爷的寿宴摆在水面河心，这艘画舫到没有多么华美气派，但水寇之流，能摆出如此排场，已属难得。何况，黄昏已过，夜色降临，唯独这船上灯火通明，喧哗热闹，纵使看者无心也足够引起注意，何况怀涟他们本来就是找场子的。
　　怀涟一行嘱咐赵福来先寻个藏身之处，他们乘一只小船借着夜色悄悄划近画舫，离着还有三五丈远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几人都是轻功好手，蝶舞更是仗着鬼魅身法踏水飞度，先一步潜上打探。当她发现船上一众匪类都只是聚在那几个首脑身边，个个喜气洋洋，甚至连个巡哨都没有安插，也就放了心，招手让其他人悄悄摸上来，大家按她的指点各自寻到了落脚地，紫御和怀涟躲在船帆之后，蝶舞和千雪则立在桅杆两侧，这时大家也都看清了鹰九爷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在来之前，紫御就向怀涟、千雪大致描述了一下这个悍匪的武功路数和身形样貌，蝶舞也在一旁补充了两句。大家都知道鹰九爷是个独眼龙，下手狠辣无情，他的兵刃是一把名为‘啸天’的长矛，这种在战场上比较流行的兵器居然被一个江湖人物仗以成名，可见他武功自是走的刚猛一路，性格也见彪悍。只是他出身的家门谁也不知道，要摸清他的武功，看来还得交手才见分晓。
　　只不过在有了这番心理准备后，千雪和怀涟瞧见啸天鹰的模样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在匪徒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几人之中，一个身高足有八尺，豹头环眼的大汉，赤裸着上身，正抱着酒坛豪饮。他眉发皆张，左眼戴着眼罩，却依稀可见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额始，隐于眼罩内，却又从脸颊处张牙舞爪的横飞破面，猩红色的伤痕如扭动的蜈蚣般，显得异常可怖。
　　那么这位爷的性情彪悍也就不用深入了解了。脸上有这么吓人个伤疤，不但没有死、没有自伤自怜，居然还能扬名立万，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给自个儿庆生，若说他是悍匪都委屈了他。
　　鹰九爷身边坐着三五个人，但眼尖的就可以发现，其实主要陪坐的只有他右手边的一个男人，其余几个的地位就稍稍低了些。那男人背对着怀涟他们，只看得到他穿着一身样式奇特的华服，长发披背，举手投足妖娆万方，若非看他肩膀宽阔，偶尔说句话也十足男子口音，否则谁也会错认这是给鹰九红袖添香的佳人。
　　他也的确是红袖。那衣服半边裹着轻纱，半边却是缎面，纱为妖红，缎是艳紫，而这大红大紫俗不可耐的服色，却被这人优雅柔婉的动作穿出了一种诡异的气质。
　　想必他们来的正是时候，鹰九爷的寿宴刚刚开始。只见他大口喝酒，然后将怀中酒坛按在桌面上，豹眼圆睁：“贤弟，你所说当真？”
　　那红紫衣的妖娆男子轻笑一声：“绝无虚假。”
　　鹰九正在沉吟，底下喽啰却先嚷了起来：“九爷，九爷！是陈香主的船来了！”
　　陈贵也不知从哪里劫了艘货船，带着一船落汤鸡仓皇上来，先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无暇剑派那几个男女，忙跪拜下去：“九爷，小的给您老问安！祝您老福禄双至，寿与天齐。”说完了吉利话，才道：“小的领兄弟们去封锁江面，哪知却碰到了几个扎手的年轻人，不但乱伸手管闲事，还将小的兄弟全部踹到江心，并让小的带话回来，说与九爷听！”
　　鹰九并未像紫御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反而饶有兴趣的道：“哦？是什么来路？要说什么？”
　　陈贵老老实实的道：“他们自称是无暇剑派的，带头的是个老怪物，具体名号小的不知，只知道其中一个是他的徒孙，江湖上人称冰心紫御的，他斩了小的尾指，让小的带话给爷，说爷安生做水路生意发财，谁也管不着，但如此横行霸道，为祸百姓，便是不该，今夜必会上门造访，让爷做好心理准备！”
　　鹰九皱了皱眉：“冰心紫御？这娃娃号称无暇剑派七代弟子之首，你折在他手下也不算丢人。但他哪里来的师祖爷，现在无暇剑派辈分最高的，不是掌门奉天吗？”
　　陈贵很不情愿的答道：“他称一个少年人叫做‘师叔祖’，小的就是无心骂了他师祖爷两句，惹来的事端！依小的看，那少年人多半是将武功练到返老还童境界的前辈高人，九爷可要当心！”
　　鹰九笑骂一句：“你小子说书的听多了，什么武功能让人返老还童？”
　　却听他身边那妖人开口道：“兄长不必惊奇，这件事原本只是近几天才发生的。那个少年我却知道，他是水镜星璃的胞弟，据说叫做非道怀涟的，这个名字虽然耳生，但说起杀了江西五丑、一醉封缘、日月光辉的人，兄长想必知道的。”
　　鹰九呆了一呆：“什么？星璃君？我还在说到底是谁如此厉害，连一醉封缘、日月光辉这样的高手，都能说杀就杀了，原来是星璃君的弟弟！”
　　这边在一个劲的惊叹，那边怀涟也很茫然。怀涟瞥紫御，紫御无奈的笑了笑。这些传言想也不用想一定是孤玄君放出来的，不知道用意是什么，但怀涟渐渐因此有名起来倒也是事实。
　　只听那妖人又道：“不过这些江湖传闻是不足为信的。兄长不必担忧，那少年武功并没有星璃君那般厉害，杀掉一醉封缘的是孤玄君。”
　　话题又转回来了，鹰九下意识的接茬道：“是孤玄君……他就不知道与朝廷作对会有什么下场吗？”
　　那妖人浅笑两声，优优柔柔的道：“所以人都说孤玄君如何精明，到底也是个不识时务的，兄长此举做得没有错，众位兄弟跟着兄长，也不能总这样小打小闹混光景。只要杀了孤玄君，这就是大功一件，凭着为封缘侯爷报仇的功劳，兄长再度被朝廷起用，也是指日可待的。”
　　这番话说出来，偷听的几人心下一片恍然。怪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啸天鹰是什么来路，原来他本是朝中将领，不知为什么流落江湖，做起了一方水主。只是恍然的同时，却又非常不解，孤玄君到底如何得罪了那妖人，以至于他这般殷勤的怂恿鹰九爷对付孤玄？
　　谁知今晚之事委实精彩，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故连锺上演。鹰九爷听了那妖人的话，眉间愁绪更浓，他环视周遭，发现自己的几位结拜兄弟都是一个劲的点头，不禁迟疑：“你们……这与原先说的不一样啊，当初只是说把孤玄君拿下，让他亲口答应放贤弟一马，怎么这才半日，就与封缘侯之死扯上了关系，还要拿他去换取朝廷的封赏？封缘侯人品不端，孤玄君杀他正是替天行道，虽然愚兄一直心向朝廷，但也不能如此倒行逆施……”
　　一个穿白衣的汉子立即道：“大哥，你不要糊涂了，小五说的对，咱们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当水寇，眼下有这样的大好机会，怎能放过？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兄弟们的出路考虑考虑。孤玄追杀小五，小五又救过大家的性命，你只让孤玄空口说白话，答应罢手，事后他反悔怎么办？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只要让孤玄活着离开，到时候别说咱们兄弟人多，就是再多一倍，也不是天道宫的对手！如今之计，只有杀了孤玄，反正谁也不知道他在咱们船上，天道宫树倒猢狲散，谁会为个死人拼命！”
　　这一番话清楚明白，不但鹰九陷入沉思，怀涟等人也明白了大致经过。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些人的言外之意，竟是已擒住了孤玄，在商量怎么处置他！孤玄君一剑杀掉封缘侯的余威历犹在目，谁都不敢相信他竟然阴差阳错的陷落在此，若非他们临时起意要为赵福来的遭遇讨个说法，一代至尊难道就要如此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
　　震撼未已，便听鹰九长叹口气，重新抱起酒坛痛饮。他喝得酒水四流，猛张飞般的钢须上，也垂着一串酒珠，不断滴落胸前。
　　然后他摔了酒坛，道：“我的矛来！”
　　那白衣汉子使了使眼色，他身后的一个小匪便跑了几步，捧起靠在舱门边上的长矛，献到了鹰九的面前。
　　鹰九横抓长矛，霍然起身，大踏步走了过来。桅杆后的蝶舞和千雪惴惴不安，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不想鹰九走到船舱门前便停下脚步，长矛遥指座上众人：“愚兄老矣，没想到大寿之日居然要与兄弟反目。莫说孤玄君不该死，就是他该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我的兄弟们可真英雄。小五，你本事啊，入我海沙帮没两天，就策反了我一众兄弟，孤玄对愚兄有大恩，今番他是来贺寿的，把他麻翻已经是愚兄最后的让步，你们若还痴心妄想，要杀孤玄君去飞黄腾达，不如就先割了愚兄的首级，哈哈，正好眼不见，干净！”
　　鹰九爷这时站的位置又近了一些，借着皎洁的月光，怀涟看清了这悍匪的须发都已斑白，那有些肌肉松弛的胸膛和丑陋的伤疤，已经不是一个铁骨男儿的豪情，而是岁月无情的嘲讽。他到底是老了，尽管仍是光着膀子大碗喝酒，痛快豪笑意气风发，也抹不掉老去的痕迹。
　　被鹰九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些措手不及，那些他昔日的兄弟们犹豫着站起来往这里逼近，想必子弟们早都得到了他们的暗示，没有经过什么复杂的思想斗争，心安理得的跟在他们的身后，虎视眈眈的瞪着鹰九。
　　唯有一个愣头青傻傻的站在原处，想了想，拔出腰间的大片刀，哭着就冲了过来：“你们狼心狗肺啊，九爷平日待你们多好，你们居然要去杀他老人家，我跟你们拼了啊！”
　　他一边挥舞着不怎么锋利的砍刀，一边鼻涕眼泪都挂在脸上，就这么一个人冲了过来，手脚发着抖，却毫不犹豫的砍向了那红紫衣的妖人。
　　“小鬼，快滚！”鹰九认出这是自己座下武功最差的陈贵，知道他的举动对大局根本于事无补，又没办法离开舱门半步，只得虎吼一声。
　　“九爷，我不滚，我不滚！他们不是东西，不是汉子，老子看不起他们，老子要做好汉……”陈贵哭着喊着，乱舞一把钝刀，毫无招式的砍了过去。谁说好汉一定要武功高强，为了自己心里认定的道义，不顾强弱差距，就是铮铮男儿。
　　那妖人也没有拔兵刃，轻描淡写的挥挥衣袖，便将他这一刀卸去旁边，随手还带了他一个跟头。差的太远，连杀他的力气都省下了。
　　陈贵跌坐在地，愣愣的爬起来，捡起砍刀，依样画葫芦的砍向那穿白衣的。
　　照旧是一个飘逸的拂袖，他又被摔了个跟头，几人哈哈大笑，满是嘲弄的神色，都不将这武功低微的小子放在眼里。
　　妖娆的男子抚着发丝，连哼带笑看向鹰九：“兄长，你老糊涂了，看看满船的弟兄，都是反对你的，只有这个傻小子不自量力的想要助你，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你杀了孤玄，大家还认你这个大哥，今晚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如果你再执迷不悟，我们也只有大义灭亲了。”
　　鹰九冷笑道：“呸，你们都是高手，都是英雄好汉，鹰九老了，当不起你们的大哥。小鬼武功是差劲，但他知道义气两个字怎么写，比你们可强。小鬼，叫声大哥来听听，咱们哥两今日就一起上，宰了这群王八蛋！”
　　陈贵刚爬起来，又猛地跪下去，冲着啸天鹰的方向咚咚咚的磕头：“九爷，九爷，小的给您当个跑腿的就心满意足了，小的怎么敢和九爷称兄道弟，黄泉路上，小的给爷开路就是了……”
　　鹰九喝道：“老子座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干脆点，叫声大哥给老子听！”
　　陈贵愣了愣，仿佛死前听到这一句很是满足，居然兴奋的满面红光：“大哥，大哥！”
　　鹰九长笑道：“好，好兄弟，昔日你事事奋勇争先，老子也没多看你一眼，没想到是老子两只眼都瞎完了，好汉子没放在眼里，却拿来瞅这一群王八蛋。兄弟，你不是一直缠着老子教你使长矛吗，瞧好了，这一招就叫做横扫千军！”
　　他说着，手中长矛猛地飞出，原本握在中间的手，不知何时就托在了柄底，借着惯力，长矛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圆弧，想要借他说话分心的空挡来偷袭的几个喽啰全部倒在了这招之下。
　　这寿宴上到底见了血光。
　　鹰九本人却毫不在意，一矛在手，睥睨自豪。
　　陈贵大声喝彩，高声道：“九爷，不，大哥，你的长矛使得太厉害了，有机会小的也要学使这兵刃，他娘的，以后老子就改名叫长矛贵了！”
　　大概是被鹰九临死认兄弟的举动影射，那白衣汉子愈加羞愤，本来想潇洒的学小五那样摔陈贵一个跟头就算，但眼下看他和鹰九爷一唱一和异常默契，心中恼怒，也顾不得恃强凌弱不是高手，抽出腰间软剑，手一抖就直取陈贵。
　　别说陈贵武功差劲，就是再强十倍，被他这一招冷不防袭来，都难以避的过去。软剑比寻常兵刃更难掌握，但若使的绝了，必定是一流高手。只见一线银光亮起，那如毒蛇吐信的剑尖就点上了陈贵的印堂。
　　这时鹰九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再也看不清陈贵的情况。何况，就算他看得见，想要相救也是无能为力的。
　　妖娆男子皱了皱眉，似乎觉得那白衣汉子出手杀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有些上不得台面，但终究只是把大半精力放在了鹰九那边，没有管他。
　　而陈贵也以为自己这番死定了的时候，却见斜斜挑来一道湛紫电光，不但挡下了白衣人的软剑，更是借着对方的劲力反击回去，那软剑猛然一跳，加速反噬，若非白衣人也是个高手，急急抖腕甩开这剑，否则他就要伤在自己的兵刃之下，这可就不是丢人的问题了，而是丢人丢到家了。
　　救下陈贵的剑客一手执剑，一手顺便揪着他领子把他扔出了圈外，同时他身边掠过三道影子，银红两道杀进了围攻鹰九的人群中，一个黑影却轻灵鬼魅，飘落在白衣人和妖娆男子的中间，而且毫不客气的同时两招，谁也没偏心，一人一下。
　　谁都知道鹰九的结拜兄弟不可能是泛泛之辈，那红紫衣的妖人更是深不可测，但这鬼影儿真是嚣张之极，竟一出手就惹了两个！
　　等陈贵被再一次摔到地上，茫然爬起来时，才很惊讶的发现，出手相助的那剑客，正是先前斩了自己尾指的无暇剑派的紫御。而他同来的那三道人影，想必就是穿红衣的姑奶奶、银袍的老怪物以及那穿黑衣戴斗笠的姑娘了。
　　他们明明说是来找九爷晦气的，怎么这会却似友非敌，且一出手就救下自己呢？陈贵摸着后脑勺想不清楚，又深知这种级别的群殴自己冲进去恐怕就是个扯后腿的，于是做起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爬到了桅杆之上，放开嗓子大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