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梦杂记》钙帮公子

9、（九）山鬼

　　山中有鬼，美而非人。

　　虽是鬼物，却因传闻中的美貌，使人趋之若鹜。年年有人按着民间绘本上刻画的风貌，来山中寻觅它的踪迹。

　　山巍峨不可及，行至山腰，仙雾缭绕，气弥凛冽，来者常常不见有路，或是远处绕行，或是迷失其间。待回过神来，早已被请出了山。

　　有的来者一回挫败，便死了心，只逐着戏台上扮山鬼的角儿去了。也有的锲而不舍，非要一睹山鬼真容才肯罢休，譬如其中一位流姓男子，已来访了无数次。

　　因想着鬼物不喜日光，流生便在山下等待夜幕降临。稀朗的月光下，见山中雾气消散些许，流生便孤身上山，期盼山鬼能够现身。

　　前方的林木黑魆魆，似密密麻麻的人影，乌鸟立在枝头，呕哑嘲哳。

　　流生拨开丛草，前行数十步，听得水声淙淙，间或银铃作响，乃心驰神往，疾行而赴。

　　午夜月光回避。只见一人背对流生，浸于水中，周身未着一物。乌发披散，其下肌肤乃是霜雪之色。手如柔荑，细细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小铃，在拨弄长发间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声响。

　　流生被眼前之人深深吸引，不自觉靠近几步。那人察觉，不紧不慢地回身，流生看到它的面容，呼吸一滞。

　　神资高彻，如璐树琼林。凝露之眸，雪凝之肌。破水而出，竟是亦男亦女，非男非女。

　　流生屏息注视。天行有常，然此人乃大道之异端，伦常之始末，天地间不可言说之美物也。

　　流生道此人非鬼即神，便是传闻之中的山鬼。山鬼纤细的脚踝上也戴了小铃，伴随着叮叮当当的碎响，它走到流生面前，用自己清澈见底的眸子望着流生。

　　流生知道，这是终年隐于巫山采食灵芝、饮啜霜露滋养出来的神貌，一时间像被摄了心魄，相对默默无语。

　　岸边一朵兰花悄然绽放，流生余光瞥见，伸手摘过，示好般地递给山鬼。

　　山鬼的容貌清丽温艳，举手投足间流淌着一种无辜之态，尤其让流生迷恋。它有些木讷地接过流生给它的兰花，微微俯首，将花瓣上积贮的凝珠舔舐入口，对着流生淡淡一笑。

　　流生心神荡漾，只觉六神无主，魂飞天外，忍不住抚上山鬼的小臂。那是滑腻腻的触感，冰凉柔软，仿佛一贴上去，掌心就能凝出细密的水珠，似一块豆腐，易碎，却是无瑕的极致。

　　山鬼仍是无辜的姿态，不谙世事地任由流生抚摸自己，只是新奇地望着他。是自己放他来的，它想看看，来自己山头这么多回的，究竟是何模样的男子。

　　流生发觉山鬼是不会说话的，但他很快想通了。像山鬼这般惊为天人的容貌身体，若是能开口说话，任意吐露一字便是天机泄露。

　　月色淡淡，人影交叠。霜雪上缀满红梅，凝露积蓄，溃而四溢。

　　清晨的迷雾中，流生睁眼，看见山鬼卧在身边，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自在逍遥。或许它诞生以来便是如此生活。流生却觉不自在，衣物已经散乱污秽，腹中饥肠辘辘，他忽然觉得传闻也不过如此。

　　他起身，惊动了山鬼。山鬼见他的疲态，忽然消失不见，片刻后回来，一手捧着一朵盛放的灵芝，一手捧着一片积了露水的叶片。

　　流生接过，饮了水，却咽不下那灵芝，不知山鬼如何以之为食，在凡人尝来不过味同嚼蜡。

　　与此同时，他见山鬼滑腻的肌肤上红痕交错，心里觉得别扭失望，竟觉得不如昨夜初见，又怀念起它出水芙蓉般的高洁之姿来。

　　如此数月，白日厌弃，夜晚复又寻欢。山鬼不察他心里的异样，肢体与他日渐默契，清澈如水的神色之中，也慢慢掺上了几分人世的靡艳。

　　愈是如此，流生愈觉山鬼不再有魅力。

　　欲的神色，下作的行为，通通不该出现在它的身上，它应该像高岭上可望不可即的鲜花，用自己被天地孕育的出尘绝色，只叫人远远迷恋着，却休想采撷。而如今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山鬼，已经和当初那个不染人事的美人相去甚远。

　　有几回，流生碰到它滑溜溜的身体，那种冰凉和柔软甚至会让他发怵，他开始想念人间能摸到细小疙瘩的皮肤，温热而又真实。

　　还有那张清雅神动的面容，在某些时刻看来，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它是那么地精致和突兀，那么地非人。

　　他不再像最初的时候那样满心沉浸，而是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鬼物交缠。

　　某一回，他看到身下山鬼清雅白净的脸上泛着绯红，凝露之眸混着旖旎之态，薄唇微张，发出小声的呜咽，竟觉得恶心至极，诡异万分，急急地退出，连衣服也未穿，就直直地奔下山去。

　　他下山后，逢人便说自己见过山鬼，竭尽辞藻地描述山鬼是多么丑陋可怖，肮脏扭曲。人们只当他是个疯子，因为他整日除了摘花饮水，就是疯言疯语，更没有人去问流生是如何在迷雾中上的山，又是如何在迷雾中下的山。

　　从此巫山不论白天黑夜，终年迷雾环绕，无人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