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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蓝鲤 ...

  •   炎炎夏日,酷暑难捱,正午时分一位年轻的书生背着行囊,匆匆路过曝晒的小路。
      身上的薄衫已经被汗水浸透,额边的碎发黏成了一小绺,沿途落下豆大的汗珠,可偏偏戴着个厚重的面具不肯摘,两个大窟窿里露出一对波澜不惊的眸子。
      为了赶考,他已走了一上午路,口渴难耐,听得前面有水声,料想有条溪,便直往前去。
      日头太毒,溪边也只有他一人,闲人全躲在屋子里头纳凉,没人来这荒郊野外。
      书生放下心来,轻轻地揭下面具,掬几捧水来喝,清凉沁脾,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脸上的汗水被热发了,他便顺手抹了把脸,这一抹便触到了那道伤疤,一颗心霎时沉了下去。
      他蹲到清澈的溪边,鼓足勇气望向水中的倒影。与水中自己对视,面容清逸俊朗,只从左颊至右眉,纵横一条可怖的暗疤。
      他幼时在溪水边跌落,所幸被人救起,但脸上被地上尖锐石子划破相的痕迹,十余年来,却是从未消减过。望及此,书生清亮的目中充满了哀凉。
      “扑腾扑腾——”
      有东西在用力拍打着地面,这声音将书生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环顾四周,却没见着声音的来源。
      “扑腾扑腾——”
      书生站起身,沿着池塘四处寻找,忽见不远处的岸边有一蓝色的东西在扑腾。
      因着好奇,走得近了些,原来是条鲤鱼,不知怎地被冲到了岸上,蓝色的鱼尾正大力地扑着地,企图回到水里去。
      要是书生来得晚些,它就要被日头晒成鱼干了。
      “世上还有蓝色的鲤鱼么?”书生喃喃自语,捏起它的尾巴,将它拎去溪边。
      他边走边打量这鲤鱼,它通体幽蓝,鳞片闪着润泽的光亮,在他手中不挣不扎,好似知道他是救命恩人一般。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所见。
      尤其,它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竟在书生看它时,直勾勾地对着书生看了。
      书生大惊,一瞬之间竟以为那是一双人眼。心里犯了忌讳,抵触厌恶之情涌上来,他慌不择路地戴上面具,又将那似人非人的鲤鱼扔进溪里,不暇再做休憩便逃开了。

      那往后,书生无论走路或是歇息,时时刻刻都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缺陷,唯有独处时才会摘下片刻。
      他心中虽然时常为自己的面容感到悲哀,毕竟没什么苦大仇深去化解,没什么爱恨求索去祈祷,无人亲近,无所寄托,因此也能一心向学,专心应试。
      日子在他的一如既往中飞逝,他的心境也在不断提升,专注力日益增强,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以往觉得晦涩难懂的文章,看起来慢慢变得通透流畅。
      书生几乎是毫不意外地高中状元,之后仕途坦荡,一路升迁,家宅万亩,从最初那个连盘缠都紧张的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富可敌国的高官。
      随着身份地位变得尊贵无比,不乏有人投怀送抱,可他仍觉得自己与世间难容,每次在看到镜中的伤疤时,他都很清楚自己这一世不会释然。
      朝中有的前辈看中他的为人,曾向他提过自家的小女,他无奈笑笑,婉言谢绝。
      有一位前辈对他道:“如果没有家人的陪伴,在朝堂会很孤独的。”
      他道:“我本该如此。”
      任何人的示好和亲密,都是他心上的枷锁。有时候在府中独酌,在很多醺醺然的时刻里,他都会回忆起那日在小溪边,那条唯一看过他真实面容的蓝鲤鱼。
      那时他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面具,只有一条伤疤,看过这样的他的蓝鲤鱼,不晓得如今怎么样了。

      他想的次数多了,就有些走火入魔。竟命人在自己的府邸中凿一座池塘,要求连通当初遇到蓝鲤鱼的那条小溪。
      那条小溪远在千里之外,工程之大,劳民伤财。没有人能理解他这样的命令。
      有人在背后唾骂他当了官忘了出身,铺张浪费,奢靡无度。负面的声音多了,传到他耳里,他也只是淡淡地听着,挥洒着金库,不乏有人争抢着完成这项工程。
      朝中的前辈们都来劝他收回这个念想,小心被敌对的那派煽风点火传到皇上那处去。
      他倒是不顾阻拦,一意孤行地令人日夜开工,耗时十年,几乎是倾尽钱财,硬生生地凿渠挖沟,终于打通了那相隔千里小溪。

      十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初露头角的年轻书生,眸子里的心思更加沉重,性子处得越发疏离僻静,全然没有染上尘世的味道。
      府里千金散尽,日子冷冷清清。当初挖沟渠激发了不少民怨,即便皇上欣赏他的才能也无法偏袒,因此他十年里被贬谪数次,后来事情平定下来,职务也不过是明升暗降。
      朝中的老友来安慰他,他却躲在面具后淡淡一笑,久久地凝视着院中那方小池塘。
      夜幕降临,来客散去,他独自一人站在池边静默等待。不过须臾,池中便冒出几个泡泡,一条蓝得纯粹的鲤鱼从中跃起,它的鳞片在夜色中晶莹透亮,似一片星空洒落人间。
      及至半空中,却闪身一变,化作一个蓝衣的男人,轻轻在岸边落定。
      书生道:“你来了。”
      男人眉目俊朗,英气逼人,很愉快地走近他,道:“今天能让我看了么?”
      闻言,书生后退一步,有些不悦道:“你每回来,只是为了看我长什么模样么?”
      男人被他误会,愣了片刻,解释道:“我以为,你不会防着我。”见他仍闷闷的,又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在意那些。”
      书生内心的敏感被挑动,他一向对于别人试探自己的防守领域格外警惕,但他又不可否认,他一直渴望有人能冲破他给自己设置的牢笼,完全坦诚地接纳这样异类的自己。
      但是,怎可能有人真的不在意?
      他是封闭的,特殊的,不肯让人接近的。至于蓝鲤,没有理由闯进这个孤独的世界。
      书生背过身,抚上面具冰冷的外壳,低声道:“你看过,你就不会再来了。”
      男人将手搭上他的肩,难过道:“到底,我要怎样才能和你接近?”
      他俯下身,将脸贴在书生脖子侧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你要是不想我来,何必花十年工夫引我来。我来了,你却要赶我。”
      书生把面具揭开一个小角,身子止不住颤抖着,连带着声音也发抖:“你不会晓得我需要多大的勇气……”
      男人在他脖子上亲亲一吻,一手握在书生揭面具的手上,温柔地带着他将面具拿下:“别怕,我只是想知道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和你本身是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书生慢慢地转过来,心沉入谷底,笑道:“以后别见了吧。”
      男人如溪水般澄澈的眸子望着他,一眨不眨。片刻,无比珍惜地捧起他的脸,道:“你很美。”
      书生愣了神,眼泪却不自知地溢眶而出,源源不断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汇聚在男人掌心里。
      男人吻了他。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听到男人道:“你的样子我很喜欢。以后见我,不要再戴这个了。”
      书生此时说不出话,只是流泪,同时还有不可置信。
      男人从口中吐出一颗圆滚滚的水珠,递给书生。书生接过,只见那水珠越来越大,越来越圆,很快涨成了一个透明的气泡,慢慢地从里面透出似曾相识的情形来。
      那时的书生还是个孩童,独自去山边采药。未曾想不慎失足,竟从高处跌落到溪边,一块尖凸的石头在脸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不止,当场昏了过去。
      溪水中一抹莹莹的蓝光游过来,露出一个小小的鲤鱼脑袋,等看见岸边的情形后,立刻泼水而出,化作一个身着蓝衣的孩童,跑去察看书生的伤势。
      奈何那时年级尚小,功法不够,只能帮他止了血,愈了痂,又在附近帮他才满了一背篓的草药,才回到水中去。
      等书生再度醒来时,在溪边看到的便是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却没有血痂,也不疼痛。
      他摸着自己的脸,在溪边嚎啕大哭了很久,哭累了飞鸟和走兽,直到日暮西山,才不得不洗了把脸,用袖子捂着脸离开了。
      蓝鲤就在水面下,无声地听着他的痛哭,看着他悲痛欲绝的脸,默默地守着他度过这段漫长的时光。
      水面上冒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气泡,可书生却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一条蓝鲤在望着自己。

      水珠又慢慢地涨大,映出其他往昔的情境。
      十年前书生上路赶考,一路经过不少水路,蓝鲤离不了水太远,便循着京城的方向,一路追随着他去。
      书生到过的每一条溪水,都藏着那条安静的蓝鲤。他总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用自己以为安全的方式陪伴着书生。
      那一次搁浅,是因为一日之内游溯太久,耗尽了功法,以至于被水中大鱼威胁追赶着不敌,无奈之下才破水而出。
      强撑了半个时辰,本以为会曝晒而死,便是最后一次目送书生的缘分,却不曾想书生竟主动走过来,将他放回了溪水中。

      水珠扑通一声破成碎末,书生回过神来,对上蓝鲤的目光,“十年里,我听岸边的人提起过你,我想你过得很好,可似乎又不好。这千里的水路,你派的人每挖一里,我便想往前游一里半。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也扮作工匠一同挖路。”

      “这回是你招我来的,不许再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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