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梦杂记》钙帮公子

7、（七）青霖

　　郦国有一山村，盛产珍奇野兽，当地人都以捕猎为生。

　　正值以养兽为荣的时代，很多富商官宦都千里迢迢来此，请村民们为自己捕心仪的野兽。

　　山村里有个叫武明的年轻人，高大英勇，因出色的捕猎能力而闻名当地。

　　武明通常根据需要野兽的体型、凶悍程度来收取佣金，价格公道，捕到的野兽也符合顾客们的期望，因此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武明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委托，去山谷里打猎。

　　有一日，一位穿着青衫的年轻姑娘来到家中，委托武明捕捉一只全身金黄的小兽。

　　“全身金黄的小兽？”武明看着这个姑娘，生得白皙清澈，纤细温婉，全然不像是养兽的，心中狐疑，但未表露出来，只问道：“它长几只角？几条腿？”

　　青衫姑娘回答道：“独角的，四条腿。很乖，不会咬人，捉的时候用桃子当饵，应该很快就来了。”

　　武明想了想，自己从未在山谷见过这样的野兽，如果真的如她所说这般温顺，怎么还需要找人帮忙捕捉呢？

　　武明问：“如此说来，姑娘对它很是熟悉，不妨劳累些，亲自引它出来，还能省下一笔花销。”

　　青衫姑娘摇头道：“我昨夜逗它玩，却叫它受惊逃走了。现在应该还生我气呢。我从邻省一路打听才知晓它跑来了这里，赶路实在困乏，您开个价吧。”

　　武明报了数，青衫姑娘当场就把钱交齐了。

　　青衫姑娘淡笑，“我这几日暂住在村口的客栈里，您有消息可以托人带话给我，届时还有重谢。”

　　临走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贵村山谷里有一道人，掌守万兽之灵，可是真的？”

　　武明并不意外，这不是外客第一次问起这回事了，村里确有一名玄乙道长坐镇山谷，掌管野兽动向，守卫四方太平，这也是为什么山村从未受过野兽侵袭的缘故。

　　“确实。”武明回答，“玄乙道长已在此坐镇数百年了，据说曾有不少野兽修炼成了妖兽，多亏了玄乙道长和他手下的童子出手，才免除了一场祸害。”

　　“多谢告知。”青衫姑娘转身，随口嘱咐道：“您要是看见了我那只小兽，就叫它收敛一些，别冲撞了道长。”

　　武明刚想问怎么叫一只兽收敛一些，那姑娘已经离开不见了。

　　次日清晨，武明用长木杆挑着一个桃子，蹲守在山谷的树丛旁，很快，前面不远处就闪出一个金黄的影子，穿梭在浓密的草杆里，偶尔能看见它头上闪闪发光的独角。

　　眼看着小兽朝自己逼近，武明伸手将桃子挑得更高了些。果然，小兽跑得更快了，像阵风一般卷过来，在桃子上咬了一口。

　　武明以为它已上钩，心中欣喜，正要收饵，却未想到那小兽早就察觉他的存在，只偷吃一口，马上逃去另一处了。

　　武明有些失望，但他具备一个优秀猎手的熟练和信心，他循着小兽逃走的方向，一面探寻踪迹，一面判断它的位置。

　　武明顾着耐心寻找，却不知时辰飞逝，等他回过神来，夜色已经焦黑如漆，而他则站在山谷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

　　借着惨白的月光，武明看到周围俱是陌生的草木，耳边兽鸣此起彼伏，偶有细碎的脚步踏过。

　　武明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若早知道要再此留到深夜，是一定要带火把的。

　　他凭着直觉往山谷深处走，同时留心周遭的动静。忽然，前方凌空出现一团金黄的火焰。

　　不禁走近了，原来是一道衣小童，怀里抱着那只独角小兽。仔细看时，小童和小兽身上都散发着一圈淡淡的荧光。

　　小童似乎等他多时了，见了他，面无表情道：“随我来吧。”

　　武明又惊又奇，小童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眼眸没有波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玄乙道长要见你。莫多问。”

　　话音刚落，小童就化成了一缕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道服的高大男人，正背对自己站着。

　　待他转过来，武明不由得屏住呼吸。男人面庞端庄精致，积淀了数百年的气质清静沉稳，释放着无声的威严。俨然是传闻中的那位玄乙道长真身。

　　武明连忙下跪行礼。

　　玄乙道长怀中抱着刚才那只小兽，走近他，用他沉静如水的声音道：“这是麟角，世间仅一只。虽是妖兽，却对人无害。此番你来捉它，万不可伤害它。”

　　武明道：“未曾敢伤害它。”

　　玄乙道长道：“手中木杆，饵钩尖锐带刺，本是伤害。”

　　武明立刻忏悔。玄乙道长将麟角给他，道：“你身上猎杀之气过寒，将它还给主人后，切记不可再捕猎。”

　　武明叩首：“谢道长指点！”

　　玄乙道长心如明镜，只留给他一声叹息。

　　武明反应过来时，已抱着麟角站在自家门口。想起刚才玄乙道长所说，麟角原来是很珍惜的野兽，立刻用桃子好生喂着，派人去通知那姑娘。

　　青衫姑娘很快赶来，但武明却不大乐意放兽了。

　　捕兽的生意虽很多，但大多都是赚些小钱，这回难得碰上一笔值钱的生意，他不甘心只拿那一点佣金。

　　要是能大捞一笔，那他马上就可以在村里盖一栋新房，娶一个漂亮女子过门了。

　　青衫姑娘倒很守诺：“我答应过会重谢，一万两如何？”

　　一万两！武明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大一笔财富，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没有多言，立刻将独角小兽给了青衫姑娘。

　　姑娘抱了小兽就走，身后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将厚厚一沓酬金给了武明，追出来小声笑问：“青霖，那可真是个呆子，他怎么没有讹你？”

　　青霖也笑了，道：“才一万两，人间的银两不过是戏法，他帮我找到麟角，也愿意还给我，可见品性是不错的。”

　　丫鬟调笑道：“怎么呀，他帮你捉到了麟角，你想要把自己捉给他吗？”

　　青霖闻言立刻羞红了脸，嗔道：“你在说什么呀！”

　　丫鬟乐坏了：“我在说什么呀？明明是自己放跑的麟角，还叫人家帮你捉呢！”

　　几日过去，因玄乙道长的劝告，武明没有去捕猎，但他心痒难耐，要是能再捕到一只像麟角一样值钱的兽，他该有多么可观的一笔财富啊！

　　于是武明忍不住再次去了山谷。经过周密的观察，他发现了一头能开口说话的三足兽，武明曾卧在草丛后，听闻它自言自语，口吻咬字，皆与人类无异。

　　只是那兽行踪诡谲，出没不定，须得日日夜夜地追寻才能有下手的机会。

　　一日夜里，武明终是候到了好时机。三足兽藏于一个土丘背面，沐着月光，睡得香甜。

　　武明手握缠绕着刺片的麻绳，悄声逼近了，准备将三足兽的腿缠绕了，背出山谷卖钱去。

　　哪知那道衣小童却“腾”地一下凭空出现，拦在了他面前。

　　也是与先前一般，小童宣称玄乙道长要见他，随后消失不见，换来那高大威俊的男子。

　　玄乙道长一如往常，只是这回面色不甚好，对他道：“此兽已通灵性，就此放过罢。”

　　可武明等着捕这兽好多些时日，早已等得难耐，满心装了将它换卖后的银两，忽地听闻劝阻，急红了眼，执意要捉：“道长说的好一番风凉话，百姓废了心血气力来做营生，哪有到了手却叫放生的道理？”

　　玄乙蹙眉，却耐心道：“上回见面，我曾劝你莫要再事捕猎，你的心性可贵，只是再这般下去，便要被杀气隐没了。”

　　武明一心向着结果，已经气火攻心，横道：“道长莫管我的事，若你真要拦我，便先杀了我再说！”

　　玄乙摇摇头，温声道：“你看，如今你的眼里只有生杀了。三足兽不久将要修成人也，你此举与贩人无异。”见武明毫无收手之意，叹息道：“修道之人不得杀生，却也见不得你这般执迷不悟。”

　　语毕，挥动袖子，连带着三足兽一同化成了风儿离去。

　　武明狩猎多日，一无所获，恨得咬牙切齿，悻悻地回去了。

　　在家中沉郁数日，青衫姑娘来拜访过他，问他何事如此忧愁，武明便将心事和盘托出，姑娘好生劝慰，武明对她渐渐生出相惜之情，得知她名叫青霖，专程来此处寻麟角，因先前得了她不少好处，有些讨好便道：“若是我能得了三足兽，定是要将它给你的。”

　　青霖笑道：“若非那个玄乙误事，你早已成了。”再次絮絮地安抚一番，让武明熄下去的火苗再次燃了起来。

　　武明决心道：“我便不信了，我再去山谷探一番，非将三足兽捉了来不可！”青霖自无不允。

　　武明再次入谷，几个时日过去还不见归来。青霖左等右等，有一日天都黑了，还未等着，丫鬟取笑道：“是你自己说动他去捉兽，现在又愁得不得了啦？”

　　青霖无心玩笑，道：“你说我一蚯蚓精化的人，若是与他原形相见了，怎的好呢？”

　　丫鬟道：“那又如何，那个呆子憨头憨脑，正被你迷得不行，怎会因你是什么样子嫌弃你呢？”

　　青霖叹道：“不晓得他现在怎样了。不知为何，听他说起那玄乙道长，我竟总是怕。”

　　丫鬟道她想得太多，“那样隐居修炼的人物，只会心慈手软，有什么好怕？”青霖闻言，到底是宽心了些。

　　那头武明在山谷中苦心守候了数日，终于是逮到了机会。侥幸这回玄乙道长未曾出现，便得了手，将那三足兽弄回了家。

　　青霖问讯赶来，围着那三足兽转着赏玩。三足兽开口苦苦哀求，却被两人当做新鲜事儿，乐得不可开支。

　　当夜，青霖刚在自己房中歇下，却听得外面叩门声。丫鬟匆匆来报，道来人修为深不可测，自己万万不敢招惹，忙请她披了衣裳去见。

　　青霖散发出门，所见却是一个道衣小童。

　　小童见了她，冷冷道：“玄乙道长托我带话，劝姑娘别蒙了双目，那武明并非可靠之人。此外，三足兽已经通达人性，还请姑娘思及自己修得人身有多不易，历了天劫却忘了前尘往事，苦不堪言，本着将心比心，留它一条道途罢。”

　　青霖犹豫半晌，为难道：“道理我是懂得，可武明此番捉三足兽，乃是对我的心意……若就如此放生，怎地……”

　　“胡来！”道衣小童不知何时消失的，面前赫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是玄乙道长，他很快便收敛了怒气，转而变成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容，只从眼眸中透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哀意。

　　青霖一怔，听玄乙道：“我已察到自己有将要突破之势，此回应是你我最后一次会面。若你肯听我的，便放了三足兽，和武明断了往来，日后也许还有机会相见；若你不肯……自然也无不可。”

　　青霖尚不明白他话语口吻为何如此熟稔，身子却已经先前一步摇了头，虽是拒了他的劝诫，心口却莫名隐隐作痛。

　　玄乙知晓，微一点头，乘风而去。

　　御风途中，他于叹息中顿悟，突破瓶颈，终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了。

　　夜空中紫光极盛，红幕缭绕，浓云烈烈，彩雀齐飞。那飞升的场景，人间苍生都呆了一回。

　　青霖怀中的麟角面着盛景，竟有了造化，借着玄乙飞升的灵气，顷刻修达了人性，对着愣神的青霖道：“你真傻，你当我是怎么来的？”

　　青霖更加迷茫，只看着它，呆道：“什么？”

　　麟角道：“我通体金黄，明亮却又柔和，正是用于为你引路的。当年你是条蚯蚓，瞎得很，还惧光，他便把我送给了你。可未曾想你真真是条蚯蚓，看路瞎，看人也瞎。”

　　青霖愕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

　　翌日，玄乙道长出关，携一童子，现身山村，面对众人对他飞升的道贺与对他突然出现的疑问，摇头道：“非我也。” 细细讲述了那位的来历，原是一条野蟒化仙了。

　　“我镇守山谷这数百年来，怎会不知其中的妖兽？那位已有两千年的修为，是要成仙的，要模仿我何其容易？”

　　说罢，对着人群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一青衫姑娘身上，轻声自语道：“那一位，两千年来不杀生，积善德，只不知为何迟迟不突关，如今见得，我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