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梦杂记》钙帮公子

6、（六）坠梦

　　东渺国有一达官人家，家中的大小姐玦连，人人都知她是个衣痴。沉迷服装衣饰，每日上街游逛，凡是看见新鲜的华服衣带，定要买了来，一日一式，轮换着穿，从不重样。
　　家中光是她的衣饰，就拾掇出了两间屋子来安置。因着家境富裕，父母并不在意她如何挥霍，但随着玦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得不开始为她担忧。
　　父母引了当地门当户对的男子与她见面，可玦连无心谈情说爱，全然不关心对方是怎样的人，只盯着对方的衣裳看，偶尔开口，也尽聊对方衣物的做工和样式。
　　时间一长，与她见过面的男子们便知道她无意于自己，遂不再来往。父母见她玩心不泯，耽误婚事，心里着急。
　　母亲劝她：“玦连呀，你已十八了，不可再这样胡玩下去！”
　　玦连则一派天真：“母亲莫催，谁说女子须得嫁人？与夫君也是过，与衣饰也是过，我不如嫁给这些衣饰好了。”
　　“……你啊你！”母亲气得头昏，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玦连只好安抚：“若要嫁人也得，我只嫁给懂衣饰的人。其他人，我是万万无法相与的。”

　　如此，玦连的父母便放话出去：凡是能做出华美衣裳的人，都可以将做好的衣物送到此处，只要入了大小姐的眼，便可得重金赏赐。
　　他们旨在借此机会，选中合适的人做自己的女婿。果然，消息一出，城中前来送衣的人如潮水一般涌向玦连家，甚至还有郊外的人听闻大小姐的美貌和高额的酬金，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送衣。
　　玦连的父母在来人里相中了几个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奈何他们所呈的衣物并不合玦连的心意，更别说让玦连和他们会面了。
　　玦连将衣裳全部看过，只留下三件称心的，向父母一打听，原来这些全部出自同一个女子之手，重金赏谢了。而往来的男子们所做的衣裳，竟没有一件正中玦连的喜好。
　　“这本就不是容易的活儿。父亲母亲叫他们都散了吧。”玦连专心摆弄着留下来的新衣，漫不经心道。
　　一件织锦披肩，绣着一对翩跹蝴蝶，精巧绚丽；一件轻罗纱裙，素纹错落，清逸恬淡；一件流苏罗裙，点着两列殷红梅花，俏丽雅致。
　　玦连欢喜得很，第二日一齐穿上，父母家仆见了她都忍不住惊了一瞬，玦连眉目生得清莹，穿着这身衣裳，衬得身段更加曼妙，款款走来，好似坠入尘间的仙女。
　　父母亲都赞叹道制衣人手艺非凡，确值得那百两酬金。
　　玦连道：“不如请她来家中，专为我做衣裳吧。”
　　父母道：“也好。她若来了，便料理你的衣物事。你也该收心看个好人家了。”

　　是夜，玦连舍不得脱下新衣裳，和衣而眠。意识混沌之间，好似听到有个女子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再一细看，面前是一片殷殷盛开的梅林，林中四季无别，一对美艳的蝴蝶从面前翩翩飞过。
　　从那素净纯白的天地间，缓缓走出一个人，面目看不真切，但玦连心想那大抵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女子正逐渐向自己走近，待到要看清时，玦连却忽地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不知为何，没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玦连竟觉得有些遗憾。直到丫鬟来服侍洗漱，才惊觉自己仍穿着昨日的衣裳。
　　再一细想，自己的梦境，正合了这衣上所绣的事物。顿觉妙不可言，更想见见做这衣裳的是何方神圣，忙问丫鬟：“她来了没有？”
　　丫鬟道：“小姐问新来的绣娘么？已经来了的，正在小姐的衣物间里绣活儿。”
　　玦连匆匆洗漱完毕，连衣服也不及换，直往衣物间里跑。待到开门时，她反而有些莫名的紧张，心头突突跳着，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个玉颜雅致的女子，身着一件乳白长纱裙，精细得找不到一丝针线的缝合，当真是天衣无缝。
　　玦连呆了一呆，女子先开口了：“昨日见过小姐，果真很合身。”
　　玦连诧异：“我们何曾见过？”
　　女子浅笑，微微垂首道：“是我太心急，一早便来到了小姐家中，害小姐在梦中未来得及看清我。”
　　玦连睁大了清润的眼睛，问道：“原来我梦里的是你？你又怎知我的梦境？”
　　“小女名叫坠梦，凡是穿着我做的衣裳，便能与我在梦中相会。”女子笑着，目光落到玦连身上，不顾玦连错愕的眼神，伸出玉琢般白净的手指，在她的胸口和腰身处来回流连，道，“好了。小姐腰肢纤细，最适合穿束腰的纱裙。我今日赶制，明日小姐便可穿新衣。”
　　玦连仍觉不可思议，追问道：“你真有这般神奇的能力？”
　　坠梦贴近了她的耳朵，悄声道：“只要小姐替我保密，我便让你每天都能做想做的梦，如何？”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娇嫩的脸颊。
　　玦连不自觉微红了脸，惊喜道：“那你能在我梦中带我去看大钟山的桃花么？我父母亲总说那里偏僻邪门，不让我去。”
　　坠梦朱唇微翘：“这有何难？”说罢取了一件玦连的素衣，手指飞快地穿针引线，不消片刻，上面便出现了一座巍峨苍郁的大山，其中桃花点点，诗意盎然。
　　“今夜穿它入梦，我便带你去。”坠梦道。
　　玦连沉浸在对坠梦的好奇与惊讶里，一入夜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绣有大钟山的衣裳，沉沉睡去。
　　不一会儿，面前果然出现了大钟山的石碑。抬头望去，山顶高耸入云，山腰上郁郁葱葱，夹杂着点点粉红，成线成面，美不胜收。
　　正兴冲冲地要爬山，山脚下忽然走来一个女子叫住自己。转头望去，正是坠梦。
　　玦连欣喜地朝她奔去，拉她的手，道：“果真如此！坠梦，你可真是仙人！我们快快上山赏花，一会儿天亮了又得醒来。”
　　坠梦看着她如此天真可爱，忍不住将她拦腰抱起，轻盈地跃上半空。玦连突然失重，下意识地圈紧了坠梦的脖子，忽地发觉自己正被她搂着在空中飞驰。
　　玦连大声惊叫起来：“你怎么还会飞！我身子骨不轻，你飞得动么？”
　　坠梦自己也是个纤弱的女子，怎么抱得动自己呢？
　　坠梦轻笑两声，觉得她实在天真烂漫，很快在山腰上的一块平坦地上落下，放下了紧张兮兮的玦连，“小姐若也想飞，等醒来，我替你绣上羽翼便好。”
　　玦连体会了空中飞行的滋味，又如愿看到眼前灼灼的桃花美景，太过开心，一把抱住了坠梦：“你真好！莫再叫我小姐，叫我玦连就好了！”
　　坠梦牵着她在桃林中散步，玦连东看西看，摘下一朵桃花嗅，别在发间，活蹦乱跳得像是重获了自由的鸟儿。
　　嬉闹玩耍间，两人亲近了不少。坠梦抬头看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便告辞道：“玦连，那头我要起身替你制衣了。你暂且做别的梦罢。”
　　玦连没想到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不舍地拉着她的袖口，道：“衣服不做也罢，待到天亮了再走不迟。”
　　坠梦无奈地笑了：“梦里能见我，醒来也能见我。我们何时分开过？”说罢轻抚玦连的额头，转身离去。
　　她一走，大钟山和成片的桃花瞬间变成了幻影。乱七八糟的事物混进梦来，稀里糊涂地折腾到了天明。
　　玦连醒来，想到梦里的欢乐时辰，仍觉心中激荡，乐颠颠地跑去找坠梦。那以后，坠梦依言给她绣了羽翼、山河、异国、仙境、海底龙宫……凡是玦连想去的想看的，坠梦都陪着她在梦中游历了一番。
　　玦连越发喜欢和坠梦相伴，常常和她黏作一处，连父母亲都玩笑说她们俩是孪生姐妹。坠梦在家中总是很矜持客套，不喜言谈，但玦连很清楚，自己梦中的那个坠梦才是真的坠梦，她是会和自己一起游遍世间万物、真正懂得自己心意的人。
　　她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坠梦了。

　　待到她年至二十岁，父母实在无法接受她不成家，瞒着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因怕她抵抗，等到成婚前三天才终于告诉她。
　　坠梦被吩咐替她赶制嫁衣，玦连跑到衣物间找她哭诉：“你知道我父母亲是很顽固的，我一点都不想嫁人……坠梦，坠梦儿，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梨花带雨，眼泪扑簌落下。
　　坠梦全身心地为她制衣，不及多言安慰，只道：“莫哭了。”
　　玦连拉着她的手贴到脸上，小声央求道：“坠梦儿，今天晚上陪我到紫宸宫玩罢？”
　　坠梦在穿针，不做声。玦连挨着她道：“公临寺……公临寺也行，只要你陪我去玩，哪里都好。”
　　坠梦叹了口气，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这几日你自己梦罢，我得彻夜赶工，无法入你的梦境来了。”
　　玦连看着她手里未成形的嫁衣，红得刺眼，忽然怒火上涌，起身将绣桌掀了，嘶吼起来：“我都这般伤心了，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件衣裳？我根本不想穿！你就这么希望我嫁人吗？”
　　坠梦默不作声，只是捡起掉落的针线继续做活儿。
　　玦连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你若不喜欢我，当初就别来我的梦里！以后也别再来，我不会再穿你做的衣裳了！”
　　正要挥袖离去，手却被握住，回首，坠梦正望着她，神色痛苦：“你这是何必。即便你嫁了人，在梦里我们也仍旧可以相伴，不是么？”
　　玦连又悲又愤，恼道：“你以为我是稀罕你与我梦中相伴么？若我嫁的不是你，我宁愿一辈子不做梦！”

　　话音刚落，眼前的面容就替换为了一对微微颤抖的长睫，温热的气息痒痒地洒在脸上，只觉唇上湿润柔软，纠缠不清。
　　彼此难舍难分，玦连安静下来，分开时，一张脸蛋已红艳欲滴，晕头转向的，只晓得泪眼盈盈地盯着坠梦看。
　　坠梦捧着她滚烫的脸，难得地有些羞赧，侧开脸道：“这几日先委屈了你，等我三日，我们便可朝夕相伴。”

　　待到玦连成婚当日，丫鬟打开房门准备服侍小姐梳洗，谁知小姐竟早已穿好了嫁衣，正躺在床上打盹。
　　“小姐醒醒，该洗漱了，新郎快要迎门啦！”丫鬟喜气洋洋地叫她，“小姐，小姐……小姐？”
　　回应她的是已经消失的鼻息。
　　家中乱作一团，哭嚎漫天，直到仆人们在衣物间看到了坠梦。她和小姐一样没了生气。
　　两人双双穿着鲜红的嫁衣，上面的绣纹巧夺天工，游离飘渺，在繁复的纹路间坦然地连成一个双喜，仿佛坠入人间的一场凡尘遗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