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梦杂记》钙帮公子

4、（四）洹公

　　传闻齐宣国人人貌美，尤在南方的城县中，有一绝美男子，气度超凡，容貌脱俗，名曰洹公，众人爱之慕之，追求者不计其数。
　　然而，洹公双亲老来得子，洹公才十五六，父母就已年迈无力，家境本不富裕，更是雪上加霜，愈来愈破败了。到了冬日，屋里漏风的墙角、窗缝、门栏，无一不往里透着寒气。
　　随着洹公逐渐长得高大，俊美之貌也越发夺目，不乏有人为其一掷千金，劝其跟随自己作伴。洹公一家虽贫，但志气尚存，一一回绝了。
　　许是卑己落魄，洹公并无交好之友。平日的喜好便是去临县的学堂听夫子授课，因他身无一个铜钱，常是悄悄站在学堂外面，凭听窗门传出的声音，铭记在心，回家钻研。虽苦累了些，却也收获匪浅。
　　一日，他又徒步到学堂外听课，奈何冬风凛冽，不一会儿竟下起了鹅毛大雪。才半炷香功夫，屋顶、地面就已经积了一层银衣，洹公身上的衣物就更不必说，雪瓣化成水沁进他薄薄的衣衫里，加之冰风呼嚎着直吹，冻得他瑟瑟发抖，眼前花白一片。
　　夫子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自己的气息也微弱了好几分，逐渐没了意识。

　　身边似有炉火烤着，洹公感觉身上的衣物干燥舒爽，通体暖洋洋的，终于悠悠转醒。才一睁眼，就看到有个俊雅的年轻男子围过来，有几分欣喜地对他道：“公子终于舍得醒了。”
　　洹公惊坐起来，见自己正在一间富丽华贵的屋内，里头陈设摆件俱是精致考究，而自己身边的火炉更是精雕细琢，身下的床榻被褥绣花繁复，绵软轻盈，一看便知价格非凡。而身边站着那位男子，正笑望着自己。
　　一时间惶恐万分，挣扎着要下榻，却被那男子扶住了，男子声音有些不悦：“我将床榻给公子睡，公子怎这般不领情？”
　　洹公摇头道：“公子切莫误会，在下衣物龌龊，恐将公子尊贵的被褥弄脏了！”
　　男子爽朗地笑了几声，“你原来的衣物着实不妥，但如今你这身又有何妨？”
　　洹公诧异地低头看去，自己原来的衣物早已不知所踪，身上穿着一件墨蓝色绒皮袍子，格外舒适暖和，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置换了。
　　洹公有几分羞窘，攥着衣角不知所措，“我恐是被冻昏了，承蒙公子相救，可这衣裳……”
　　男子道：“所幸今日夫子结课早了些许，否则出了学堂见到的恐怕是具冻尸了。我见到你时，你那身衣裳早已结冰，面色也僵硬发灰，这才将你带回府来安顿，命人给你换了衣裳。”
　　洹公心下了然，感激不尽：“给公子添了莫大的麻烦，改日定登门拜谢！只是我还得回去照料老父老母，恐是得上路了。公子能否将原来那身衣裳给我，我换了去便告辞了。”
　　男子沉默片刻，道：“这恐怕不行……”
　　“为何？”洹公有些心急。
　　“那衣裳……已被我丢了，公子莫怪。”男子轻咳一身，仿佛觉得不好意思。
　　“那好吧。”洹公叹了一口气，心道富贵人家作风大抵如此，于自己是尚可庇体的衣裳，于他们而言却是褴褛污秽的破布。
　　洹公再三道谢，想要离去。男子拦住他：“你且受了寒，这一路回去实在让人担忧，我驾车送你。”
　　洹公已受过他的照顾，心觉还不起此恩，因而不愿再承他更多人情，执意离去。

　　到家后，父母果然注意到他身上这身华贵的衣裳，问起缘由，洹公一一细说了。父母叹道：“那真是个好人啊！你可问了姓名没有？”
　　洹公这才惊觉，自己糊涂之下什么都忘了问。
　　父亲道：“这不合礼数。你明日再去学堂寻他，救儿性命之恩，我们需得亲自拜谢。我与你母亲老腿不便，你去将他请到家中用饭！”
　　洹公见过男子的家境，那是何等的雍容，请他来自家这寒碜之地，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母亲猜到他的心绪，悲道：“我们家虽然穷苦，但不能没了志气。即便你觉得生在这样的家中可耻，也不能辱没了别人的恩情啊！我和你父亲哪怕一日只用一餐，也会挤出粮食招待恩人的呀！”说罢，泪如雨下。
　　洹公也哭了，拥住父母道歉。

　　第二日，洹公换上自己的破衣裳，天未亮就出发去邻县的学堂寻昨日那位男子。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洹公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男子见到他，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笑了，朝他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洹公将他的衣裳还给他，低头道：“家父家母听闻了公子的救命之恩，要我来请公子回家用饭，当面道谢。”
　　“好！”男子爽快地答应了，却将衣裳推给他，“天寒地冻，要是你又冻昏了，你父母还得请我一顿。”
　　听他这样玩笑，洹公不禁笑起来，不再推拒。男子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愣了片刻，忽道：“你若喜欢听课，便进来与我同坐吧。”
　　洹公抬眸看他：“这、这可以么？我身上……没带钱的……”
　　“有何不可。”男子说罢，拉着他进了暖和的屋子，学生们看到陌生的洹公，本只打量一眼，但继而纷纷被他的美貌吸引，忍不住都盯着看。
　　洹公不解其意，脸上烧得发红，却听得男子对他们说：“是我家小弟，你们不许再看。”
　　或许男子家境高人一等，他这话一落，那些灼人的目光都消散了。
　　洹公感激地在他身边坐下，问道：“我还未问过公子的姓名呢，在下洹公。”
　　男子回道：“仲易。”
　　洹公看着他的课本，听着夫子将春秋五代娓娓道来，这样的生活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不知怎得，慢慢迷糊地过去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是将头枕在仲易腿上睡着了，坐没坐相，当众出了丑，羞红了脸，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仲易一手摁住了。
　　仲易微微垂首，轻声道：“就躺着听罢，也无人在看你。”说话间气流拂过洹公侧脸的皮肤，羞意攀上脸，洹公的容貌更加俊艳。
　　洹公心乱如麻，酸甜交织，不安地枕在他腿上，偶尔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雅致的熏竹香，忍不住又想凑近多闻一些。
　　仲易在专注写字，偶尔翻动书页，洹公仰着看他，将他低垂的长睫尽收眼底，又看到他抿着的薄唇，绽着一个好看的弧度，忽觉得哪里奇怪，这唇生得煞是漂亮，可怎的越看越近了？
　　再一瞬，嘴上贴到一个温热的东西，微微湿润地濡湿了自己的唇，而眼前，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长睫。
　　仲易竟是在亲吻他！
　　洹公不敢挣扎，怕引起夫子和学生们的注意，只得乖乖躺着，任他作弄。况且、况且……他知道自己心里头是愿意的……
　　一吻完毕，又是一吻，学堂之上，简直没完没了。洹公嘴唇鲜红欲滴，小声道：“仲易……别、别亲了……”
　　“好。”仲易在他嘴上落下最后一吻，轻声道：“你叫我名字，我很喜欢。”
　　也不知怎捱到了下课，众学生似乎都没见到他们俩在堂上所为，神色自然，各自道了别，散学离去。
　　洹公有些担忧：“他们看见了吗？”
　　仲易满不在乎的模样：“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们就看不见。”

　　带仲易回家的路上，洹公一直惴惴不安，仲易握了他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吻你，叫你生气了？”
　　“不、不……”洹公听到这回事，又一次面色绯红，但心想两人已是很亲密，便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听了。
　　洹公一直觉得自己家境窘困，家中父母又年老脆弱，即便尽了好心，拿出来的饭菜恐怕也是末等的，害怕仲易见了觉得厌恶。
　　仲易安慰道：“二老的好意，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大可不必担忧。”
　　果然，到了洹公家里之后，仲易对破败的屋子和简陋的饭菜毫不嫌弃，一面和洹公的父母谈笑风生，一面大快朵颐，让二老都十分舒心快乐。
　　等到天黑时，洹公的父母请求仲易留宿：“恩公留步，家中固然小，但我儿的房间还算宽敞，不如留宿一夜，明早再启程。”
　　仲易欣然应允，但不知何故，神色看起来非常疲倦。
　　夜里，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因被褥单薄，房屋漏风，仲易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洹公自觉亏待了客人，便解了自己的衣裳，赤身拥住仲易为他取暖。
　　仲易抱着他，不可抑制地亲密起来。两人互诉了心意，仲易弱声道：“洹公，我有一事瞒你。这二十年来我一直独居，那日我说命人给你换衣裳，其实是我给你换的。”
　　洹公脸红了，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还有，你那件衣服，我没丢掉。”
　　洹公笑了笑：“嗯。”
　　仲易声音更加虚弱，脸色也惨淡了，“洹公，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已经快要到极限。你若喜欢我，明日便去学堂西侧三里地处的仲家堂找我，半日内带来这里，尚有一线可能。”
　　洹公不明白他的话，还未来得及细问，就见仲易忽然消失了，原来躺的地方，被褥塌陷进去一大块。
　　此时方知仲易奈非寻常人。但洹公非但不觉害怕，甚至觉得惋惜起来。第二日对父母推说仲易一早就已离开，便飞奔去仲易说的仲家堂，发现此地荒凉至极，分明是一片坟地。
　　洹公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块刻着“小子仲易，五月早夭”的碑。
　　二话不说就开始掘起来，及至深处，忽地出现了一座手掌大小的华丽房子。打开一看，其中陈设摆放，与自己那日在仲易房屋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甚至火炉、床榻被褥都毫无二致，只是缩小了数十倍。侧边的一个房子里，叠放着一件洗干净的破衣裳，细细一看，正是自己昏倒那日所穿的。
　　他忽然想到仲易对他说的半日期限，便不暇再看，赶紧抱了骨灰和房子，匆匆赶回家，埋在了自家门口的树下。
　　当天夜里，仲易就来了他的房间，神色已经健康了很多。自那以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有时住在洹公屋里，有时两人就搬去仲易那座应有尽有的小屋里。
　　洹公在仲易的指点和帮助下做起了生意，家境慢慢富裕起来。十年过去，二老也都得了善终。
　　后来曾有人看到过洹公带着一个孩子，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问起是与谁的孩子，洹公就会望着身边无形的空气，羞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