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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记 ...

  •   雨燕掠过庭院之空,怯怯地落在屋檐上轻啄瓦片。笏拍子声声响,我见着仲春微雨里的娇俏杏花笨拙地向我走来。

      衣是栀子色打底的小袖,以蜡缬技艺缀出朵朵白而精致的杏花遍布全身,花蕊绽出芬芳扑鼻香。孩子有些别扭地走着,脸上似匀称地抹了淡胭脂般,堪与晚霞媲美。

      共衿微微凌乱,我走过去整理,又见他站姿仍保持旧时习惯,说道:「要扮成女孩,站立时腿需并拢,守城的人若见你这姿势,可该怀疑你了。」

      他不自然而缓慢地动了动脚。

      和风吹绿画堂春,我手中笠下虫垂应和,雨停了。

      「男子汉,行囊整理好了吗?」我往他背部望了望,空无一物。

      他险些平地趔趄,稍有无奈叹着气地转了身往朝自己房间走去,不自然地小迈步子。

      我吃吃地笑着,「男子汉」一词的来源,在于我刚提出扮女童的建议时,他义正严辞的反驳:「巫女大人,我是未来的武士,亦是铁骨铮铮男子汉,如何能因此改了行装!甚至,甚至是换了性别......」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

      可最后迫于无奈还是同意了。

      待他从隔间携着包裹出来后,我已戴好市女笠。雨刚停不久,草木承接雨露,树生花落了几瓣,蕊吐芳菲,夹杂着湿润泥土芬芳的空气,就这样铺满、惠泽整座大城。

      另备的市女笠往乔装为女的童子头上一扣,颇怀些举酒邀明月的气概道:「出发了。」

      此地未经战争且算繁荣,不时有几个月代头作兵打扮的男人盯着过往行人,四处眺望游荡。

      他们在找人。找的是谁不言而喻。

      我嘱咐跟随我仅隔一步的岩胜:「记住,你叫弥子。津久家被卖出去换米的小女儿。」

      我也算出入继国家的常客,那几个人认得我,见我正背起行囊,又带着个未曾见过面的孩子,为首之人大跨步向我走开,他先敬一礼:「巫女大人。」

      我询问道:「武士阁下,不知唤我有何事?」

      他的眼睛果真投向我身后:「巫女大人身后可是新面孔,往常不曾见过。」

      手正妄图朝岩胜伸去,撩开遮掩面目的虫垂,被我半路截住:「当心,这孩子怕生,我好不容易花半月之久哄了她安定,可莫要在此功亏一篑。」

      他悻悻地收回手,到底有些顾忌,不过略一思考又捕捉到我话中令人疑惑的地方:「巫女大人的意思是,这小女童是半月前才跟随你的吗?」

      我稍稍歪头应道:「这孩子是个苦命的,生不逢时,出生时家道已中落,竟已穷到卖妻鬻子的地步。我瞧着与这孩子有缘,便买下来与我作个伴。」

      「您说的可是东头有姓的津久家?听闻他家最年幼的女儿被卖了出去,本以为命途自此多舛,没想到是您好心买了去,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福。」面前的武士这样感慨着,倒也不怎么想要怀疑岩胜的身份了,挥了手与我告别。

      我们继续赶路。

      袖口被人扯了一扯,我转头望向不发一言的岩胜,因为市女笠的遮挡看不出神情,我问:「怎么了,方才到现在一直都没说过话。」

      他踌躇着开口:「巫女大人您说的,真正的弥子,她......现如今怎样了?」

      哦……那个怯怯的女孩,被我送去了普通农户家,换了名,没了姓,暂被当男娃娃养着。那家人都是宽厚的老实人,应当会善待她:「放心,她过得比以往好些,至少吃喝不是大问题。」至于未来是否会过得好,躲避连年战乱或天灾人祸,就得看运气。

      走走停停约莫两日,我们终于到达另一个令制国——出云国。

      出云国很具神话色彩,「古事纪」、「日本纪」中都有它的身影,出云大社、八重垣神社坐落其中,自然而然,聚集培育的巫女亦相对其他令制国多出许多。如今领地属京极氏管辖。

      五六年前,我常居此地。

      岩胜早已换下女童衣物,利索地换好原本行装,只是发型还得养上好些天才能恢复原样。

      奈绪婆婆很是尽责,屋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仍如旧时模样。这位饱经世故的老婆婆与离别时相比已大有不同,脸上甚至有了红润的光泽,看见岩胜慈爱地感慨孩子的可爱,事事尽心尽力照顾。

      谁能想到这是位因连年征兵而丧夫丧子的可怜人呢?儿子死亡的噩耗传来,媳妇也因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到最后,只留了这么一个白发人形销骨立地立于世上,举目无亲。

      是夜,听闻隔间平稳的呼吸声,我换身简便的行装向西方走去。

      手上提着早已炮制好的小药包——曾经与别人的交易,也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出云大社供奉的神明是大国主大神,被称之为「国中第一之灵神」,历史悠久,极具盛名。因此白日参拜者络绎不绝,若突兀拜访,那人不一定得空。

      那人住的房间已灭了灯,呼吸也规律极了,但毕竟三百年交情,我知道,她一定没睡。

      「咚、咚、咚!」我小声敲门。

      门内的人拉开门,还是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麻木脸,与神龛内面无表情的镂金神像别无二致——怪不得这么多人供着她。

      我提起小药包摇了摇,笑着打招呼:「在世卑弥呼,许久不见。」

      那人穿一件白色寝衣,鼻孔里哼出声,白眼翻上,惯用着嘲讽语气,丝毫不怕得罪人:「我当哪位夜行侠这么不道德搅人好梦,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您大驾光临。」

      这人说话方式听惯了竟觉得挺有趣,我听见我回答她:「你并未睡去,我又何谈搅人好梦?」

      她似乎无心与我打趣,转了身,领我往房内走去,昏暗房间骤亮。

      她严肃地正坐于塌上,乌黑的发理了又理,薄而苍白的唇紧紧抿着。

      待我坐下后,她用异样的目光紧紧盯着我,我摸着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摸到,有些疑惑:「怎么,我脸上有虫?」

      闻此言,她突兀地笑了起来,向来冷面的冰山美人一笑,如春风拂槛,乍见人间极色,凡夫见了怕是受不住:「五十岚,有时候我真是羡慕极了你。」

      羡慕我什么?我说:「可我现在却有些羡慕你。」

      她凑近,眼睛紧紧盯着我,观测我的神情变化:「你找到他了吧。你得明白一点,万一他也受不住,你终有日会明白我的心情。」

      言罢又挑起眉,带着嘲弄遗憾的语气说:「真是期待啊,可惜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不然我定能看到你痛哭流涕的糗样。」

      我笑着摇摇头:「那实在太可惜了。」

      她的目光又看向被我放置在桌上的药包:「已经研制成功了啊,你若是想,倒是意料不到的迅速。这中间有试验之人吧……是长泽君吗?」

      这人总是自说自话。我点头:「他与你一般,殷切恳求。」

      「百年前我见着他便知道我们是同类,没想到他崩溃得如此之快……也是一种幸运。」

      「我等不过凡夫俗子之心,渴求恋慕,妄想温存。然而时光流转,他人白了头,我却依然乌发在,他人坟头长了草,我总是守墓送葬人。最终亲离子散,落得个鳏寡孤独的结局,却求死不能。」

      她有想要诉说的心,我便做最合格的听众。

      「四季嬗变,世事无常,我等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悲哀孤寂。我一直想,大概只有没心的才可以坚持下去吧?」

      那倒不尽然,我想了想以往所见:「有对夫妇坚持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这样......他们真是幸运极了,最开始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人不曾离去,人间活着也有个念想。」

      「虽然理智上告诉我该祝福你和你的命定之人久久长长,但心里却恶毒地想你体验一下我等久居禅房的枯坐之心。」

      脑袋枕在右手掌心,我望着她,气定神闲:「这是在世卑弥呼的诅咒吗?我可受不住。」

      「可别,他们给我戴高帽子已让我全身发麻,你这知情者一开口只会让我感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趣味。话说回来,你这才刚回来就往我这边赶,有急事吗?」

      说到这,我摆正姿势:「想请你占卜一下岩胜的未来,以及他是否能被我改变体质。」

      果不其然听到她幸灾乐祸的嘲笑:「哈,你果然还是在意的。」她伸手:「喏,拿来。」

      烛火顾盼间,我将一缕用红绳捆绑的乌发递给她。她双手捧着这缕极轻的发,闭了眼,虔诚而专注。

      她占卜时没了平日的毒舌白眼亦或是冰冷不屑,倒确实是个巫女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认为自己双腿应该发麻的时候,她睁眼。

      我问她:「怎样?」

      她长叹一口气,故意作出悲伤模样。别的不说,吊人胃口是一流。

      我也不急,等她演完戏过饱瘾再说。

      见该应和的不应和,她失望着收敛表情,将这缕发摆在桌的正中央,目光沉沉:「他的命运很是玄乎,估计是你插手的原因。本是一片红火海,万物化作枯骨焦灰,旋即画面一转,却成苍茫河山去了。」

      红火海?是葬身于火之中还是……身处地狱?苍茫河山......我细细地品着这几字。

      「至于能否被你改变体质......」她微眯眼,神情很是耐人寻味:「我的答案是——不能,你便好好体会爱别离求不得之苦吧。」

      「要放弃么?」她歪头,又是幸灾乐祸。

      我脑海里涌现出岩胜的脸,是善良、温柔、坚强又脆弱的。又回味起那红火海来,我想,怎么会放弃呢?

      他只有我了——不知为何,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灵魂深处袭来,啜泣着、呐喊着。

      我摇头,见她眼中迷离之意更浓,遂起身理着衣上的褶皱,我说:「便不打搅你了。」

      「等等,我还有个疑问。」她喊住我。

      「请说。」

      「你如何仅费几年时光,就配制好我两百年都不得其所的药方?」

      我伸手拉开门,望着天空上弦之月,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光芒无法与太阳媲美的月,有时也亮得伤人:「你的研究方向并无错处,不过是缺了最关键的那味药——」

      冰做的碗慢慢在我身前凝成,顷刻又见刀光乍现,刀身中见月。随身携带的小刀划破我的手臂,沾了几分痕迹,另外的液体顺着皮肤蜿蜒着向下坠落,冰碗底部被红做的血液涂满。

      漂浮的冰碗顺着我的指示飞至她身边,她的目光顷刻变得极是奇怪,临走时我听见她小声呢喃了一句:「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一报还一报?

  • 作者有话要说:  很清淡的过渡章。想整点刺激的了。再多bb一句,风妈真的好惨啊……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没办法解脱。最后因为非主观意识而下地狱也就算了,可风爹的出场告诉我们,下地狱也要被家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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