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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记 ...

  •   「佑树是武家长子,娇嫩的婴儿呱呱坠地便是锦衣玉食伺候,二三岁不知世事时尚且有些娇惯,但随着时日流逝,渐渐地,佑树发现,自己再无哭喊的权力。」

      岩胜颇为乖巧地正坐于缠枝牡丹纹镜前,镜中映射着他解开束缚披着青丝的面容,皮肤奶白尚且带着婴儿肥,我用红木梳梳理着他浓黑茂密的头发。

      镜子里他的眉头微皱,神色凝重,有些不甘不愿。

      我继续诉说着故事:「一切都在慢慢地成长。直到,他摔一跤,皮都擦了去,露出里面红的肉、掺杂了地上的碎土沙粒,流了血又很疼,本能想要哭泣。然而等来的不是意想中母亲柔声的安抚,而是在泪水已然积满眼眶后,来自母亲的斥责。」

      「他其实很不懂,明明母亲神情悲切,为何却要说出和面上表现截然不同的话来。战场……那不是很遥远的事情吗?切腹......很疼啊为什么自己要杀掉自己呢?忠义勇又是什么概念,为了这些值得自己主动赴死吗?」

      「母亲断断续续地对他说战场上的故事,丝毫不避讳地说出肠子流一地、脑袋迸出浑浊的脑浆等一系列使人觉得恶心的描述。而父亲在他七岁后总爱盯着他,督促他,严寒冬日里被窝如此温暖,佑树却得在日出前告别被褥,□□着双足走到教师家中参加练习。」

      顿了顿,我拿起剪子开始他后方修剪长短不一的碎发,意图是它们呈整齐状,忍不住问:「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他垂眼不想看见自己,但还是回答了我这个始作俑者:「是的。但母亲向来菩萨心肠,又不常与我接触。告知我的是斋藤老师,而且我前年便已能从被褥中收拾好晨起......倒也无需赤足去他人家中参加训练。」

      我手中端起一缕发丝,剪子的「咔嚓」声随我手指间翕动而发出清脆响声,多而杂的发梢被尽数剪去。

      「也要穿着单薄衣物在天寒地冻中挥砍不是吗?」我笑了笑说:「大同小异罢了。再说回佑树,当时佑树年岁尚小,并不知道前面对他所有的苛责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后来震撼他心灵的、搅扰他将近六年的噩梦一比,简直微不足道。」

      「刑场——」我将目光从正忙活着的手上移到镜中人影:「岩胜你还没去过吧?」

      他的目光往左下角瞥了瞥,旋即说道:「还没有。」

      「那佑树定羡慕极了你。去刑场前,佑树还不曾见过死人,对死亡一词,只是本能恐惧,关于他描述记得最清晰的只有母亲不断强调的一句:必须......高举着死而活。」

      「那日佑树父亲用粗糙不容拒绝的手拉着他走出了大门,佑树问要去何处,他父亲紧抿着嘴不回答。走过三条街,转两个拐角,佑树看见碧蓝的天之下,空旷的地之上,拥挤的人群和硕大的刑场,刑场上有铁链与桎梏,有四五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不甚清晰的中年男子,刑场所处的地里,有尘土也无法掩埋的血腥味。」

      「刀是把大刀,虽说算不得好刀,但在刑场的刽子手眼里,砍人够用就行。周身气氛是凝滞的,佑树睁大双眼,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要砍头。青天白日,刀光剑影,那人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液喷射,溅了一地,五个头颅混着如漫山遍野的杜鹃般红的液体,骨碌碌滚落。佑树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他看见那混杂着泥土的,惊恐又绝望的头颅一直滚动,一直动,血洒了一路,直到滚到他身边。他看见头颅上的眼睛大得不可思议,在瞪着他,仿佛是佑树杀了他一般,浸着血的头颅真是令人害怕,可佑树却见着自己父亲唇角的一抹笑,再往上,眼里溢满兴奋,恨不得自己做那刽子手。佑树又转头看那些围观民众,大家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有和自己一样被牵着观赏的孩子哇哇大哭正被父亲训着。」

      「受到惊吓的他是个异类,佑树很努力想与他们一般,可是——」

      「这是件没法忍受的事情,佑树吐了。晨起后吃的食物都被吐出来,呕吐物凝成内脏的样子,令人发慌,冒冷汗。」将镜子取走,换我自己正坐在岩胜面前,要用手中泛着银光的剪子修剪他额前发丝。

      「自然,他也不可避免地得到父亲的斥责,长子毕竟是长子,既要继承权与利,就必得忍受相应的在权力之下的倾轧角逐与血腥暴力。长子没办法拥有美好的儿时记忆。」

      「巫女大人说得对。」沉默良久的他如此应道。

      「岩胜。」我问:「我的这些描述令你不适了吗?」

      自我说起刑场开始,他神色慢慢纠结起来。

      「没有的,巫女大人。只是我一直在想,假若我置身于佑树那样的境地,我会比他好吗?而且」他顿了顿,瞄了我一眼,我说:「没关系的,继续说吧。」

      「我一直知道终有一日我会面对这样的情况,可现如今听闻这样的事后我心里竟然有些庆幸。明明与父亲所期待的完全相悖,可我听到那些人在杀害别人嘴角还带着笑意时,我知道我现在绝对做不到,我心里甚至有些......拒绝这样的做法。但是,我本就应该作为武士而生,武士不该如此软弱,我不该如此......」

      「岩胜,这并不可耻,也并非软弱,这是你所拥有的非常宝贵的品质。你是我所选中的孩子,你并不需要与他人相同,也并不需要迎合他人。」我接话时,意想中与「稚儿发」类似的发型已修剪完,齐眉发遮了额头,越发显得面前孩童纤细秀美。

      我取了山吹色丝带分别系在他鬓边两缕上。

      石黛已被黛杵捣作细粉,加水调和,我用了支新眉笔沾了汁,在他脸上描绘。

      「这之后,父亲深感长子脆弱,加重了训练力度。雏鹰刚生不久,老鹰会把它们丢下悬崖,死与活,得看雏鹰自己。同理,他父亲亦会把佑树投入深谷中,甚至不给衣物和食物。派他去刑场、墓地等地愈发频繁,有时还会是鬼怪出没的三更天。」

      「佑树十四岁,战事频发,被父亲仓促地派去战场。刀剑本无情,可不顾你多尊贵的身份,结局有且只有两个,生或死。」

      荣或辱。

      「战场上的死法可比刑场花样多上许多,母亲幼时的描绘在佑树看来实在是过于浅薄。世界残酷一面彻底扯下它的遮羞布,赤/裸地展示在他眼前,肮脏、污秽、恶心、弱肉强食、泯灭人性。他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被杀。」

      「十年过后,佑树已是伟岸丈夫,标准武士,娶妻生子,又总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不再惧怕生命的消逝,不再畏怯死亡,开始追名逐利,开始享受杀戮所带来的快感。他信奉弱肉强食,信奉当世武士生存之道,对忠与仁嗤之以鼻。他这一生上过无数次战场,共杀人不计其数,也曾因陷入困境而仗着武力劫掠贫苦百姓,后毁尸灭迹。他也去过花街品味女人的藕臂酥乳,家中妻子不过摆设。」

      我将眉笔放下,孩童的眉细且微蹙,我稍稍加长加重些许,显得精神活泼不少。后又用食指蘸了扇贝中真朱色的唇脂,点在他苍白的下唇上,道:「多抿抿,匀一匀。」

      他的双唇动得如他神情一般别扭不自然。

      「巧妙的是,他领着自己的孩子去刑场观摩断头台上的惨烈,这时的他已能从容地笑,亦会斥责自己长子不够争气,一如当年。」

      「佑树死在二十五岁那年,战场厮杀不长眼,他不慎被割了头,与他幼时噩梦中那些不断出现的死人一般,身首分离。轱辘一样滚动,无人垂怜。」

      「不对......」我听到岩胜弱弱地说了一句。

      我问他:「有何不对?」

      面前的他已被我作女孩妆饰,清秀优雅,眉本是平又微蹙,不蹙亦似蹙,如今被我这么一改,认真蹙眉也似女儿家娇嗔了:「说不上来......但是哪里都不对。」

      是的,哪里都不对。

      「佑树幼时也曾心怀善意,帮助过离巢的幼鸟,怜悯过不幸的人们,可谁又知最终他下的是十八层地狱,镣铐加身穿透琵琶骨,被死死盯在墙上,红莲烈火焚烧,不得超生。」

      神对地狱定义若是同类不许相残,也不知这世间多少人下了地狱。

      我起身,自柜中取出一套女童所着衣物,是我十天前就在策划的:「是要自个换还是我帮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里说的武士教育,历史上还真有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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