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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记 ...

  •   梧桐高挺且绿,忙着抽出绿芽,再几月,又需孕育繁多成群的粉白色小花。所以它并未发现自己落了叶子荡在我家庭中石路上,翠翠的叶子带了些深绿,鬼使神差地,我拾了起来。

      很轻,若不是我手中握着叶柄,有着真实触感,我甚至会怀疑它的出现是我双眼受到蒙昧所至。

      这样薄弱的叶子,这样微小的叶子......然而它浅浅的,从绿意中脱颖而出的脉络,大可至翻滚在大地之上的河流,小可想到农田小径,如此地不规则,如此不受控制,独一无二——一叶即是一世界。

      有风自南方袭来,我高高抬手,任衣袖挂不住露出一截手臂来。绿的叶随风飘散,我心内如此说道:飘吧,无根之叶;走吧,无归宿之人。

      兀自斟酌时,传来孩童的趣言趣语: 「鸟儿,你可曾有父母?」

      金雕气急败坏叫嚷: 「都说了不叫鸟儿叫金雕!」

      岩胜不再是刚来那番模样,事事拘谨内敛,眉间忧蹙着,怯怯得像遇到天敌的小鹿。他稍微多了些话,也爱逗弄灵智不大成熟的金雕。

      岩胜颇为包容地妥协道:「那好吧,金雕,你的父母呢?」

      「死了。」金雕以非常简单粗暴又毫无悲恸的语调回答他。

      「抱歉。」岩胜失落地转身,拿起小木刀继续挥砍,只留下疑惑的金雕愣头愣脑不知他此言此举何意。

      金雕记忆并不久长,情感亦是如此,更何况它活的年岁已是如今金雕一族老祖宗级别的了,并不为父母已逝而感到悲伤。

      我伫足观察岩胜卖力的挥刀,片刻后,叹口气迈步向他走去。

      森山丸的方法并非完美无缺,漫长岁月里我努力探究着它,并对其进行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改变,对岩胜而言应是够用。

      见他停下挥刀喘息时,我插缝问道:「呐,岩胜,关于呼吸与剑技的融合运用,你可有想法?」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木刀,略微想了想回答我说:「稍微有了些眉目,我有几个瞬间已感受到巫女大人您说的那种,力量充斥四肢百骸的感觉了。」

      咦?如此迅速?领悟力与天赋相当不错。那倒是能略过一些麻烦的步骤了。

      我随手一挥,庭院中央突兀地出现一座与岩胜等高的冰雕,形状像是胡乱捏造的小假山,晶莹剔透的,暴露在光天白日。

      「用你手上的木刀,想办法砍下这块冰试试?」

      最终得来的结果是木刀被砍断了,那大冰块还结实得鼓着大肚像吃撑了一样。我拿了那木刀仔细看,也不知是哪种材质做的刀,十分不坚固。

      静谧的夜晚,月未明,不仅房屋昏昏暗暗,外头的天也是乌鸦黑。我躺在床铺上,睁着眼无法入眠,心内一团不知名的情绪酝酿着——那孩子靠在墙边已有些时候了。

      我把他安排在隔间,这当然别有用心。彼此告别道晚安后,我静心聆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他并未缩进被褥,而是轻轻地靠在墙边。

      春寒料峭,同我告别时也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他不怕冷么?我可不想翌日一早起来,迎接我的是一只煮熟发烫的虾。

      床头的油灯无声地燃烧起来,墙壁上的影子倏地坐起,理了理紊乱的长发,便起身端着油灯往外走。

      尽管小心翼翼到极点,到底还是惊动了暗中呜咽的小兽,他也开始轻轻移动。我心内觉得好笑,我俩是什么?猫与鼠?

      既然察觉到,我也不避讳了,端着油灯轻轻敲响三声:「岩胜,睡了吗?」

      我想此时的他心里一定在挣扎与思考,但刻入骨髓的武士准则必定会使他回答——

      「还未阖眼,巫女大人。」里间传来男孩弱弱的奶音,果然如此。

      「那请容许我拜访你的寝间,我有事想同你说。」我推开纸糊的拉门,昏黑的房间被暖黄光芒充斥,一览无余。包括坐在床铺上却束着发的男孩。

      油灯被我搁置在地,我走到岩胜面前,跪坐在床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并无水迹残留,眼皮眼尾也未发红,只那双眸子,不知是灯光的因素还是怎的,很是黯淡无神。

      「岩胜,此刻已是三更天,也并没有其他繁杂事困扰,为何合不了眼呢?」不同以往淡淡的声调,我极尽缱绻温柔地同他说着话,连神色亦是罕见地为了他者而呈慈祥之态。

      诡异的风敲打着闭塞的门,它被挡在门外。房内近处油灯的火苗莫名地开始左右摇摆,有一瞬间甚至面临熄灭的困境。硕大的人影投射壁上,逐渐扭曲成妄图咆哮的恶鬼,张牙舞爪。

      氤氲的香气浮浮沉沉,沁入发肤,透过鼻孔吸入肺中,贪婪着要占有全部热烫的器官。诡异得安心,甚至能让人放下心防打开久未通畅的门。

      岩胜对此毫无所觉,他垂着头沉默良久,平日挺翘乌黑的睫毛也有耷拉之相。正当我怀疑他脑袋是不是被熏傻了时,他却全身发起抖来。

      「怎么了?」是害怕吗?是伤心?

      「巫女大人你真好。在离开继国家时,我并没有想过自己能有这么温柔的待遇。」是意料之外的一句话,我甚至有一瞬间脑袋是懵的。他说话音调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喉咙干涸过的嘶哑。

      我起身,轻轻抱着他,又轻轻地回答:「岩胜,你也很好。」

      「不,我一点也不好。」他忽然挣脱我的怀抱,睁大了双眼直视着我,眼里是害怕,是彷徨,是绝望,甚至夹杂了难以抑制的愤恨。

      「巫女大人,你见过我的弟弟吗?他从出生时便被视为灾祸,一直与聋哑人无异。」他双手紧握,握到手的头状骨处连皮都掩不住地白:「但是自从那一天后,自从他对我说要成为天下第二的武士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甚至他的语调非常平,如若不去看他的模样,光听声音恐怕只觉得这个孩子在读故事。

      可是下一秒,他便用了几分情绪:「巫女大人,我恨他。我恨他明明拥有神赐的天赋却丝毫不在意,我恨他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是的怜悯,我恨他对我笑,我恨...他一直搀扶着病弱的母亲,我恨他可以在母亲死亡时陪伴在他身边。我恨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离开,把我衬成个傻子。我甚至不希望他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他打破了世间的所有!」

      他就这样睁大眼睛看着我,绯色的双眼里带着愤怒与妒火。

      我温和地问道:「所以,岩胜,你想告诉我什么?」

      「为什么?巫女大人。」在我问出问题后,岩胜的瞳孔带着不敢置信,与愧疚。目光随即别开,不再与我相对:「我明明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明明是这个样子......您为什么还是这么温柔?」

      可是你那双眼睛在控诉自己罪状的同时,却带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卑微的祈求。你在告诉我——「不要抛下我。」

      他用坚韧的蚕丝把自己层层包裹,形成一个遮掩面目的茧。艰难地斩荆披棘,细致地抽丝剥茧,才会发现他的心是甬,却比甬易碎,比甬更柔软。

      我再次拥抱住了这个别扭的孩子,他的背部还很单薄,正如他此刻的心灵深处。他的身体却比我暖和得多。我将下颌轻轻地抵着他长满乌黑发丝的脑袋,回答他:「很遗憾,很后悔吧。因为课业繁忙没能注意到母亲的病情,因为没能在久病的母亲身边侍奉。明明是长子,却再努力都超越不了弟弟,明明是长子,却没能做到长子该做的事。」

      「而诞生了阴暗想法的自己,因嫉妒而觉得丑陋的自己,没有才能的自己,处处都不如弟弟的自己,才是不该被诞生的存在。所以你一直在想的是,这样的自己无法承受住我对你的好。」

      可这样的好对我来说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

      「岩胜,我听到了,你想要告诉我的,这些话。但是,我依然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你对弟弟绝不仅仅是怜悯。七岁的幼童要做出一支能吹出声音的笛子,那需要多费劲,我大概估算得到。这世间没有几个七岁的哥哥能做到这一步。

      「已逝去者不可再回还,觉得遗憾,那么把遗憾深埋心中,以警示自己未来的人生不要再重蹈覆辙就是了。」

      「没有谁能是天生的圣人,我自不敢自诩圣人。我曾在你这个年岁诅咒父母与弟弟早下地狱。」

      「如果你依然觉得自己不好,那么我告诉你,这世间所有不好的孩子,也归我管。」

      他用细细的手臂回抱住我,再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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