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君假名

47、幸存之人

　　无论是付息，亦或是徒和一伙人，都在这场你追我赶的战争中十分狼狈。
　　因此虽说曲川等人过得谈不上轻松，但相比而言基本可将后方的追兵抛之脑后。
　　有善易容咒术的曲川为首，加上浮光炉火纯青的箭术，即便石安伤势严重，却得亏于常年隐居的缘故，深谙藏身之道，助他们躲过一波又一波的追兵。
　　这三人关系生疏尴尬，不过就连他们自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配合实在默契，偶还会生出一股相见恨晚的惋叹来。
　　距离东窗事发那天已过了六日，途中由浮光捕来一些野味来，曲川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生火不见烟，便不必担忧会有人寻过来。
　　石安被勒令专心养伤，对于多年未见的浮光，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对于失去舌头的人来说，这些话都只好都咽回肚里，埋在心底。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沉郁下去。
　　曲川将臂大的卵石内里敲空，当作碗用，有时熬些肉汤，尝到口中的味道鲜嫩清淡。
　　浮光正对着燃起的篝火发呆，石安也蜷在角落一动不动，曲川憋了半晌才拱手道：“久仰两位前辈大名，此生有幸一道同行，实在不知是上辈子修的什么福气。”
　　浮光像是被他突然出言吓了一跳，随后才反应过来，浅笑道：“曲小弟不必多礼，我们年纪差得不多，你也并非泛泛之辈，莫要妄自菲薄，你我兄弟相称就是。”
　　曲川谦逊答：“那小弟便在此失礼了，浮大哥。”
　　浮光笑着摆手：“江湖糙辈，没那么多规矩。”
　　闻言曲川也轻笑一声，一丝不苟道：“明国乃礼仪之邦，江湖归江湖，也不能妄失了礼数。”
　　浮光笑而不答，望着窜得极高的火苗，不知想些什么。
　　曲川也不好再出言打扰，收敛地端坐于浮生身旁。
　　石安压抑地咳了两声，叫浮光听了去，垂下眼帘，看不出神情。
　　“这些年的江湖，可还那般纷乱么？”
　　浮光突然淡淡地开口，曲川略带意外地怔了一下，稳重地答：“这些年帮派间纠纷已平复许多，如今帮派众多，大多心气浮躁，不成大事。”
　　浮光低着眼，似呢喃似呓语：“二十年前这般祥和的日子，恐怕记得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忘记了是谁曾问过我：「十几年的那些伤疤，如今还会痛吗？」”浮光微微勾了勾唇角，“痛，怎么不痛。然而对于当年的所有人来说，没有比死亡更难以逃离的了。逃离过死亡，那些悲痛与思念，就变成一种习惯，不多不少，正好肝肠寸断。”
　　曲川认真地看着浮光，他脸上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敬意与痛心，仿佛感同身受。可浮光知道，没有人真正能够体会，于是既不轻视那样的神情，也不记挂。
　　曲川见他不再说话，便问：“这便是为何您执意要回齐根镇接来兄长的缘故吗？”
　　一提到浮世，浮光忍不住莞尔笑起来：“不过是没他在身旁，十分不习惯罢了。我最近常梦见他，总觉得他也是如此。”
　　曲川看向浮光，忽然感到岁月与劫难在他灵魂，雕刻得过于精致深刻了。

　　他们天亮上路时，已没有什么丙昆帮的人追在后面，大概因为数十次的无功而返，令他们放弃了这条路径。
　　曲川仍不敢放松警惕，走在最后，清扫所有他们经过的痕迹。
　　还有一日便可到达齐根镇，临近凫啁谷，石安多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下去一看的要求。
　　凫啁谷与浮光上次离开时并无两样，看来丙昆帮此后并未再派人来过，浮光这才放下心来。
　　这长久的时间过去，凫啁谷的候鸟仍簇拥在山间，看到有人进山，皆扑腾着羽翼散了开去。
　　“石安兄，你可是有什么要找的？”浮光问道。
　　石安摇了摇头，只是环顾了整个山谷，仿佛第一次被浮光带进此处的那日一般，十几年过去，在这里总似时光不再荏苒，岁月忘记蹉跎。
　　他有多感激浮光，就有多深爱这里。
　　从始至终，他只有一个使命。
　　这个使命令他许久不记得何为恐惧，何为伤怀，何为绝望。
　　他一面走，一面抚过每一寸石壁。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被他赋予过意义与身份。在这十几年只有他自己的孤寂时光，这些是他牺牲的师兄弟，是他亡故的尊师傅。
　　石安一路走，突然停下了脚步。
　　浮光与曲川也大惊，挡在石安身前高喝：“什么人！”
　　浮光看着那背影，总觉有些似曾相识。他皱着眉，不大确定地命道：“你……转过身来。”
　　就在不远处的巨石前，一人披着黑袍，背对他们而立。
　　那人闻言轻颤了一下，身形不稳，扶着巨石壁，僵硬地回身。
　　浮光眯起眼看过去，待看清那人容貌，惊喜欲狂，丢了弓箭就虎扑了过去，口中亲昵地大声唤道：“哥！”
　　来人竟是活生生的浮世！
　　他没有死于那场丙昆帮的杀戮之中，命运眷顾他大难不死，将他从灾祸的名簿中剔除了去。
　　原来当时浮光等人没走几日，他便耐不住孤寂与揪心，连夜拖着大病初愈的弱体，偷偷渡江到了凫啁谷寻人。
　　刚上岸便看到浮光为保护山谷的结界，他们二人儿时经常用此术比赛，因而他不费吹灰之力，痕迹都没留下便破解而入。
　　哪知山谷中人影不见一只，他也不知该去何处追，又耗尽了体力，只好暂留此地调养生息，择日回镇。
　　浮光紧紧拥住浮世，前阵子与丙昆帮斗智斗勇，心惊肉跳的纷斗还历历在目，感到怀中踏实的心跳与温度，突然就仿佛找到依靠一般。
　　浮世轻轻顺着他的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清浅的呼吸，都能让浮光感到满心的欢喜与安慰。
　　他们二人一模一样的容貌，一别如隔三秋的感怀，便是再看不清情况之人也懂了。
　　浮光都不必问，便知浮世铁定是顺着自己的话来到此地，因此只是粘在浮世身旁，昨日还作为前辈的骄傲，此刻都被他抛至九霄云外去了。
　　石安发楞地看着浮世，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突然心中被揪紧，朦胧了视线。
　　他的故友，是消瘦了，还是更高了一些，是更沉寂了，还是更温柔了一些，他都不大确定了。
　　可他还活着。
　　他们明明曾经彼此只打过几次照面，交谈并不甚多，石安看到他仍完好地站在这里，却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欣慰，为何感动。
　　可就是如此。当他看到浮世对自己展颜一笑，十几年前的时光恍若隔世，也痴痴地笑了。
　　浮世怀里拥着比自己还要健壮一些的浮光，眼波流转，看着容貌已变得成熟的石安，嘶哑而柔和地道：“石安兄，好久不见。”
　　他们好像只是寒暄的友人，而非从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礼屠杀中幸存，历经生生死死的十余年未见的故友。
　　曲川站在一旁，既不插话也不上前，只是心中思绪万千，感慨无限。
　　江湖之中，皆是刀尖舔血，少则生离，多为死别的人。
　　他懂，他明白，可他仍旧不能得知现在的浮光他们暗涌着什么样的心情。
　　没有人能。
　　或许应了浮光所说的，「再难不过死亡，也正是死亡，最为轻易。」

　　“二位前辈，那我们接下来还回齐根镇么？”曲川倒了四杯热茶，开口问道。
　　浮光正扶着浮世坐下，头也不回地答：“当然要回。浦子那家伙，总是稀里糊涂的，我这几日不在，镇民们又要找我抱怨个十天半月了。”
　　曲川闻言点了点头，又看向石安问道：“石安前辈如何打算？”
　　石安指尖轻蘸茶水，用水迹在木桌上写到：「不必管我。」
　　“那便请石安前辈随我们一同去齐根镇后，与我到岿闳山庄养伤，您以为如何？”曲川笑容可掬地提议道。
　　石安沉默了片刻，颌首以示自己无甚异议。
　　浮世面上担忧之色尽显，对石安叮咛道：“好在把过脉，石安兄脉象平稳，应没什么大碍，但也不可小觑，一定要多加注意风寒，不要吝啬药物。”
　　石安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今晚早些睡，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浮光饮尽杯中茶水，暖透了身子，心情大好地道。
　　浮世偏就喜欢看他一惊一乍的样子，笑盈盈地揉了揉他的头顶：“晚安。”

　　明日的太阳终会是血红而夺目，只盼今夜好梦一场，此后艰辛，即便不止痛彻心扉，但愿总将止于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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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人口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