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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一章 ...


  •   彷徨在虚空的第不知何年,北辰君感觉到苍老。

      如果残魂能有容颜,想必是副可悲形貌——像一截浸透忘川水的腐朽沉木,由积聚了百千万年浓烈之憎与哀一刀刀凿成,血脉干涸,眼耳鼻舌身俱灭亡。

      这样已不能算是活着,但他不后悔。他很清楚,如若当真被贬谪下凡,等待他的绝非轮回,而是赶尽杀绝,现如今早已神魂俱灭......倒不如扎入这处比死更接近于灭亡的境域,在忘川之底的无尽虚空里,寻求一线生机。

      某日,周遭剧震,赫然是幽冥之怒。

      有人以灭灵族血肉为祭,引发忘川万鬼癫狂,尽数朝向岸边奔腾。当它们呼啸远去,北辰君所在的河底骤然被空寂包裹,唯余几丝细小而无有知觉的魂灵静默游荡。

      也就在这时,一道来自异界的召唤降临。因缘的具象如同发光的根须垂落在他面前,他予它以回应......

      再睁开眼时,已至人间。

      ......

      很难形容尤颐是怎样的人。他的身量不高不矮、体态瘦削,说话轻且和缓。时逢凡间动荡,百姓经年不能饱食,诸如此般形貌随处可见。

      然而,在这样的皮囊之下却又活跃着异常嶙峋的天性,就好像所有的璞玉,同时也是顽石。

      为了制作北辰君借以依托的媒介,尤颐耗费了不少心血——即使如此,对于如此强大的附灵,再难得的容器所能使用的时限也不过一年而已,其后便需更换。它们的灵气将尽数作用于北辰君的神魂,一步步将其温养、夯实。

      从第三枚容器中睁开眼的时候,北辰君拥有了与凡人少年一般无二的形体,五感俱全。

      彼时晨曦静谧,他与尤颐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道焚艾的烟。

      “天上的仙人中,可曾有过凡人得道?”这是尤颐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有。但你恐怕不能。”

      “为何?”

      “术者窥天命、窃因果、通鬼神,也因此而诸业缠身,为天道所不喜。”北辰君说。

      这话坦率,近乎冷酷,但没有哪个魂灵能对召唤它的人说谎。身为术者,尤颐的本领自是不凡,奈何所行非为天道所认可的正途——说到底,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他的天赋越高、越是胆大,距离目标也就越是遥远。

      “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你能召唤的灵物,所能做的无非是助你享尽现世福泽。若你所谋求的是出世报,我无能为力。”

      闻言,尤颐只是沉吟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间却无沉郁。

      “这么说来,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天道而言,术者不过是器具,但凡器具便总有损毁的一日,是么?”

      “正是如此。”

      “这很奇怪,”尤颐便道:“世间因果既不虚,造化又无常,逆天而行是恶,顺天认命是愚,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矛盾吗?”

      他顿了一下:“我曾寄希望于先贤书写的法门,但到头来却常疑心道统的不完全......直至今日,愈发迷惑这世间的所谓困境,是否真的存在着某种解法?”

      北辰君没有回答。

      事实上,如果他能回答的话,也就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他只知道:六界生灵多如恒河砂砾,其中要数凡人寿数短暂——太短暂了,一生一世常不足以教其清醒。在他们中间求道者甚多,却大都渴望依附那业已成型的道统,只要有路可走、有伴同行便心满意足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如果只选定一个目标,只定一条路线,那么也就只冒一种危险,事情就很简单,成或者不成,无非是这样的命题......相反,一旦面对自由的天地,哪儿都是路,也就没有路可走。其中的苦乐无法预知,唯将其遍尝,才能去描摹自己正面对着的是怎样一个终点。

      谈话到此为止。

      后来的日子里他偶有忆起,脑海里浮现的的都是尤颐隐于烟尘之后的模糊面容。

      很难形容尤颐是怎样一个人……像这样的人,或许隔着烟看他,看到的才更接近于他的本真。

      很多时候,北辰君恍惚有种错觉,仿佛这世间原本就是一场精巧设置的劫难,唯有尤颐才是主角......而其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既定的、无可奈何的必然。

      大约又过了几年,东南瘟疫盛行。尤颐收拾了行囊,一路缀着医宗弟子出行,归来的时候,他带回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儿。

      曾为夜神,北辰君能够清楚地看出她奇异的命格:

      她是六世的善人,六世而不得善终。在她的身上,现世的不幸与累世功德互不干扰地存在着,仿佛一切因和果被斩断了联系。初见时,在她的眉间依然缠绕着未能散尽的死相,可以说,假如没有尤颐的话,她的此生也应已步入终结......但现在,轨迹微妙地改变了。

      “我给她取名‘冰玉’,”尤颐说:“她会是他最后的弟子。”

      ......

      “——大人,船快要靠岸了。”

      有女子的声音响起。

      九容回过神,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蜉羽。船行水上,不远处,一只偶人披着月色默然掌着船只。

      而刚才种种所思所忆,竟是他陷入了梦魇——于他而言这并不寻常,久违的浅眠非但没有使他感到轻松,反倒隐隐预示着某种不安定的因素,在他难以顾及的某个角落里匹自增长。

      他默然支起身,腰间垂挂着的那串玉瓶发出一叠声脆响。不远处,蜉羽那孕妇特有的臃肿剪影随之晃动,在他快要行到船头之前,艰难地退让到一边。

      不过,这个女人本也无需他的怜悯。

      她是几年前毒宗旧部埋在圣医族内的暗桩,其主死后便收归清玥所用,因容色甚美,被作为药女进献给姜祁,如今早已叛离,在淮梧宫中已是能同清玥并肩的“平夫人”。姜祁命格孤煞、子嗣稀薄,眼看着病入膏肓,蜉羽又怀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一旦为男,理所应当会是淮梧国的下一任君主......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蜉羽同姜祁之间还隔着灭族杀亲之仇:她的父母兄姊尽皆惨死于十年前姜祁对前朝氏族的清算之中,自己也从此屈身为奴。

      今日,她之所以跟随九容来此地,正是在为这场仇怨的终结做准备。腹中的婴儿固然能够加深姜祁对蜉羽的宠爱,保证他在求取长生不老药之时将她带在身边,但是,到它真正降生的时候,它的父亲和母亲将必有一人不在人世。

      “歘——”随着一记急促的破水声,船尾靠上岸边。

      此地是冬河以北,靠近虢国西南侧,同它隔着不见边际的荒原。九容点燃一盏小灯,带着蜉羽向西缓缓行进,绕过数片黑栋栋的石丘,每走片刻便稍作停留。

      半个时辰后,两人行至鬼谷旧址外围。九容注意到蜉羽的神思似乎变得有些游离,频频朝左右探视,便停下步子。

      “刚才你可看清了地势?”他停下步伐,蹙眉道:“这是唯一一个阵法同立冬、小雪交替那日相似的时机,届时一旦行错,你的十年隐忍将全部白费。”

      “您的意思是,我们所走的那条路可能会改变?”蜉羽悚然回神:“......总觉得这里的景物很是熟悉,像是我曾来过这儿似的......”一边说着,迟疑地摸了摸垂在肩膀处“乌夜啼”的藤枝。

      “因为‘寒思’是阵中的阵,从上岸起你我便已在阵中。”九容说。

      身边的人“唔”了一声。

      “很奇怪吗?也罢......奇门之术原本也不是你能理解的。她既然能在官兵驻守的牢狱里将个活人带出去,本领自然也不会局限于区区大石坡。”

      听见九容的话,蜉羽有片刻怔愣。“您所说的‘她’,指的是姜祁梦见的那个人吗?”她问道:“……我们要去见她吗?”

      九容瞥了她一眼,便听她又道:“约莫就在上回见您之后,我也梦见她了......和姜祁画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的人。”

      “你梦见她,”九容冷冷地说:“她也给了你长生不老药么?”

      姜祁的梦境原本就是他利用《梦陀经》中所记载的禁术刻意为之,为此耗费了不少苦苦积攒下的灵力。梦里的人也当然不是什么神女,而是尤冰玉,区区一个凡人。

      蜉羽不过是诱杀姜祁、离间清玥的一枚棋,自然不在梦境的算计范围内,若她做了与姜祁同样的梦,恐怕不过是白日里听姜祁叨叨絮絮,心有所思罢了。

      “我梦见她跟我说话,对我说——‘锦觅......”蜉羽道:“其他还有很多话,可不知怎地,醒来的时候就都记不得了。”

      锦觅,听起来像是某个人的名字。但九容可以确信,尤冰玉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认定蜉羽的梦境不足为虑,他便不打算再加以追问。

      没有带她见尤冰玉的必要。如果可能的话,九容希望她们永不要相遇。

      蜉羽是凡人中的凡人,女人当中的女人。她的爱和恨浓烈却单薄,似红丝绦,也很有几分叶夫人年少时的模样。他担心若让她撞见尤冰玉,后者会从她身上照见某种鲜活的人性,动摇原本业已松动的决心。

      九容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种下“如故”的这些年,尤冰玉的想法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改变。先前同叶夫人的再遇已让他敲响了警钟,一度怀疑她已打消了复仇的念头......幸而在淮梧的布置是有用的,姜祁很快将目标对准了北境,及时了结了这段因果。

      “走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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