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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二章 ...


  •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闲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有人死了,这是挽歌。

      润玉登上待斋所背靠的石壁,看到远处一列火把的光蜿蜒出现在旷野尽头,像白蛇,缓缓滑过仲冬早来的夜。

      他们是青女峰一带靠走商谋生的小族落,在淮梧封锁北境关口的现如今,也唯有朝更北的方向迁移......虽然那里也同样是荒年。

      五百年前的这段时光是凡间真正的大凶之岁。

      花界自梓芬殒身以来本已寥落,穷奇一案后久不能恢复元气,再难维持草木作物繁盛;魔界延续了数十年的内乱已临近尾声,灭灵一族被大肆屠戮,频频引发忘川幽冥之力暴动,六界魂灵不得安息。是故鬼怪滋生,霍乱凡间。

      九重天上,因果天机轮回盘屡屡示警,润玉本人所司掌的布星台更有异象频出。奈何彼时,天帝太微正将满腔心力投诸魔界,意图趁其疲弱,打破僵持数千年的对峙格局。对于凡间诸多邪祟之事,只下令各辖地所属的神仙自行处理,无需上报。

      如此一来,有凡人供奉的神仙尚且自缚手脚——毕竟,若当真除尽妖邪,得个安稳太平,难免动摇了天界涉足魔界事务的借口。至于像冬河沿岸这样地处荒僻、得不到神仙庇佑的地方,凡人的命自然也就连草芥都不如了。

      像这样的场景约莫还将持续百年。

      百年后,水神洛霖因故下凡,受上清天玄灵斗姆元君指点,散万年功德,回向凡界众生。奇妙的是,就在同一年,忘川的幽冥也毫无征兆地戛然煞却。

      一时间,水神洛霖恩德广大、上感天道的传言鹊起,此般情状乃天帝所不欲见。恰逢火神旭凤受魔界卞城王所托,前往其位于魔界西方的封地征讨凶兽梼杌,大捷归来。帝后一番谋算之下,便将忘川平息的原因也归结于此。之后,火神为众人所拥戴的盛景自不用提,鸟族更有能言善道之徒,将天帝昔年封印穷奇的功绩一并唱诵,意指火神肖父、当为储君......

      以上种种都是在润玉即位后一寸一寸展现在他眼前的,如同忘川退潮后露出的灰白砂砾,其本质上都是骸骨。

      它们的尖锐曾真实地刺痛过他的脚心,横亘在他必经的路上,载他朝前走。但踏过终究仅仅是踏过,不像此时,他睁开眼,便是砂砾看砂砾,骸骨看骸骨。

      思量间,天光骤暗。环顾周遭,一切都化为难辨的黑影。

      好在这一回,润玉随身带着灯笼,袖袋里还有火石。

      说来也可笑,就在差不多半个月前,他头一回从玄素那里知道这条路的时候,是万万没料到北境的夜会来得那么快的——这里的太阳绝不像淮梧、或洞庭水域的太阳那般悠悠然沉落,往往西斜到与丘顶齐高,然后就一跃而下。

      于是乎,曾经的夜神竟不得不驻足在某处开阔的岩石上,靠云间隐约闪现的、五百年前自己亲手挂上的星幕来辨明方向了。

      不过他还疏忽了另一件事。

      随着寒气肆意侵袭,他的嗓子很快感到干涩,被迫发出几记压抑的低咳。与此同时,大伤初愈的腿部也开始隐隐钝痛,昭示着“寒思”这具羸弱的凡人躯壳,在入了冬的山夜里将如何寸步难行。

      幸而,这种程度的伤痛并不为润玉所陌生。如何控制因冰凉而麻木的手足、如何最大程度地保留体力、如何维系神思清明......诸如此般经验,即使寒思本人在世,也不见得会比他更为熟知。

      润玉缓缓站直起来。

      离开那块山岩以前,他朝已经确定的归途望了一眼。但黑暗一直蔓延到路的尽头。

      他转过身......

      “——你果然在这里。”

      是暗了太久无法适应光亮,一盏本当微弱的灯火晃花了他的眼。

      玄素走到他面前,看清他没有大碍,便将举着灯笼的胳膊放下了。润玉发觉她还穿着白日里外出时的衣裳,背着的篓子也还是那一个,沉沉坠在肩头。

      “抱歉......”他低声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猜的。”玄素说。

      “猜?”

      “这块石头生得巧妙,我从前常来这儿,”玄素指了指他的身后:“四面没有遮拦,不论等的人从哪层山坡、哪一边来,都能一眼瞧见......你若是迷了方向,还可以看到整个的星天。”她拿起灯笼,走在他前面照起路来。

      ‘她还没有回去过,’润玉心想:‘可她又如何猜到我会在今夜进山呢?’

      后来他意识到,或许在过往的时日里,他的诸多观察、诸多试探,都被她一一看在眼中。

      事实上,对于心魔的警醒使润玉时刻保持着对幻境的疏离。或许她将其看做是他迫切想要离开的证明,只碍于恩情未报,不便言说。而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告诉他这条隐蔽在山石间的路,才能猜到,他会在她与九容双双外出之际前来此处,久久不愿离去,以至于迷失在空山里。

      或许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悲的人。但尽管如此……

      润玉的心头升起一股涩意,意识到她不变的宽容,以及,将梦与现实分离原本就没有意义。

      或许她当真未曾改变,又或许在这场梦境里,她的形象恰恰是他内心深处的投影。

      像这样的形象是他童年时常常想象的——迷途在无尽的黑暗中,有人微笑前来,缓缓指引他渡向彼岸。

      这样的形象也是如今的他常常想象的——在清晨本应离去的人,分明已走得很远,到夜晚却又去而复返,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润玉准备点灯的时候,不远处有光一闪。

      那是在更为低矮的下层坡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转角处乍现,沿着山脊走来,看样子是想要去往冬河北岸。其中一个是位陌生的少妇,状似怀了身孕,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已离开待斋月余的九容。

      润玉深知九容的敏锐,略作思索,还是没有贸然跟随。待二人走远,他点起灯,绕行至那层山坡,果然在一处被如瀑的藤蔓遮挡的地方找到一弯向下的、细窄的道路。

      用光把它照亮,可以看见从石壁里涌出的藤蔓有着近乎乌黑的叶片。他记得这种藤蔓叫“乌夜啼”。

      下面通往何方,也就不言而喻了。

      ------------------------

      这是彦佑守着璇玑宫的第三天早晨。

      邝露来得比前两次都要晚,并且,当他将熬夜批注的文书递出门外,让她清点时,她显得格外烦躁。

      “数目不对。”她“呼啦啦”地将一摞卷轴翻了翻,皱起眉头:“有份《太湖水产年报》,天帝尤其重视。你给的这些,里面没有看到……是不是把它忘在别处了?”

      “不会吧?”彦佑一凛:“我不记得见过那个啊……”话虽这么说,但听闻是《太湖水产年报》,他的自信即刻动摇起来——那是鲤儿接任太湖水君后的头等大事,已为此辛苦了许多时日,算算时间,差不多这两天也是该完成了……莫非当真是他糊涂,将它混在了旁的卷宗里?

      正当他准备回身去找,却听邝露道:“看样子你也不晓得那文书的样式,平白浪费功夫……你且开一回结界,我替你找。”

      彦佑挠了挠头,放她进了屋。见邝露一个几案一个几案地在那些小山高的卷轴间囫囵寻觅,自然地在她附近席地而坐。

      邝露面带愠色地向他投以一瞥。

      ‘这是怎么了,跟吃错药似的?’彦佑暗忖。

      在他的认知里,邝露的心情只会受到寥寥几件事的影响。最糟糕的莫过于在润玉面前办砸了差事——当然,这种情况鲜少发生;再有就是那不听话的魇兽调皮闯祸……但此时,润玉和魇兽都身在结界当中,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难道是被缘机仙子责骂了?还是太巳仙人那老色鬼又娶了一房美妾?说起来,昨日里提到霜神的事儿,她也是一副迷瞪瞪的模样……’这样胡思乱想着,他突然灵光一闪,起身抚掌道:“对了!邝露,你确定是把那卷轴交到我手里了?按鲤儿的性子,八成悄悄送去霜神仙上那儿批改了吧?不如你去冰清阁问问?”

      然而不知怎地,邝露似充耳不闻。她走向距离内室最近的最后一个地方,伸手就要拿取案上的器物。

      那是供奉昊天天后簌离的几案。

      “邝露!你在做什……”彦佑惊诧的话音未落,却见内室里,一道纯白色的残影猛地飞掠出来,狠狠撞在邝露的腕上。

      邝露闷哼,后退了两步。而魇兽一击既中,轻盈地跳落在地,回身拱起脊背,“呼哧、呼哧”地朝她发出怒声。

      彦佑的心在霎那间冰凉,因数日独处而麻痹的神思也陡然清明起来。

      魇兽的反应绝非玩闹。眼前人自出现起的种种异常被串联在了一起——没有带来新一日的文书、太过迅速地认定卷轴缺失、称呼润玉为“天帝”而非“陛下”……种种证据证明,这个人,她不是邝露。

      然而……彦佑朝内室的结界望了一眼。他能感觉出,面前的人,她并非冲着润玉或者锦觅而来。恰恰相反,她对于内室里的人十分忌惮。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

      那东西想必并不起眼,扮演邝露无疑是能够悄无声息得到它的最佳途径……若是这样的话,此时揭穿她的面目反倒是下策,贸贸然动手很可能波及到内室,引发心魔境动荡,伤及润玉和锦觅的神魂。

      彼此间僵持了漫长的一息。

      彦佑用尽全力扯了扯嘴角,冲魇兽佯笑道:“呃,哈哈……你做什么招惹到它了啊,活像抢了它的梦珠似的……”

      但也就是在这时,宫殿外头遥遥传来嘈杂之声。

      “邝露”因彦佑的话而略有放松的情绪肉眼可见地重又紧绷起来。她抬步朝殿门外走去,口中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且去一趟……你说的那位仙上府里……”

      “这就对了嘛!”彦佑在她身后说道。

      但他并没有给她全身而退的机会。左手挥动人鱼泪、打开结界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然积蓄起九成灵力,在那“邝露”踏出殿门的瞬间挥出!随即又翻起一掌拍碎屋角的符鸟,按早前通达的方式,将“外敌入侵”的消息传递给了外头的破军星君。

      “邝露”被推出结界,重重摔在庭中。像走出山洞突逢急雨,外面的兵戈嘈杂声被陡然拉近了。

      彦佑勉强分辨去,听见破军星君粗旷敦厚的嗓门,高喊着“魔界”、“卞城公主”等字眼;其中还夹杂着道熟悉的女声,惊问出一连串的“你是谁”——那是真正的邝露。

      就如润玉所预料的一样,风雨来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9 18:56:02~2020-05-09 00: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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