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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章 ...


  •   船近了,靠了岸。

      润玉眼睁睁地看着玄素锁住船,沿斜坡走上来,双手随衣袖尬然垂落在身体两侧......直到片刻后,短短数个时辰前相对而立的二人,皆以新鲜而陌生的模样再次面对,将彼此打量。

      “你看起来好了许多。”过了会儿,是玄素率先说道。此时她衣衫粗劣,从袖口露出原本应当是绀青的、洗得褪了色的夹层,从唇齿间呵出白雾,时而模糊其面容。

      ……但霜神却也似雪片从天降注,簌簌地,触及了这片人间广袤大地的实处,唤开芝兰香草。

      遍历寒思的过往,他从未同她有过交集。润玉压下心中的情绪,温声问道:“我们曾见过么?”

      “见过的,”玄素笑盈盈地说:“我姓尤,你的母亲与我有段恩情。”谈话间,他们朝着远离冬河的屋子方向走。“如今你若无处可去,尽可以留下。若想要离开的话,我渡你过河。”

      润玉没有回答。叶氏生前确然曾多次忆及一位姓尤的故人。不过,那是位与她同龄之人,于淮梧动乱之际流离在外,被叶府收留,早在叶夫人少女时期便已过世了......彼时,寒思甚至还没有出生。

      润玉并不觉得玄素会说谎,即便是在渡劫的时候。

      而就在此时,灵光乍现,他忽而忆起多年前从魇兽梦珠中所见的那位老妪来:相似的身形同样存在于寒思的记忆中,不是别人,正是被九容称为“婆婆”的长辈。这位长辈,自润玉降临梦中境以来,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清楚地记得,那名叫做“文草”的仙娥对玄素的称谓也是“婆婆”。虽然在天界之时九容已改了口,这样的巧合依旧使他侧目。他隐隐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意外地触及了先前求之不得的真相边缘——关于五百年前鬼谷的那段往事。

      归根到底,唯有与宿主锦觅直接关联的人才能做这场心魔幻境的“眼”,五百年前的九容不能,五百年前的玄素也同样不能。

      如若润玉料想得不错,这个人应该是文草。

      心魔狡诈,将锦觅的意识匿避起来,隐藏在一层层剪不断、理还乱的缘系里,却反从劫劫相连间抽取他人之因果,呈现在闯入者的眼前,诱他迷失在幻境之中。

      它的可怕也恰在于此——对于踏入领域的任何人,它了解他们心底的渴求,不论藏得多深。

      不过,对于它送上来的这份大礼,润玉有充分的把握来笑纳。

      他如今的身份及其巧妙。可以想见,倘若不是缘机仙子动用因果天机轮盘百般谋算,替润玉寻得“寒思”这一特殊躯壳,他要找到幻境的关键所在将会极其困难,因为到那时,首先阻碍他的将不再是心魔本身,而是身做凡人的玄素一行人恍如烟云般难以捉摸的行迹。

      “要过河么?”就在润玉沉思的当口,原本落后几步的九容走上前来:“至少要过段时候,明日我要用船。”

      “几时回?”玄素问道。

      “不知。三五日、七八日......全看山里境况。”九容向润玉面上探究地望了望,但因手里端了药炉,背上亦挂着副颇沉的行囊,只一眼便举步转入屋中。

      润玉当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于浅歇之际隐约听见谈话声。坐着稍待了一会儿披衣起身,踩着积雪走到门外,果见远处矮坡下已不见了船。西侧一处紧贴山壁的、匾额上题名为“待斋”的屋子,此时却透出光亮。

      他心中有了计较,回房间取得一物,等到天光大亮,这才轻轻扣响了待斋的门。

      “尤姑娘。”

      响应他的是阵富有节奏的“叮叮叮叮”声。不一会儿,门从内侧打开。

      润玉微微一愣,因为开门的人并非玄素,而是只木头制成的滑轮,上边牵出根麻绳,上头系一排小小的铜铃。待他踏进门槛,没来得及从内侧把门关上,它便又顺着绳子的拉力滑回角落里。

      待斋的排布乍看之下像微缩了的省经阁。目之所及尽是些架子和书册,齐整地列在两旁。左右梁柱分别以中规中矩的字体刻着“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上批“知幽明”三个字。

      “何事?”玄素的声音从一竖架子后头传来。

      润玉走近,发觉那是处被独立隔开的宽阔几案。玄素手头并不得闲,似是在拼接某种结构复杂的木制机关,手边散落着碎木块,以及一些不明用途的器具,甚至还有一筐动物的绒毛。

      “叨扰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递去:“这是前些日子问九容借来的,现特来归还。”

      “《河洛精释》?”玄素将手浸在身边勺水的陶盆中洗净,方才接过:“听闻你在淮梧时隶属天官司,专精易理,如此,这卷书于你是否太过浅显了些?”

      “怎会,此卷对《河》、《洛》的注解部分极有见地,教人获益匪浅……”润玉略举几例,顿了一下,方又说道:“这个只是上卷,不知……可否再借下卷一观?”他的评价并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托词,注书的显然是群凡人,个中见解却并不差于九重天上的仙家弟子,尤其是其中某道偶尔出现的陌生字迹。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玄素对他的评价很是高兴。

      她抿嘴笑了笑,道:“这儿的藏书皆在此处架上,你有需要自行拿取便是,在这儿看也是可以的。”

      “可会打扰姑娘做事?”润玉问道。

      “无妨。你在这儿看,一则省去份灯油,二则也免于进出,叫门上的铃响个不停......不过,等日后九容回来,你莫要告诉他我做了什么,行么?”

      “......好。”但事实上,润玉不太明白她在做什么。

      后面的几天里,他每日都会在待斋的书架旁消磨大量时光。

      这里的书卷品类不多,以卜书为重,其次是医经,各类手札却堆满了将近半数位置。润玉从中收获了数目可观的信息:现在他已能知道,先前《河洛精释》里所见的那道最为深入的注解,属于淮梧前朝的大天师尤颐。

      尤颐的手札涉及极广,其中最让润玉侧目的是一段关于降灵之术的记录。

      人中偶有术者上窥天道,可借蓍草、阴沉木等,甚至施术者自己以为媒介,引游魂、灵物缚于其上,与之沟通。它与九容在天界时所擅长的傀儡之术本属同源,只不过,傀儡为死物,操纵起来并不困难,降灵后的媒介却能凭借所降之灵自身的意志行动,想要彻底将其控制,对凡人术者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即便是那些用本人躯壳为媒的术者,也将时刻面临被反噬的风险。

      然而,尤颐的这份手札,所讲述的却正是各类纵灵的方法,甚至还包括了实践记录,上至枉死的凡人厉鬼,下至野兽牲畜,尽皆在列。

      此为逆天之行,凡人为之则不寿。

      润玉的脑海中划过上清天那位尊者的面容、彼时他说过的话,猜不到他因什么而下界轮回,渡的是什么劫,又如何得正神归位......但这些毕竟与眼下的心魔境无关,润玉默默地将手札放回原处,用心搜集和文草,以及鬼谷旧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又过了几日,眼看九容约定的归来之期将至。

      润玉终于瞧见了玄素所制为何物。简单说来,那是一只黑色的,用狐狸身上掉下来的毛所做成的狐偶。

      “只有九容不在的时候,才能做这个。”玄素说完,抱着狐偶将它藏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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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微天帝与穷奇的斗争持续了约有三年,其后枯作一片薄薄的碑。

      关于碑的去处,众臣曾一度展开激烈的争辩。认为太微帝早年亲征魔界有功,理应配享先贤殿的有之,以其戮兄续命、纵牳司晨、私畜穷奇等罪孽相驳斥的亦有之。背后代表的是何种势利间的交锋自无需多言,对于彦佑而言,只肖知道一件事:

      太微帝最终还是得以位列先贤殿,只不过与之同享供奉的不是先天后荼姚,而是如今新帝的生母簌离,封号为“昊天天后”——这样一来,倒也不知是谁沾了谁的光。

      朝堂之上,两种声音俱偃旗息鼓,至于看似得偿所愿的那方是否意难平,就不是彦佑需要关心的了。

      这是他独守璇玑宫的第二天。

      润玉总共在这里设下了三道结界。最外侧的位于宫门,照例由破军星君麾下的殿前侍卫看护;二道则立在彦佑所在的寝殿之外,将其整个包围其中,唯有用特定法术辅以灵宝“人鱼泪”才能从内侧打开。

      至于最后的那道......彦佑看了一眼隔绝内室的水蓝色屏障,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润玉有魇兽负责织梦,又让九容在内护法,还轮不到他来操心。

      “水君,上元仙子来访。”手边鹦鹉模样的符鸟忽而开口,是守门天兵的传音。

      “呃......快请。”闻言,彦佑面色一滞。这“上元仙子”乃是润玉赐予邝露的封号。先天帝私蓄穷奇一案中,昴日星君与太巳仙人功过相抵,仅她和精卫得了提拔,如今已是披香殿主事,近来暂随缘机仙子学着修撰先水神洛霖之簿书......不过,近几日,她还有另一个差事。

      彦佑隔着结界望见邝露熟悉的身影沿廊桥行来,手上分明堆砌着高高的一摞卷轴,不情不愿地挥了挥从润玉那儿暂借来的人鱼泪,将结界打开一道缺口。

      “水君,这些便是洞庭水域今日的文书,”邝露笑道:“还有这些是太湖水域的,鲤儿跟予木长老学着批复了一遍,特来给水君过目。”

      “......邝露,你确定这是今日的份,不是把过去一整年的都给捞来了?”随着大大小小的卷轴哗啦啦撒落在几案上,彦佑只觉得眉心跳个不停:“这些文书霜神仙上看过没有?要是她看过,我就......嗯,你懂我的意思吧?”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也知晓邝露办事刚正不阿,自己插科打诨多半是要被埋怨的,认命地拾了一卷卷轴,就要打开。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邝露迟疑的喃喃自语从他身侧传来:

      “霜……神......仙上?”

      她拧眉细思良久,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后半句玩笑,好半天才恍然道:“你说的,莫非……是掌管着天池水域的那位仙上?”

      “当然啊,不是她还能是谁?”彦佑奇怪地说,转而又嘿然笑道:“我说邝露啊,你莫不是跟着缘机仙子学糊涂了吧,还是背着太巳仙人偷偷喝了几杯?昨日咱们不是才见过霜神仙上么,怎么弄得跟不熟悉的陌生人似的?”

      邝露闻言,面露狐疑:“是水君你打瞌睡睡糊涂了吧……昨日你我助陛下布阵,忙了一整天都没踏出过璇玑宫一步,哪里还会见什么人?况且,霜神常年驻守天池,百年千年都不露面,我也只是从我爹嘴里听说过有这么一位上神,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又从哪里见得她去?”

      “……什么?什么千年不露面?”彦佑呆愣。

      邝露却只是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回首一指外边天色:“时辰不早了,水君还是赶紧醒醒神办正事吧,至于这些文书,明日一早我还要来拿呢。”言毕,不顾彦佑有何反应,转头便离开了结界。

      彦佑默然僵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邝露的反应绝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确然是在梦里,还没醒过来,便狠狠地在大腿上一掐,直疼得心头一颤……颤过后,“咚咚”如擂鼓。

      跳脱如彦佑,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诡异、荒诞。

      ‘难道说,是因为我在璇玑宫结界范围内,因为梦中境而产生了幻觉?’他想。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不对不对……邝露才是从外边进来的,要是我这头出了问题,岂不是说明,我记忆中的霜神仙上是不存在的?这也未免太荒谬了吧?’

      虽然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本能地转头望向房间深处第三道结界的方向,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模模糊糊地,他想起几年前和九容的谈笑之言,什么“静中起,静中消“的,不是啥好话……

      现在想来,只后悔没有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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