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X庚）》苏零

2、（花庚）两步之外，阳光灿烂

　　一
　　“妈的……”韩庚郁闷万分的对着自行车完全瘪掉的后轮胎火气一大就是一脚，哪个不要脸的把碎玻璃扔了一地。
　　太阳暴晒下的柏油马路，隔着球鞋的鞋底依然感觉炙热。
　　耳边是没完没了的知了的叫声，嫌人不够烦似的。
　　路上行人稀少，很少有人在这种热晕人的天跟自己过不去，只有来来往往的车子，开过带起一阵热浪。
　　前面后面都不像有修车的铺子的样子，韩庚只能把气往肚子里撒。

　　推着车子走了好长一段路，韩庚早已汗流浃背，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只是捞出来的人还不至于像他那样带着咕咕叫的肚子。
　　口袋里没剩几张钞票，估计也就够补个胎打个气。
　　“我要份……”略带冷意的声音在炎日的夏日里倒也能起到消暑的声音，只是他话的内容让韩庚牙痒痒。
　　哪里来的神经病大热天顶着那么大的太阳出来买报纸。
　　最让韩庚牙痒痒的就是他一身清爽，悠闲地就跟在花园里散步似的。
　　也许是韩庚太过火辣的视线让对方有所察觉，那个人冷不防的回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哟……”出声的是韩庚，外带一手扶车，另一只手意思意思挥了挥。
　　没想到居然是熟人。说熟人夸张了，他们只是曾经的熟人，然后又错开了而已。
　　对方比他更酷，就挑了挑眉毛充当回应，伸手接过报纸，直接转身走人。
　　韩庚肚子里哼了一声。
　　那个人要是会有反应，那才叫不正常。
　　于是扶住车把打算找报摊老板问个路，这年头自力更生也得讲究个策略。
　　“你愣着干嘛？”谁晓得原本一走出十来米的酷哥忽然回头，对着韩庚一副你这傻逼怎么这么傻的表情。
　　于是，咱韩小帅哥就真的傻了。

　　二
　　关于韩庚是怎么认得金在中的，这实在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
　　那个时候他们住的很近，近到什么地步，就是从一个人的住处步行到另一个人的住处绝对花不了十分钟。
　　可他们依然不怎么熟悉。
　　顶多就是韩庚知道弄堂里有个长的像瓷娃娃一样漂亮男生，但你绝对不能在他面前说他漂亮，做过这蠢事的人不是歪了鼻子，就是掉了颗牙。
　　后来金在中也说，他很早就知道韩庚的存在，因为韩庚在那弄堂里绝对是类似于老大一般的存在。
　　不过是穿着开裆裤的老大，金在中想了会，补充了一句。
　　于是韩庚一脚踹。那是平角裤好不好，平角裤。小毛头穿的裹尿布的那种才叫开裆裤。
　　哦，一样，一样。
　　总的来说，就是见面会把视线放在对方身上停留两秒，然后再相互错开的样子。
　　韩庚后来对此的解释是，我是老大，老大要有老大的尊严。我能随便对着一阿狗阿猫的说，以后跟着我，我罩你么。
　　原来我也就一阿狗阿猫级别。金某人在一旁摸下巴。那你整天被阿狗阿猫压算啥级别。
　　滚……
　　总的来说，就是韩庚带着一群小鬼头乱疯，然后金在中从旁边走过，看也不看一眼。

　　然后，他们怎么产生交集的，这又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久到他们已经可以到处惹是生非，完全脱离这条弄堂而单独存在在社会上的时候。
　　那天韩庚看到金在中的时候，在中正被一群人围攻，并且不幸挂了彩。
　　从韩庚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他青了一块的颧骨，渗着血丝的额头，被完全汗湿的头发微微遮盖着。
　　但那都不是重点。
　　韩庚只记得那个时候金在中的眼神，是极致的冰冷，足以吞没一切的漆黑深邃。
　　韩庚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到底为什么会冲上去帮在中摆平那一帮垃圾，明明他和金在中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半点关系也没，明明他自己已经因为打架挂了个警告处分在身上，明明金在中一副很强的样子没有他帮忙也可以摆平一切，不过是脸上身上多挨两下的事。
　　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当然，要韩庚承认那会他是被在中的眼神所吸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最多只会说，那不就年轻……不顾一切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有了交集。
　　虽然完事之后，两个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好一会，虽然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在中连个话也没说，屁也没放拍拍屁股就走了人，虽然韩庚回到家看着自己一大片乌青的肩膀悔的肠子都绿了……
　　可不就是年轻么，不懂回头，不会记仇。

　　三
　　再然后，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
　　先是见了面挥个手打个招呼，再是考试的时候做一个小抄，你用好我用，反正不是一个班，最后理所当然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但是，韩庚的朋友从来不是金在中的朋友。
　　因为金在中不需要朋友。
　　韩庚也只是耸耸肩没有强求，当他第三次把在中介绍进他的圈子，然后转个头忽然就没了人之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让韩庚像金在中一样独来独往也是天方夜谭的事。
　　不过，韩庚其实是有一点羡慕金在中的。至少他不用为那一拨子整天拖后腿的所谓小弟焦头烂额，至少他有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找个高大围墙背后的阴暗角落，抬头看天。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也是韩庚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想法。

　　再然后，忽然，就没有了。
　　就像一根烟，总有烧完的时候。于是袅袅上升的烟雾，噶然而止，融化在空气里。
　　韩庚最后一次见到金在中，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原本嘈杂的教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门口。于是韩庚抬头，看到金在中对着他弯了弯手指。
　　操，当老子是他家宠物来着。
　　不过韩庚所有的不满在听到在中对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消失殆尽。
　　其实金在中统共也就说了一句话。
　　我明天搬家，跟你说一声。
　　周围的空气忽然就静了，只看到阳光穿过走廊打在在中的身上，染成金黄的发梢亮的刺眼。
　　哦。韩庚也只是轻轻应了声，转身回教室。
　　下午我打算翘课。胳膊忽然被拉住，在中的掌心和声音是一个温度。
　　你翘课关我屁事。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出，于是韩庚任由在中拖着自己的胳膊往外走。
　　四通八达的弄堂，总有宽敞的主干道，和一些狭小阴暗的小路。
　　高高低低的青石板间或碎的七零八落，踩在脚底咯得慌。终年不见阳光的墙壁触手一片潮湿粗糙，零星散布着青苔的痕迹。
　　在中喜欢走这种小路，韩庚却喜欢走大路。
　　这种看不到阳光的地方会让韩庚有一种跟着发霉的错觉。
　　韩庚并不知道在中的目的地在哪里，反正他自认就算金在中把他卖了也卖不得几个钱，相反那个接手的人就有的苦头吃了。
　　背后是干燥阴凉的墙壁，略略粗糙的表面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衣依然靠着不怎么舒服。只是金在中却是一脸享受的表情。
　　其实他也没啥表情，不过是闭上了眼睛，脸呈四十五度斜向上。
　　阳光从背后洒下来，被墙阻挡，落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灿烂的有些晃眼。
　　啪……韩庚转头，金在中在一旁吞云吐雾，顺手递给他一根。
　　接过。不要白不要。
　　于是，阳光在氤氲的烟雾间，愣是显得有些飘渺。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就被他们两个这么毫无声息的浪费掉了。
　　事后韩庚想想是有点咬牙切齿的，因为那个下午有个英语测验，老师放狠话，要是你敢再不及格，以后你就别上我的课了。
　　当然最后那个新来的美女老师看着咱韩小帅哥异常诚恳的脸还是没忍心把他赶出课堂。
　　韩庚请假的理由是，我弟弟急性盲肠炎，幼儿园老师打电话没找到我爸妈，于是找上我。
　　其实他肚子里的话是像我爸妈这样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的好公民，就算有弟弟也早就被扼杀在胚胎状态。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然后，金在中这个人连同他的名字，再也没有在韩庚面前出现过。
　　有的时候，韩庚甚至会有些恍惚，在中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因为他消失的太彻底。
　　只有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韩庚站在某个晒不到太阳的角落，看着阳光洒在远处高大建筑上的光华，回想起曾经被拽着逃课，然后却只是发呆的经历。
　　只是那个时候旁边有人，有个叫金在中的冰山，带着精致冷漠的侧脸，抬头看天。
　　还有那两步以外的阳光，与阴影里的他们无关……

　　四
　　最后，还是靠金在中的帮忙，韩庚才找到修车的地方。
　　然后在等待修车完毕的过程中，韩庚的肚子就不停的在唱歌，惹得在中好几次寻找声源。
　　“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脸皮那么薄了……”在中瞥了眼韩庚一方面因为热，一方面因为不好意思而呈番茄色的脸，说了这么一句话。
　　明显带着戏谑的句子，配上在中略带冷意的声音与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倒不显得突兀。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讽刺人了。”其实韩庚已经连斗嘴的力气都没了，只想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或者有个床可以躺下，睡死也没有关系。
　　“一直都会。只不过放在肚子里。”
　　“看来我还真荣幸，可以让你把你肚子里的存货给拿出来。”
　　原本以为，那么久没见面，尴尬总是难免的。
　　谁晓得，没两句话一过，两个人就开始互拆对方台阶。一来一去玩的不亦乐乎。其实幼稚得要死。韩庚在肚子里嘀咕。
　　但是，却真实。
　　“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在中忽然出声，愣是打断了韩庚的出神。
　　“我哪有……”下意识否认。
　　“你每次暗地里诽谤别人的时候，眼神都会特别的飘忽……还有你每次撒谎的时候，总是一副特真诚的表情。”
　　“……”韩庚黑线，“我真诚还有错了我？”
　　“你这人一向与真诚绝缘，你要真真诚了还不世界末日了。”
　　“我……”韩庚在肚子里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哎？你啥时候这么了解我来着？”
　　“我一直很了解你。”在中耸耸肩，指了指修车铺的方向，“老板在向你招手，估计是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
　　“如果你少说多看，你也会了解的。”
　　“……”
　　于是韩庚忽然觉得金在中漂漂亮亮，淡漠到冷酷的摸样都是骗人的。当然他在打架的时候这本来就是骗人的。
　　其实本质上，他就一黑心黑肺的大灰狼。
　　外加，其实也很话唠。

　　“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的小区，去坐坐么？”在中说的随意，只是眼睛有意无意瞥过韩庚的肚子。
　　“客套话有说的必要么。我都快饿得死掉了。”韩庚当然知道在中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算了，他想笑就让他笑吧。反正人品不好的时候再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功夫。
　　想他韩庚长那么大还真没那么狼狈的时候。
　　“我最狼狈的样子不也被你看过了？”在中凉不垃圾的声音忽然飘过来。
　　“啊……”韩庚忽然意识到他刚才居然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了。
　　然后，啥叫他最狼狈的时候……
　　“原来你还对那个时候的事耿耿于怀……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呢。话说回来，你还没感谢我过呢，我还为你肩膀肿了好几天。”
　　“那我请你吃饭团成不？”
　　“好你个金在中。原来我一个肩膀只值一个饭团……”韩庚吼完，顿觉头昏眼花，“不行了我，难道我英雄一世，终要落得个饿死的下场……”
　　“跟你说先塞个饭团填填。”
　　“你当我鸭子，靠填的……”

　　“给我快点去洗澡去……”进门没两分钟，金在中就翻箱倒柜找出套衣服丢给韩庚，“我不喜欢房间里弥漫一股汗臭味。”
　　“……”韩庚无语。他不就在刚进门的时候感叹了句这房子咋那简朴，都跟古人寒窗苦读时差不多了。用的着那么小心眼么……
　　还不因为这房子也搞得太朴素了，就一桌子一柜子，连个床也没……
　　他只不过塞了个饭团，刚刚缓过劲来……怎么也该让他坐着歇会……
　　算了，看那人好不容易话唠了起来就被韩庚一句话打会原型。其实他是有点内疚的。
　　踏进浴室，还好，该有的都有。
　　话说衣服早就是湿了干干了湿反反复复好几遍，估计脱下来都可以刮下一层盐。这个时候有的澡洗应该是一件很知足的事情。
　　所以韩庚就带着这种知足的情绪开开心心的开始泡澡。
　　放松，放松，再放松……全身每个细胞在劳累奔波了一整天之后，完全放松的结果是什么……
　　于是，当金在中在外面等了足足大半个小时，浴室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放心不下开门，看到的就是某人早已睡得七荤八素，脑袋有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样子……

　　五
　　“吱呀……”连接阳台和房间的铁质门窗早已锈的不成样子，开门是靠踢的，一脚上去就是一声难听的呻吟。
　　当然韩庚这个客人本不该对人家的门如此暴力，但是十分钟前金在中也是用踢的。
　　“我吵到你了？”
　　“没有。只是太热了，外加之前睡多了……”
　　“抱歉，我是穷人……冰箱里还有，自己去拿……”在中挥挥手里的易拉罐，即使是晚上依然看得到外壁上的水汽，以及聚集淌下的水滴。
　　“你是在鼓动我在你这再多住一天？万一喝醉了会头痛，头一痛我就懒得回学校，于是……”韩庚忽然发现，没有杂音的夜晚，特别适合碎碎念。
　　“要是你那么容易喝趴下你还是你么？”在中斜了一眼，那种眼神愣是让韩庚有种手脚不知往哪放的感觉……
　　怎么说，就是在月光下，特……让人脸红心跳的那种……
　　呃……他文盲……愣表达不清……
　　“你干嘛，还没喝就脸红了……”妖孽没有身为妖孽的自觉。
　　于是韩某人落荒而逃。

　　背靠着刷着石灰的墙壁，屁股底下是泛着阴冷的水泥地，稍稍抬头，就可以越过阳台那黑漆略有剥落的铁质扶手，看到对面的房子，再稍稍抬头，看到的就是没两星星的夜空。
　　这阳台愣比房间还朴实，毛胚房该有的原貌一个不拉的被保留了下来。
　　但这话韩庚只敢在肚子里嘀咕，虽然他平时习惯为所欲为，天塌下来当被子盖，但在金在中面前总会不自觉的收敛。
　　因为那死人发起飚来肯定不像人。这是韩庚一直有的认知。
　　“啪……”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清脆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异常刺耳。
　　“后来你有再回去过么？”韩庚敢拿他的头作担保，如果他不开口，旁边那个死人绝对不会开口。
　　“没有。”在中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此刻听起来，却有种特别的磁性。
　　是因为太静，还是因为说话人带着特别的情绪。
　　那个死人有可能有特别的情绪么……
　　“你还真是冷血。”猛的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咽喉划下，甚至感觉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是瞬间的冰冷。
　　“人总是往前活的。”
　　韩庚闻言转头。
　　在中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月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极致的冰冷。
　　“切，别搞得更摒弃七情六欲似的。”忽然间，韩庚就蹦出了这么一句。在中刚才的表情，愣让他想到一个词，羽化仙登……
　　呸……他啥时候这么矫情来着……
　　“你咋什么都能扯上情和欲……”白眼一个。
　　“我哪里动不动就发情了？”韩庚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不就这个意思么……”他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口误……

　　对面的某一个房间，灯忽然就亮了。
　　然后出现一个人影，很快的闪过窗口。
　　再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只是闹了两个来回，忽然意识到这是大半夜，于是，一切声响噶然而止。
　　分不清是灰是黑的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红点，一闪一闪，然后被前面的房子遮掉，看不见了。
　　“记得我们分开的那天，靠着墙发了一下午的呆。”
　　“谁说的，人要往前活？”韩庚见过说话自相矛盾的，可没见过那么快就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的。
　　“我只是想说，那个时候本来以为你会说话的，谁晓得你突然安静的变了个人似的。”在中的嘴角稍稍向上，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弧度。
　　“我以为你有话要说，才把我拖出去的……”韩庚重新把视线投向对面屋顶以上的天空。
　　若有若无的叹息，很轻很轻，韩庚分不清是不是他的幻觉。
　　金在中居然会叹气……
　　“干了吧？”在中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
　　“早光了……”韩庚一脸无辜。
　　“喂，你是用喝的还是用灌的……”

　　六
　　后来想想，如果那天地上没有那一堆玻璃，如果韩庚换个方向寻找修车的地方，如果在中没有睡过头，依然是一大早就出门的话，一切又会怎样？
　　估计也就是偶尔回忆起小时候那一堆狐朋狗友的时候，会突然间冒出你的脸。韩庚感慨。再然后，估计什么也没有了。
　　我会记得你的。在中的口气却是意料外的坚定。
　　别恶心。
　　你不用以一脸厌烦的表情来掩盖你的感动。
　　……
　　只是，现实没有如果，所以，不必庸人自扰。

　　七
　　只是韩庚一直不怎么明白，几年不见，在中是怎么由冰山发展成话唠的。
　　虽然脸部表情还是少到几乎没有，可越是没有表情的脸讲起那种话来，越能达到气死人的效果。
　　生活所迫。在中给出的回答异常简单。
　　而且也不是对谁都话多。受了韩庚一白眼，过了几秒钟，在中补充了一句。
　　那天夜谈，聊了很多很多，包括这些年韩庚的生活，在中的生活。
　　虽然韩庚的生活很平淡，可他叽里呱啦说了很多。虽然在中的生活很惊天动地，可他却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冰山虽然有了融化的迹象，可本质上还是冰山，不能指望他有朝一日变成火山。
　　更何况，有些东西适合回忆，有些东西，不适合。
　　做人要厚道，所以韩庚从不勉强。
　　“不过这家咖啡馆真的不错……”那天在中有提到他在这里打工，韩庚今天没有课，就跑来蹭东西吃……美其名曰，老朋友叙旧。
　　“再不错我也只是一个打工仔。喝完这杯给我滚蛋，不然的话，老板会叫我滚蛋。”
　　“喂，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你，你居然……”韩庚怒瞪。
　　“两站路叫千里迢迢？我天天早上上班跑的路都比你远。”
　　“谁让你租那么远……”话到一半，停住，“算了，我回去了。”
　　“……”
　　“省得在这里看你脸色。”
　　“……”
　　韩庚看着在中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略带闪烁的样子，偷笑。
　　话唠是靠长期培养的。小样，跟老子比口才，你差得远。

　　太阳依旧很大，照气象预报来看，过两天有强台风登陆。
　　不过那是过两天的事。
　　韩庚掏口袋，摸出被他折成豆腐干的帽子套在头上。之前在中还盯着他鼓鼓囊囊的口袋看了老半天。
　　“车站在左边，你往右走干嘛？”整个人还没完全踏出咖啡馆，身后就传来金某人的声音。
　　原来这冰山不但开始话唠而且管手管脚。
　　“找地方买吃的……我一喝咖啡就肚子饿……省得吃你太多，害你被炒鱿鱼，我罪过可就大了……”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韩庚他就是个小人，最拿手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是前后脚的。
　　陌生的十字路口，柏油马路在强光的照射下亮的晃眼。
　　马路对面有路牌，睁大眼睛去看，却被一辆土方车遮住视野，笨重的开过，地面抖三抖，带起一阵黑烟。
　　“咳……”韩庚呛了两下。果然是白痴找出来的地方。
　　不过还好，没有走错路。
　　右拐，左拐，再右拐……
　　“以为你不敢来呢。”一个嚣张的声音从没有人的阴影里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切……他从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不敢……

　　八
　　韩庚重新遇到在中以前，从来没好好计算过那么多年，他变了多少。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和记忆中感觉有着很大出入，却依旧有着熟悉的容颜，依旧有着难以言语的默契的金在中，以及他的那句，生活所迫。
　　就在在中搬离老弄堂不久，就赶上了市政拆迁，于是，弄堂杂乱成一锅粥的生活方式也成了韩庚记忆中的东西。
　　同时成为记忆的还有那些儿时的玩伴，以及那些用拳头打下的不离不弃。
　　其实即使不搬迁，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也会成为越来越远的东西。理智的时候越来越多，冲动的时候越来越少。
　　轻狂毕竟只属于年少。现在的他们，怎么都算不上少年……
　　只是有些东西韩庚不想插手，有人却不愿意放过他。
　　“我们之间的帐，也该好好算一算了。”依然是那个嚣张的声音，为什么有的人在成长，有的人却始终停滞不前。
　　“是，我们之间的帐。我和你……”韩庚扫了一眼周围。
　　“我也希望是我和你，可是弟兄们咽不下那口气。”
　　“郑允浩，麻烦你以后换个台词。我听的老茧都出来了。”

　　“呼……看不出来，你还不赖么……”食指轻触破了的嘴角，辣辣的疼。
　　“废话……这些年，我白混的么……”对面的人一样喘的厉害，暴露在阳光下的脸，帅气的张狂，只是脸颊上一大块乌青破坏了形象。
　　至于郑允浩带来的人，没一个还是站着的。
　　只是这些人，有一部分是被他自家老大打趴下的。谁叫他家老大打起架来不认人，只要是挡在他面前的一股脑的往死里打。
　　“不过是当年我的兄弟抢了你一马子，用得着记恨那么久么……”韩庚稍稍直了直背脊，不晓得撞哪了，腰上疼得厉害。
　　“那娘们我本就没啥兴趣，关键是后来你一拳头差点毁了我的容，这口气怎么咽的下。”郑允浩比韩庚好不到哪去。
　　感情你那一拨兄弟都是你的脸的殉葬品……
　　不过韩庚还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现在的他早已学会收敛：“那你想怎么样？”
　　“有一个人趴下为止。”扑上来就是一拳。
　　韩庚退了两步，他已经连闪的力气也没了。
　　坚硬的拳头再次袭肚子，本就受创的地方又是一阵剧痛直接传入大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只是郑允浩也没占到啥便宜，他还没来得及退开，韩庚的膝盖已经顶了上来。
　　一切只是本能反应，一拳头过来，一脚过去，只要还能站着，绝不认输。
　　那天韩庚最后的记忆，是逐渐昏黄的阳光，和一个以逐渐下沉的夕阳为背景出现的熟悉的人影。
　　妈的，他果然是被郑允浩这个白痴打傻了，居然看到幻影了。

　　“那个姓郑的白痴后来怎么样了？”韩庚醒来的时候，又是太阳高照。他还以为一切都是梦来着。可稍稍一动，就是浑身散架一般的痛。
　　“原来你还有疼的知觉。躺下了呗，不然你们能消停。”在中手里不晓得拿了什么白乎乎的东西，直接往韩庚脸上贴。
　　冰冷的触觉，只是一瞬间的疼痛。
　　“原来我那么厉害……”韩庚话没说完就被在中凉凉的声音打断。
　　“我给了你们一人一拳头，于是，世界清静了……”
　　“……”

　　九
　　后来韩庚有问在中，为什么那个下午会去找他。
　　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不可能仅仅为了看一眼我工作的地方就特意跑来，更何况我随便一句话居然可以赶跑你……
　　我现在不经常跑你工作的地方……韩庚瞪他。
　　可除非你自己想走，我说到嘴巴磨破层皮都没办法把你赶跑。
　　原来你一直在想尽办法赶我走。某人的眼睛瞪得越发的大。
　　……在中无语，谁来教会眼前这个人抓住重点。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特别的感觉？这么恶心的话，韩庚自己都很难想象居然是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
　　话一出口，脑海里就浮现一个娇羞的小女生的形象，说出以上一句问句。于是鸡皮疙瘩一地。
　　在中也扔给韩庚一个看怪物的眼神，不过还是乖乖回答了。一开始。
　　什么一开始？
　　某个人打肿脸充胖子逞英雄的那次……
　　我哪里逞英雄了……这个某人张牙舞爪。
　　这样一个阳光充足的早上，连细碎的灰尘都飞舞的异常生动。
　　两个纵欲过度的人却躺在床上挺尸，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过去的事。
　　你说你，憋那么久累不累。啥叫瞎扯，就是天南地北的扯，就是没脸没皮的扯。韩庚无疑就有这个能力将其发挥到极致。
　　在中扔给他一个受不了的眼神。可惜某人正在专心致志的观察天花板。
　　在中，在中……天花板上居然有那么长条裂缝，都裂到门那边了。
　　放心，塌不了。
　　……

　　韩庚是真的不明白，好好的兄弟，怎么搞着搞着搞到床上去了。
　　其实很多模糊的情感，就像破碎的青石板间顽强的杂草，愣就靠着那么一丁点的养分照样滋润的生长，然后不经意间，遮天蔽日。
　　比方说，他看到金在中曾经脸红心跳过。虽然他总是嘴硬说是因为那家伙的眼神太妖孽。
　　比方说，在他被打得很惨的时候，眼睛睁开第一眼看到是在中的时候，会觉得很满足很满足。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满足啥。
　　比方说，他一直很期待在中说，这些年不见，其实我挺想你的。虽然他是想象一下就会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再比方说……
　　其实多得数也数不清。

　　十
　　热死人的夏天终于接近尾声，这两天却是台风不断。
　　只是台风管台风刮，班还得照上不误。于是在中一个人坐在存放蛋糕的冰柜后面，看着空无一人的咖啡馆发呆。
　　这种天气会上咖啡馆不是傻蛋就是脑袋被某种陀状物给堵住了。
　　老板显然也很同意在中的看法，于是一个下午都没见过人影。
　　店门却突然被推开，狂风夹带着雨丝就这么毫无阻拦的横冲直撞。
　　“你怎么来了？”
　　“走投无路，投靠你来了……”韩庚低头，衣服早被湿的不成样子，雨水顺着贴在脸颊旁的发丝不断往下淌。
　　“我去我柜子里看看有什么给你擦擦的，你在这别动。”

　　“于是你就跑这里来了？”在中看着站在一旁怡然自得的擦着头发的韩庚，气不打一处来。
　　他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失恋想找个安慰的样子。而且还是被对方甩了。
　　“带着的伞给那个女人撑回去了，这还是我妈死活关照我带上的。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那顿分手餐给吃光光了。当然只有找最近的避难地方。”韩庚回答的理所当然。
　　他又一次被别人当作了冤大头，自然要找个更大的冤大头。
　　虽然这个冤大头很穷来着。
　　“你这样哪里像失恋的。”如果可以，在中也不想踩别人痛脚。
　　只是这个别人绝非常人，所以只能用非常手段，狠狠的踩。
　　“如果你平均一个月失恋一次，你也会习惯的……给我来杯红茶，这两天失眠，不敢喝咖啡。”韩庚手一挥，点单点的理所当然。
　　“……”
　　“放心，我会付钱的……”
　　“你不是口袋里穷的叮当响么！”
　　“……我忘了。”

　　最后韩庚还是抱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鼻尖泛着隐隐的红。
　　不是因为伤心哽咽来着，而是淋了雨，咖啡店里的冷气又非常足，于是喷嚏一个接一个。
　　“很好，喷嚏愣是打的我连火气都没了……阿嚏……”
　　“你真的一个月失恋一次？”在中虽然一直都是清心寡欲的样子，但偶尔也有好奇心泛滥的时候。只是能让他好奇的人不多。
　　“那是保守估计。真不知道那些女人有没有脑子，既然不适合干嘛一开始招惹上我，还一副哭哭啼啼好像我把她怎么样了……”韩庚想到那些就开始大脑充血外带碎碎念。
　　“理由？”
　　“说我不关心她们……我冤啊，我只真的不知道怎么去关心她们……逛个马路就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不肯走，那我说喜欢你就买呗，又扭扭捏捏。那就走呗，又嘟着张嘴……去看电影嘛，犹豫半天不知道想看啥。看个爱情片，没两分钟我就开始打呼，没两分钟她们就开始抹眼泪，完了说我没同情心。看个恐怖片，我看的投入，她们一会拉拉我衣服，一会往我那拱供，气氛都没了……”
　　“……”在中在那目瞪口呆，就差把眼前的玻璃杯往对面人头上扣。
　　“难道我真的跟女人犯冲……”韩庚在那苦着张脸，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中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估计是。”在中耸肩，这个白痴太彻底，也许还是犯冲一说能让他容易接受点。
　　“难道我喜欢男人？”
　　“噗……咳咳……”
　　“在中在中，你别激动……我也就随便说说，如果我喜欢男人，我怎么也该看上你呀……又漂亮，又强悍……”某人一着急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咳咳咳咳……”回答他的是更为激烈的呛咳声。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发现你心怀不轨。韩庚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人。
　　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心怀不轨。在中略略撑起身体，靠在床架子上。
　　这租来的房子没啥大变化，就是多了张大床。
　　……
　　很失望？在中递过来一根烟。
　　失望个屁。韩庚接过，点上。细细的烟雾略有缭绕，在空中弥散开来。
　　不过那个时候听你提女朋友这事，还真有点堵。

　　十一
　　手机忽然开始唱歌。
　　喂。韩庚皱眉。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个电话是他那死命剥削员工的老板打来的，好不容易两个人的休息日凑到一起，他可不想被加班给毁了。
　　韩庚哥。电话那头是好久不曾听到的声音。
　　始源？
　　对啊。哥居然还记得我的声音。那头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欢欣雀跃。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崔始源有烦恼的时候。在学校的时候是，现在踏上了工作岗位依然。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生活愣没半点烦恼。
　　你在哪里，对面好吵。
　　我在机场，哥，你方便来接我么……
　　是崔始源？挂上电话，在中凉凉的问了句。
　　恩。你怎么一副和他深仇大恨的样子？
　　哼……

　　硬要说在中和始源不对盘倒也不是，只是有发生过那么一件事让在中想起来就牙痒痒，虽然说那件事情是在中和韩庚的感情催化剂来着……
　　突然由量变发生为质变。
　　那天在中正在咖啡店忙的不亦乐乎。
　　那时正逢一个春意盎然，谈情说爱的好时节，像咖啡馆这样又有情调又有气氛的地方自然是小情侣们时常出没。
　　就在在中想两只手作四只手用的时候，手机响了。
　　“韩庚？”是韩庚的手机，传来的却不是他的声音。
　　“在中哥么？我是韩庚哥的学弟，我叫始源……那个，哥他被车撞了，现在在校医院，你快点过来……”电话那边是嘈杂的人声。
　　“你说什么？”在中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韩庚哥被撞了。你快点来……知道地址么……XXXXXX……我挂了……”
　　于是，在中有了第一次打的的经历，然后，一路肚子里骂过去。
　　那个平时跟猴精一样灵活，虽然大脑有时缺根筋的傻蛋，怎么突然连唯一的优势也消失了。
　　还有那个傻蛋周围的一拨子蠢蛋也不知道把人送大医院，校医院有个屁用，就算表面看上去还好，万一有个内伤什么的……
　　呸呸……他那什么乌鸦嘴……
　　如果韩庚能看到那个时候的金在中，一定会感叹原来冰山也有脸像调色盘的时候。

　　所以当他看到韩庚除了脚上缠着两圈纱布其他地方完好无损的样子，第一反应松了口气，第二反应，这个傻蛋真有本事，难道不是车撞他，而是他拿脚去踢？
　　“在中？你怎么来了？”韩庚的表情比他还要惊奇。
　　“韩庚哥，我叫他来的。难道你受伤的时候不想见见最重要的人么？”于是，在中第一次见到病床旁边的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第一个字，帅，第二个字，灿烂。
　　在中愣是觉得被闪花眼。
　　“谁说我最重要的人是他？”韩庚毫无预兆的大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医生的责备的目光。
　　在中却很神奇的发现眼前的这个脸皮堪比铜墙铁壁的家伙居然脸红的彻底。
　　然后崔大少爷挪了过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胳膊往在中肩上搭。
　　在中刚想找个理由甩开时一句音量很低的话冷不防的撞进他耳朵，“哥他只是害羞，其实他一直想说他很喜欢你……你都不知道他整天在我耳边‘在中，在中’的我耳朵上都快生老茧了……”
　　“崔始源，你又在瞎凑啥热闹！”韩庚又是一声大吼，再次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照他那样我都不知道要蘑菇到啥时候……”始源却充耳不闻，继续添油加醋。把韩庚杀人的目光忽略个干净。
　　“其实，我也是……”嘴巴比大脑的反映都快一步。
　　直到在中看到韩庚和始源瞬间呆愣的摸样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啥。

　　后来，韩庚才告诉在中，其实始源一直在旁边旁敲侧击。
　　那家伙觉得自己女朋友一堆很不好意思，先是给我介绍一个又一个女人，然后看着我一次又一次的被甩，于是决定把我推销出去……
　　也是在后来，韩庚很无辜的看着在中：谁说我被汽车撞了？我只是出校门的时候没有看人行道，撞上了一个玩滑板车的小孩……
　　……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十二
　　“哗……”拉开窗帘，毫无阻拦的阳光倾泻而下，在中不由得微微闭了眼。
　　曾几何时，万分厌恶这种刺眼的感觉。
　　现在，还是习惯了。
　　所以你要赶去机场？在中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那家伙离开这个城市也好几年了，也不晓得还记不记得路。
　　你把他当小孩？
　　毕竟那么多年不见。怎么，吃醋了？韩庚挑了挑眉毛。
　　犯得着么。
　　你去么？
　　当然不去，见了找气。下午我去店里看下。
　　曾经打工的咖啡馆，老板已全权交给在中打理。他已然是个小老板的身份。
　　韩庚笑的灿烂。
　　你笑什么？
　　没什么……呜……你……我还要出门……
　　留点印子再出门……
　　喂，你咋……一流氓腔……
　　我本来就是流氓……

　　我们本来都是流氓……
　　当流氓遇上流氓，结果又会如何？
　　只是两个被时光磨掉棱角不得不在繁杂世俗中挣扎的平凡人，得了空，偷个欢而已……
　　只此而已……
　　阳光依旧是当时的阳光，只是我们已不是那时的我们。
　　再没有弄堂的阴影作为栖息地的我们，又该如何，又能如何……
　　踏出两步，继续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