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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秘笠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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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幕散后,入眼仍是一望无际的莹绿,粼粼波光从我腰际向外蔓延——这形容确实狂妄了些,就好像这百里忘川皆源出我身似的。可不知为何,明明耳畔充斥阴风怒号群鬼啸叫,我就是觉得这满目碧波温顺得不可思议。又或者……这里并不是典籍上所载那个,生魂入水则神形俱灭,就连血肉之躯也会被河中怨魂争相噬咬,以至于青鱼师父每每谈之色变的忘川?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我哪回施展新术法不是得先错上个十几回呢?我沮丧了一小会儿,很习惯地将手探向两鬓斜簪的一对儿蝶栖花步摇——那是我两百岁生辰时,鲤儿哥哥送我的礼物;一支刻了水遁的术法,不指望他留下那点儿微薄的灵力能与我施术时挥霍的灵力相抗,只求在我用错了术法时能及时带我远遁;另一支上也刻了遁法,却是往笠泽去的——本是便于我远遁后及时回返,用来应付眼下的情况倒也十分合宜。
听簌离姨说,离我两百岁生辰还有十来年时,鲤儿哥哥就取了太湖水底的碧玉珊瑚,亲自打磨得莹润光洁与我作簪身;又在簪尾缀以明珠编贝,细细雕琢出花芯与花瓣的模样。就连花下那片影影绰绰的银丝都是鲤儿哥哥拣了千百条还没小孩儿巴掌大的银鱼须子细细绞成九股,更别说簪尾的蓝色珠子,分明是从她交予鲤儿哥哥护身的手串上拆下来的两滴龙鱼泪——与我风神娘亲平素所赐相比,自然不算贵重,却也有些稀罕。
说来,我初得这对儿首饰时,就见细细的碧玉簮尾团着几朵莹白的珠花,花下垂着一片雨幕似的银色细丝,最下还沉沉缀着一颗硕大的湖蓝色圆珠,确是鲤儿哥哥惯爱的雅致端庄。偏我那时被宠得惯了,小女儿家其实又更喜鲜妍,嫌这步摇老气,在珠花上各添了一只薄翼半张的白玉蛱蝶。这却是我难得一次撒娇卖痴,硬磨着鲤儿哥哥用他这些年来褪下的龙鳞打磨而成。私以为,此物虽美,在我薄薄的妆奁中却难居尊位,幸添蛱蝶栖花,才有这画龙点睛之效,将我这木讷无趣的家伙也衬出几分动人风姿。
要说我术法修行虽多有不精,这步摇用了许多年,倒是难得娴熟——这次我便不再郑重其事起什么手势,只轻轻抹过左鬓蛱蝶,便有大股湖蓝光彩自我指缝间涌出,然后……突兀地撞在一片墨绿光幕上消失无踪。好在回噬的力量并不大,比之鲤儿哥哥通晓新术法时控制不够精妙的力气,甚至更为温柔。
这是又被青鱼师父逮到了?鉴于从前某些经历,我脑海中蓦地蹦出一个念头。但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挥散了——一望无际的莹绿中,一叶灰黑的蓬舟倏尔近前,舟上懒懒站着个头戴斗篷的老翁,像极了许多古书上都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忘川摆渡人。
“艄公安好?”我规规矩矩向那老翁行礼,心底并不如何紧张——虽则我并不太出色,毕竟还是洛湘府的少神,只是近来长居笠泽,百多年没见过各方水君,难免有些生疏。
“安好安好。”艄公爽快地回了一礼,并不是十分恭谨的模样。他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嗅着什么,但并未刻意凑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见他摸着下颌乱蓬蓬的短须,那双不知被多少被风霜洗过的眼里露出些许喜色来。
“小女娃,我观你与我一旧友甚是有缘,如今他恰在此忘川之中,百载逡巡实在可惜——你……可愿觅一良师呀?”他朗声道,像是有些戏谑的模样,不免使我犹豫——如果这老翁只是玩笑也就罢了,左右我性情愚笨,从前也没少给鼠仙叔叔手底下的小鼠们捉弄;就怕他有什么坏心思,以我这微末修为……
好吧,以我这微末修为,就算直接摔了步摇将遁术催发到极,致怕是也没什么用。一念及此,我竟奇异地安心起来。
“那我该怎么找他?”我两脚在忘川的碧波里轻轻踩了踩,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幸而做洛湘少神时水神爹爹和风神娘亲的教诲还没忘光,面上便仍假装镇定地问。也幸好,我虽是精灵,笠泽却在人间——那些拜师的礼节,我虽没真见身边有谁用过,好歹也知道几分。
“这倒不必。”老翁抚了抚须子,甚是满意的模样,“只是我那旧友性情孤诡,往往行迹难寻,这悠悠百里忘川……”说这话时,他语气与神情都太过平常,现在想来,更像是某种刻意的矫饰。可惜我至今都还说不上敏锐,以至于对那些沉重的暗恸未有丝毫觉察。
“若您有他随身的旧物,能否借我一用?我……我试试能不能用术法寻着他。”其实,我平常虽有些木讷,但托早些年风神娘亲悉心教导的福,倒并不卑怯,只是一说到“术法”之类,难免就有些心虚。
老翁仍旧是懒懒地应着,便解下斗篷,从自己花白的髻间抽出根形制简陋,尾部凤首还有些焦痕的桐木簪子来。
我接过木簪,恍惚间似闻得一声悠长沉浑的弦音,像是一声遗落在光阴间隙的怅叹,其中种种辛酸幽怨,陈杂百味,恍惚间竟似胜过这百里忘川中我耳目所及一切怨鬼的悲鸣,就连我这生来愚驽的家伙一时竟也为其所摄。幸而我自知不够聪敏,惯来不爱多言,纵使已被这琴音勾得心潮跌宕,面上却没露什么形迹。
我要施展的术法名为“牵息术”,有逐流溯源之效,是鲤儿哥哥从前常用的术法——非为寻人,而只为躲开那群恼人的红鲤小妖。说来,若不是鲤儿哥哥境况越来越不好,这无垠绿水给我的感受又过于温驯,且冥冥之中确实有种预感催逼着我来此一探,我原本绝没有在生人面前尝试施术的打算。
我定了定神,稳稳抓着簪子,回忆了好几遍鲤儿哥哥施术时的模样,才缓缓并起两指掐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