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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刻之师 ...

  •   这一切未免太过轻易了,尤其是,对我这样远未修得神仙果位,又并不聪敏的精灵来说。当我毫不费力地使点点荧绿应召而来,自忘川碧波之中升腾而起,汇成一位长身玉立的仙人时,心头很难不生出这样的疑虑。就像,就像早有定数一般。

      说起“定数”,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斗姆太师父的影子——听说她老人家很早以前就已成就金仙果位,不仅神通莫测,窥探天机更是如观掌纹。水神爹爹和风神娘亲自幼便拜在她门下,如今也早已是司掌正职,有资格开府的上神了。

      可惜的是,我至今没什么机会同这位久居天外的长辈亲近——许是人家境界超然的缘故,我难得几次随水神爹爹或者风神娘亲前去拜见,总见她端端正正趺坐在蒲团上,就连搭在臂弯的拂尘都冷冷淡淡地垂着,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不过,听青鱼师父说,天界还有位缘机仙子,是跟爹爹一辈的神仙,主职便是掌管缘劫命理,不过只管得到凡人或是下凡历劫的神仙,想来与我没什么干系。

      没过多久,荧绿的光晕以那位仙人为中心渐渐收敛干净了,我才瞧清他如画般清隽的面容——分明眉眼冶艳,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偏偏浸透了萧索,眼底浓墨愈是深邃,便愈显沧桑,到瞳孔深处竟像是死灰铺就的空洞;然而其人一袭淡金绲边的白袍又是压不住的锋锐出尘,衬得他似笑非笑的薄唇都有了些讥诮的味道。

      作为洛湘少神,即便水神爹爹习惯隐居,我在随鲤儿哥哥长居笠泽之前,也断断续续见过不少水君。但在记事以来的几百年里,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仙人——他萧瑟的眼眸很像在先花神梓芬坟前喝到半醉的水神爹爹,唇角微妙的弧度又与每每歇斯底里之后的簌离姨有些相似。

      “上仙安好,洛湘府云生见过上仙。”我心头莫名就生了几分怯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艄公的话,连忙规规矩矩以晚辈的身份行礼,略一犹豫,到底没敢像话本里那些混不吝的主角一样直接跪下大喊些“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之类的话。

      但那仙人只静静地看着我,或者,并未看我,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虚空之中的某处,像一尊亘古矗立在忘川之上的雕象。

      好在有个人确信那不是雕象。

      “长琴,”我听到艄公这样称呼那位仙人,他灰白的鬓发和短须都剧烈地抖个不停,半天才挤出一句很不合时宜的问候,“你……你还好吧?”同样颤栗的声音与先前那个在我面前热心又略带自得的老翁一点儿也不像。

      都不知道魂散忘川多久了,就算是仙人,哪还能有好呢。我暗怪艄公不会说话,有点儿紧张地去瞧仙人神色,生怕未来的师父动怒,断了同我的缘法。

      “一介残魂罢了。”那位名唤“长琴”的仙人一声轻叹,倒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只是唇角微妙的弧度扩大了一瞬,有些苦涩的味道。我才要松口气,就见艄公神色一黯,初见时分明健朗的身躯似有一瞬伛偻。

      “还是唤我‘少恭’吧,听他们叫了几年,竟也习惯了。”艄公灰白的胡须翕动了两下,像是想说些什么,仙人却抢先叹道,继而便垂眸向我看来,神情意外地温和起来,甚至隐着某种奇异的宠溺,“难怪敢自承变数……藻儿,多谢了。”

      他并不遮掩语气中的十分感慨,而我只觉得那双眼眸像一片黑沉沉的旋涡或海雾,即便只是漫不经心从我身上路过,也让我有种将要迷失或沉沦的错觉。神奇的是,这并不让我难过,反而心底愈发安稳。

      “少恭师父?”我们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眼见仙人眼底许多跌宕的情绪如散潮时的波涛般飞快消退,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花神泪?藻儿此世跟脚倒是愈发不凡。可惜为师久居忘川,今日方醒,许多记忆尚不分明,也实在无物相赠……悭臾,索性,你这簪子便给她收着吧。”仙人嗤笑一声,黝黑的瞳仁有一瞬间似是迸射出锋锐如刃的神光,转眼却又掩上了浓重的萧瑟,偏眼角沁着浅浅一层笑,尚有余温,倒叫我愈发看不分明。而被他唤作“悭臾”的艄公面容微僵,好在只一瞬便恢复如常,勉强算是默许。

      这位上仙同意将我收入门墙了吗?我好奇地摩挲了一下本是向悭臾借来寻人的桐木簪子,稍稍松了口气。不知是否是错觉,几次听他唤起“藻儿”二字,我都隐约感到别有一番亲昵。

      等等,藻儿?藻儿!师父怎么知道这个我当初在鲤儿哥哥面前胡诌的名字?我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又本能般挺直背脊,看着仍是十足沉稳的模样。只是太久没做洛湘少神,又同簌离姨对峙过太多次,摆出的姿态便少了些雍容,代之以某种引人发笑的决然。鉴于我不过是只三百岁不到的小精灵,倒也不算丢脸。

      “说来,这千里忘川不知禁锢了多少凶煞怨戾,日复一日冲刷打磨,最后都化作流砂铺陈河底。这些流砂皆是灵魄精粹所化,各有神异,藻儿你既然可足涉忘川而安然无恙,不妨细心打捞一二,其中必有可增益修行、补足你灵韵的宝贝。”

      “当然,以藻儿的跟脚,若是不愿麻烦,去悭臾的渡船上坐个千百年,境界也就该到了。”

      我确信,少恭师父已看穿了我的窘境,但他对此并无兴趣置评,只是唇角弧度稍作变化,便令我一时聆听教诲如沐春风,一时又在他漫不经心的戏谑调侃中更加窘迫。

      补足灵韵?我灵韵有缺么?难怪不论学什么术法,总是比旁的精灵愚钝些。爹爹娘亲竟也不曾同我说过。我茫然了好一阵,终是捡起在洛湘府时的经验,只管低眉称是。

      “罢了,天道无情,敏慧多思者便是有泼天的功德,也向来难得善终……倒是藻儿如今这副模样,说不准才是得天独厚呢。”像是很长一段静默过后,我才听到少恭师父含笑轻叹,虽说是含笑,到底藏了许多我至今也难读懂的情绪。

      而这,便是少恭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了,迄今为止——我闻声抬头时,恰见那仙人浅笑的面孔彻底崩解无踪,最后一捧荧绿的光点星星点点四散开来,不多时便尽数汇入忘川碧波之中。耳际怨鬼的啸叫似乎有一瞬激昂,又似乎与先前并无不同。

      我下意识抓出那根桐木簪子,一连试了好几次牵息术,眼前却再无回音,只得求助般望向悭臾,面上不免带出些惶急的神色。老艄公也瞧着阴风惨惨的水面僵立了片刻,并不言语。

      “云生,对岸有客来,我的船该过去了。”终于,他缓声道,同时飞快地舒展了眉目,又变作先前那副热心且自在的模样了。我只好重新垂首,将关于自家根脚的疑问藏进心里——我也听到了少恭师父那句“花神泪”,但不论我其实是何根脚,用了几百年的草木真身总不至于其实是颗水珠吧?

      好吧,至少,勉强算是找到了一条修行的捷径,你也知道,自己确实不是个寻常的精灵了。我在心底苦笑,没计较悭臾忽然亲密起来的称呼。

      老实说,少恭师父的提议,关于用漫长的光阴交换道行,对我这样长寿的草木精灵而言实在很让人心动。但我立刻又想起鲤儿哥哥鳞片与犄角上日渐暗淡的玉质光晕,便只礼貌地目送,任悭臾摇着船桨渐渐消失在远岸的雾气里。

      一低头,才见新得的桐木簪子仍被我攥在手里,比初见时更加晦暗,仔细看去,甚至可见细细的裂纹——全然像是凡俗人家尘封已久的旧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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