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隙》杳默

3、女孩儿

　　***
　　2014年，仲夏。
　　五年前的小镇在沈棠记忆里是一幅调成了落日黄昏色调的文艺片。
　　那时她二十二岁，在影视公司实习，只要毕业就可以直接入职。
　　沈棠在大三的时候认了一个不错的主剪当师父，从那时开始，她便一直跟组，起初是跟机员，然后是剪辑助理，积累了不少经验，剧组人员忙不开的时候，她也做做摄像、场务的活。

　　沈棠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不大，风很温柔。
　　她负责拍摄一所中学的宣传短片。
　　架好机器，拿着剧本的她站在一棵一人抱的老树旁，等着入镜的最后一名同学到场。
　　一只飞鸟落在身旁老树枝上，嘁嘁喳喳叫个不停。
　　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就那么急匆匆地闯入她的视线里。
　　小鸟飞走了，扑闪着翅膀，仿佛被惊起一般。
　　“蒙小又！你怎么才来！”□□急火火地吼着，而那个女孩儿不停地道歉，说着：“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路上堵车了……”
　　那是沈棠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白色的校服，扎着长长的马尾，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有着星星，一路跑来，脸粉扑扑的。
　　她就像是一只不小心闯入人堆里的白天鹅，有些惊恐又有些高傲。
　　沈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会是自己镜头下最美丽的风景。
　　***

　　“好！cut！这一条过，准备下一场，小李给演员补个妆，2号机调整一下。”
　　执行导演的声音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除了坐在监视器后面的沈棠。
　　“沈老师，就按照我说的，这个镜头先留着。”
　　“好，我知道。”沈棠在笔记上做了一个小记录。

　　“演员过来，这场戏的走位过一下……”

　　“沈老师，您头发真长，这天气还戴帽子会不会很热啊？”化妆组的李清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监视器旁无聊地与沈棠攀谈起来。
　　“不会，戴习惯就好了。”沈棠喜欢戴帽子，一年四季，只要出了剪辑室的门，她一定会戴上帽子，各式各样，却又大同小异。
　　“沈老师您的头发真好，没烫过没染过吧，留几年了？”
　　几年？仔细算算日子似乎好久了。
　　“……快五年了吧，我头发长得慢。”
　　“五年？那岂不是你刚毕业就没剪过头发，这么长多难打理啊，怎么不剪剪？”
　　“太忙了，也懒得剪。”沈棠笑了笑。
　　其实她再忙，剪头发的时间还是有的，可再见到那么漂亮的一头长发之后，自己也不由得想要留起长发。
　　这样，两个人总有地方相似了吧。

　　“导演叫你过来给演员补妆的吗？”沈棠道。
　　“是啊，不过服装组在调整演员服装，一会儿我再过去，有点羡慕去拍室内戏的b组，这大热天拍外景真难熬。”李清默拿手扇了扇，想要解点暑气。
　　“还好，今天有风。”
　　“年轻真好啊，看这演员一个个满脸的胶原蛋白，上妆都容易点……”
　　沈棠循着李清默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站在树荫下，远处的小鸟又嘁嘁喳喳叫个不停。
　　“校园剧嘛，正常。”
　　沈棠轻轻吸了一口气，好久才呼出来。
　　空气里阳光的气味很像，很像那一天，只不过，没有那个女孩儿。

　　***
　　“她怎么又来晚了，早知道她来这么晚我就把早饭吃了！”
　　“没父母管的人，你觉得她会有多少时间观念？还说堵车了，一看就是撒谎！”
　　“她怎么会跟我们上一所高中，我们学校现在什么人都收了吗？”
　　“是摄像姐姐，别说了快走快走……”

　　这样的话，沈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小的时候她不懂，为什么总有一些人带着满满的恶意想要伤害她，后来渐渐地她就懂了，那些人做这些没有任何理由，她们就是想要看自己难过、悲伤，似乎这样才可以满足她们内心深处的傲慢。
　　走出洗手间，沈棠看到了那个迟到的女孩儿，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听着歌，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周围那些花似乎生长出来只为簇拥她。
　　一只小虫落在女孩儿的肩头，她跳了起来惊呼，如瀑的长发在她手忙脚乱之际散了开来。
　　沈棠愣了，因为那真的太美了，就像一朵顷刻盛放的黑色曼陀罗。
　　女孩儿看见沈棠，害羞地挠挠头，朝她笑着，走了过去。
　　“摄像师姐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女孩儿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仿佛言语里都带着花蜜，甜甜的。
　　“沈、沈棠。”
　　“糖？是能吃的那个糖吗？”女孩儿一定是故意的，因为说完她自己就先笑了，嘴角两个梨涡让她的笑容又多了一些娇俏。
　　“是海棠的棠。”
　　女孩儿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在细细咀嚼、品味，想要将这个名字记牢一般。
　　“沈棠姐姐，今天我来晚了对不起。”女孩儿的脸上是满满的愧色，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长发滑到胸前，被风轻轻一吹，细而散乱。
　　纤细的曼陀罗花瓣悄悄地飘向沈棠。
　　不可预知的女孩儿，不可预知的前方。
　　沈棠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可是声音微弱的，又听不真切。
　　“没事，接下来几天别晚了，不然拍摄进度因为你落下就不好了。”
　　“沈棠姐姐，你的意思是……我？”
　　沈棠点了点头：“剧本里有一个贯穿所有外场镜头的同学，之前一直没定下来人，我觉得你的形象比较合适，就决定是你了，你愿意吗？”
　　“真的吗？当然愿意！”
　　“嗯，一会儿我把剧本拿给你，跟你说一下需要注意的地方，你不用太紧张，自然一些就好，因为是歌曲宣传片嘛，后期剪辑出来大部分还是会以录音棚的老师镜头为主，你……”沈棠说着，却发现那个女孩儿没有跟上来，她转过身去寻找，发现女孩儿站在她身后，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目光看着自己。
　　可能是因为激动，女孩儿的眼眶有些红。
　　也可能因为太阳太大，女孩儿的脸上透着一股热烈。

　　“走吧，我们要快点开机了。”
　　***

　　“各部门注意了，摄像机启，板走，action！”

　　太阳偏西，光线越来越暗，灯光组补了几盏灯之后，又拍了几个镜头。
　　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拍摄结束了。
　　“好，今天就到这里，各部门收拾一下。”
　　“大家辛苦，明天继续。”

　　看时间十八点二十三，没有夜戏，他们可以早点下班。
　　“沈老师，片子不急，今天不用回公司加班了。”
　　沈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道具组的同事打好招呼后，就走了。
　　她离开时，天还蒙蒙亮着，隐约看着，能看到天际的星辰。

　　这次拍摄的是一部有关于医学生的青春电影，场地租用了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他们将图书馆重新搭建了一下变成了医学院的教学大楼，这几天的戏份都要在这里进行拍摄。
　　沈棠走过大学里的林荫路，因为正值晚饭时间，外卖小哥和出来吃饭的学生络绎不绝，沈棠混杂在其中，被浓烈的青春气息包围着。
　　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些人。

　　***
　　沈棠在大学拥有过一段恋情，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何诉。
　　2011年7月，沈棠大一期末考，最后一门科目考完，一个男孩子拿着一篮子棣棠花等在她的宿舍楼下。
　　那个人就是何诉，沈棠在学校社团认识的同届生。
　　沈棠问他，为什么花选的棣棠而不是海棠。
　　何诉回答说：都说海棠的花语有苦恋的意思，我虽然关注你很久，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苦。
　　然后，他们恋爱了，大二到大四的三年时光里，一直都有那个何诉的男孩子。
　　他们一起上下学、看电影、逛街、一起接吻，做了一切情侣会做的事情，可是他们之间，总像是少了什么。

　　两个人像朋友、像恋人，让沈棠以为这就是爱情，她怀疑过，却也说服了自己不要怀疑，直到有一天，沈棠随口问了一句：何诉，你爱我吗？
　　何诉想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懂什么是爱……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懂，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
　　“你为什么会想要跟我在一起？”
　　“因为合适啊。”
　　这句话唤起了沈棠脑海中某些记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
　　比如每个被记错的生日；比如那本花费一个寒假制作出来却被放在角落柜子里的旧影集；比如自己很珍惜却被他遗失的手链；比如被当做礼物送来的游戏机……
　　它们在咆哮着、嘶吼着，试图让沈棠明白，她身边的这个人，从来都只爱自己。
　　那一瞬间，沈棠突然就明白了，她与何诉之间的不是爱，而是被自己误当成爱的错觉。

　　沈棠没有父母，这一辈子最渴望、甚至可以说最执念的就是希望自己可以被人用心珍惜、爱护，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她可以把心剖给他，只要他要。

　　可她珍视了三年的那个人，却是一个不懂什么是爱的人，这三年时光，他也似乎从未想要明白什么是爱、如何爱人。
　　那天，沈棠一夜没睡，第二天跟剧组从道具车上摔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她坐在地上哭了很久。
　　后来，他们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何诉仍旧不懂沈棠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以为沈棠太忙了，忙到不想再爱他。
　　其实让一个不会爱的人去爱，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

　　沈棠在学校里面的食堂简单地吃了三菜一汤，准备回家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公司的摄像师，冯文。
　　“喂，冯老师。”
　　“小棠，在公司附近吗？”
　　“出什么事了吗？需要我帮忙？”
　　“有个活要大康，一会儿来人，我需要个人帮我上身调试，楚总说你的组结束了……”
　　“好，我马上过去，二十分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