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生鉴》忍淹

76、角色番外《天光》（二）

　　广陵
　　小蘋撞到人，是常有的事。这个面若桃花的女孩子裹了双着不了几寸地的小脚，走几步路就要打摆子。
　　“哎呀，奴不长眼，姐姐莫怪！”这小丫头抬起头，看见老妓风尘仆仆的脸，眯眼一笑，施施然跃起来，一扭一扭地跑了。跑跑还不忘回头瞄一眼。
　　老妓梳着双刀髻，额前的发散落脸颊。插木笄，鬓角别一朵半开的白山茶，浓妆之下尚可察觉出几丝可亲的清秀。一身艳色衣裙，布料老旧，样式古怪。
　　小蘋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藏进烟花巷子里。
　　她背后，老妓歪了歪头，俯身拾起被撞掉了的扇子，展开，掩着脸继续漫步。

　　小蘋或许是烟花巷子里最伶俐的丫头。她弹得一手绝好的琵琶，明眸善睐，能言善辩。在乐坊里呆到了豆蔻之年，身子还是清白的。
　　小蘋或许是巷子里最蠢的丫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那时候，她和老妓已经熟了，她会在不多的闲暇时间里，和这位老姐姐坐在勾栏间的暗巷，咬着面饼聊天。
　　“姐姐姐姐，奴是不是完了？”小姑娘闷闷不乐地鼓着腮帮，因为满口香面饼，吐字不清。
　　“嗯。”老妓把玩着手里绣了山茶花的折扇，笑。
　　“但莫法子啊。”小丫头摇摇头：“奴甘心的。”
　　小丫头看上了半个书生。那人家行第六，人称六郎，非贫不富，亲戚死绝。挨着花柳巷子住，每天伴着靡靡之声读书习字卖字画。
　　老妓见过此人一面。雨天，他打着伞给小蘋送了些糕点，伞都打在糕点上，他湿了半边衣裳。被小蘋嗔怪时，只淡淡地应几声。临别时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淡淡的脸，和一双含着精光的眼睛。
　　但那又怎样呢？
　　“六郎要去赶考了。他若考上了，便是官老爷了。”小蘋叹了声。
　　“你愿他考上么？”老妓问。
　　小蘋道：“愿。”
　　“只是不知他若金榜题名，归来可还记得蘋娘。”她苦笑。

　　六郎走后第二年，小蘋被父母官买入府上。
　　六郎走后第三年春节，小蘋死了。
　　十六岁的女孩的尸体被扔在后门外，苍白细瘦的躯体上布满虐打和凌辱的痕迹。
　　大雪纷飞，很快将她的身子埋了一半。而老妓，打着一柄油纸伞，踏雪而来。
　　一点清光在女孩的尸身上聚拢，升起，化成了她生前的模样。
　　女孩的鬼魂麻木地跪着，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低头，看到自己的尸体。
　　她平静得很，嘴角还不自觉地扬了扬。转头看到老妓，才一愣。
　　“姐……姐姐？”她喃喃道：“莫不是来为奴收尸的？”
　　老妓叹了口气，换了个嗓子。
　　“蘋娘，你可要与我走？”
　　山茶花瞬间枯萎，雪色染上鬓发。木笄被抽出，长发随之散落。那双眼一睁一闭，已不复人形。
　　鬼王手持引魂幡，白发红衣在正月的寒风中翻飞，无数只巴掌大的乌鸦环绕着他飞舞啼鸣。
　　“你是……冥王？”小蘋看呆了，缓声问道。
　　“我是鬼王。”他叹：“没有冥王。”

　　小蘋没有和他走。她说，她想再等等六郎。
　　他问，等到了又如何。
　　小蘋笑，唱。
　　“奴只愿六郎做了戏里那顶顶薄情冷面郎，一声都莫要问蘋娘。”
　　他道，也好。
　　小蘋死后第三日，一辆驴车从官府后门口经过，车轮子卡在了小蘋的尸首上。车夫跳下来看了看，骂了声晦气，上去报告主子。
　　驴车里传来一阵咳嗽，布帘子给掀开来一角，露出半张青白的脸。
　　那脸道：“拿张草席卷了，送去乱葬岗吧。”
　　他无甚所想。但很快，他发现小蘋在抖。
　　死去的女孩颤抖着，盯着那辆驴车，饱含悲哀与幸福地叹道：
　　“六郎……”

　　六郎衣锦还乡，却不是官老爷——他从了商。
　　短短三年，他像是老了十岁。左腿微跛，脸上带疤，咳嗽不止。驴车却直奔乐坊去了。
　　六郎找到小蘋呆过的乐坊，几句话套出小蘋的去向，还套出老鸨私吞了他近一年来寄给小蘋的赎身钱。他归家理了理行装，当日去拜见父母官。
　　花大价钱递了名帖，送了见面礼，他终于跪在了官老爷面前。
　　头一磕，将官老爷吹地天花乱坠，又堆出钱银古董，末了，诚惶诚恐地求老爷赐他一个丫鬟，回去娶做正妻。
　　老爷呵呵笑着要答应，大少爷在边上也笑。
　　“小蘋儿？前阵子不听话，打死啦！”
　　六郎跪着的身子一晃，顺势又磕了一个头，大骂自己唐突，扫了大人的兴。愿拿身家性命赔罪。
　　官老爷和大少爷正高兴，不计较，挥挥手放他走了。
　　六郎出去，问了车夫一声，也不坐驴车了，拄着杖，带着一位老仆，晃晃悠悠地往乱葬岗去。
　　车夫嫌多事，自然没埋，他很轻易地找到了那卷草席。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角，看到里面的人，先是笑了，慢慢地把人抱紧，呜呜咽咽地开始抽泣。最后压抑不住，嚎啕声传遍了山岗。

　　当夜，六郎扶着棺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哭笑不止地推演了一个晚上。散乱的墨迹混杂着酒水泪水，隐约可见是朝中局势，人脉关系之类。只是每一条线路上，都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第二日，这些纸被他一把烧了。
　　之后一月有余，他慢慢地遣散了仆从和帮手。良辰吉日，他给父母官发帖，表示要请客吃饭，送礼赔罪。地点定在乐坊。
　　那日，席上之人醉得快而深，故而失火时，单单死了这一座人。
　　“蘋娘蘋娘，六郎无能，欲报此仇，条条死路。”
　　“索性同死，亦是妙事。”
　　身着喜服的六郎朝棺材深深一拜，饮尽毒酒，掀棺，躺进去。

　　小蘋在鬼王身边哭得肝肠寸断。
　　罔两望着那具缓缓没入水中的棺材，目光幽深，似乎在不解地思索着什么。
　　“鬼王大人，你杀了蘋娘吧！”小蘋道。
　　“……”他揉揉她的头发：“你若是想随他去，除去执念，立地轮回。”
　　“执念……奴就想六郎好啊……六郎啊……”小蘋哭着，跪下了。
　　“你的执念若是六郎安好……”他叹息：“那怕是注定不入轮回了。”

　　他后来花了点时间告诉小蘋，她可以去黄泉眼。也告诉了她，入了轮回，便会忘却前尘往事。小蘋跟着他走过了一个寒春，经历了些事，决定留在人间。
　　她没说，但他猜测，她是想去等轮回中的六郎——又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执念。
　　小蘋的魂魄并不强大。他后来偷偷掘了她和六郎的棺，拿她的尸身炼了僵尸，让她栖身。当然，被小蘋知道后后果很严重。不过小蘋还是很快地接受了鬼眼中尸身都是浮云的观念，不久就和这具本命僵尸融合到一块。
　　他后来还遇到了红娘、尾生、丛灿，和后来的十二鬼使。他们的故事，大不相同，又仿佛别无二致。
　　起承转折，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