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你善良》叹空

2、第二章

　　凉意从皮肤表面慢慢渗透进骨缝里，耳旁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鼻腔里是消毒水混着酒精的味道，身上很疼。
　　叶善以双手环胸的姿势缩在不大的板凳上，紧闭着眼的他身体微微抽搐，严冬季节他身上仅穿了一件破洞毛衣，小小的团在哪儿看得人异常心疼。
　　“叶志诚，叶志诚，谁是叶志诚的家属！？”
　　男人的声音犹如惊雷一般砸在叶善的耳朵里，令他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
　　只是睁眼以后的世界让他很陌生，他用茫然无措的眼神环视周围一圈，然后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
　　“你是叶志诚的儿子？”那人问。
　　叶善没应声也没回头，他愣愣地盯着人来人往的走廊，猜想自己在哪里。
　　见这个小孩不理人，他身后的警察伸手将叶善的头箍住转了个向，他问：“你是叶志诚的儿子吗？”
　　叶善脖子别扭的与面前这两个高大的警察对视，而后他迟钝了两秒点了点头。
　　“找你半天了，”那警察掏出个本本儿道，“你父母都在急救，现在需要家属签字，你有你家别人的联系方式吗？”
　　叶善听到“急救”二字眼睛忽地睁大，他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遍周遭，随之惊讶的发现这里和十几年前他父母过世的医院布置有些类似，诧异之余他再次端详了一番询问他话的警察，同时感觉这二人的眉眼也有些熟悉。
　　这一发现让叶善处于混沌的大脑清明了一点，他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个警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叶善的懵懂不配合给警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那个问话的警察想再问两句突被身边同事拉走，坐在凳上的叶善听那个没跟他说过话的警察对那人道：“别问了，他就一孩子，问那么多他又不懂，何况……”
　　何况，何况什么？
　　警察之后的话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叶善失神的盯着他们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脏遽然收紧。
　　这一定是做梦。
　　叶善想。
　　他不是没做过有关小时候这场车祸的梦，虽说从前梦的都不如这次的真切但这种梦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不需要太过紧张，现在的他不要干别的，只等自然醒就可以了。
　　想到这儿叶善无视掉身边的丝丝凉凉的冷意，他闭上眼靠回凳子上，等待着睡饱的那刻。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叶善耳边的人声还是那么吵没有什么变化，他不安的蜷起脚趾头，心里默念：快点醒，快点醒，快点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善察觉出面前又站了人，他睁开迷蒙的双眼与警察俩俩互望，然后听他说：“你爸他……”
　　他的话断的时机很恰当，叶善一秒就懂了他的意思。
　　他晃了下脑袋，问出了今天第一句话：“我妈呢？”
　　小孩稚嫩脸上的无喜无悲，把原本以为能见到他嚎啕大哭模样的警察惊到了，他蹲下身与叶善平视，继而问他：“你懂我的意思？”
　　叶善点头。
　　“那你不哭？”警察奇怪的问。
　　“这么多年经历太多，”小孩老气横秋的回答，“懒得再哭了。”
　　叶善的话着实让警察好奇，他欲问问小孩这是家里死了多少人才有如今的超然，可一想到他父母目前的状况还是没忍心问出口。
　　“你还没说我妈怎么样了。”叶善道。
　　“也不太好，”警察说，“病危下过了，没人签就一直放在楼上护士站。”
　　说着他指了指头顶：“我们联系到你家里人了，等他们来了你先让他们交费签字。”
　　叶善镇定的颔首：“好。”
　　叶善知道自己等的是谁，他在警察走后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内心盘算着他们来的时间。
　　下午三点零四分，王华带着媳妇儿陈芳赶到医院，他们前脚刚到医院后脚就被医生和警察问出身份，交钱、确认姐夫遗体用了不少的时间，在二人去给姐姐签病危的路上陈芳想起了叶善。
　　匆匆和丈夫王华说了事情，陈芳着急的去寻叶善，问过了几个护士后她在一楼大厅的拐角找到了缩在那儿瑟瑟发抖的小孩。
　　小孩脸被大堂的穿堂风冻得小脸通红，陈芳找到他时他正嘴里嘀嘀咕咕的发着抖。陈芳走近一听发现他在说：“快醒，快醒，快醒。”
　　陈芳不确定他说谁快醒，但小孩这副模样实在让人心疼，她弯下腰将叶善抱进怀里，然后难受的亲了亲他的额头。
　　发蒙的叶善再被寒风吹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陷入一个温暖的地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心脏猝然而来的疼痛和眼前、耳边不清不楚、支离破碎的画面便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大脑里。
　　他看到有着大摊血液的地板和躺在地上的自己，听到郝磊的哭声跟那个男人害怕的喊声，种种片段，种种声音掺杂在一起侵蚀着叶善的神经，他哮喘似的大口呼吸，直到他看到了自己冒着寒气、骨瘦如柴的尸体以及舅妈陈芳帮他收尸后掉下长江的瞬间。
　　痛，心脏的痛楚带领着四肢百骸对着叶善发出猛烈的攻击，叶善再也绷不住的大叫出声，他紧闭着眼，腿和手不受控制的踢打起陈芳。
　　陈芳被他打的生疼，不过她没有松手，她一边紧紧抱着小孩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一直到小孩放轻力道，开始啜泣。
　　叶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大脑里崩坏的画面陡然被一段段女声所替代，女声温柔又坚定，让叶善鬼使神差地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叶善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的小手捏住陈芳的毛衣，眼泪如决了堤的江水一般簌簌而下。
　　叶善的母亲王芹芹挣扎了一夜，凌晨三点被医生宣告死亡。
　　得知消息的王华疯魔了，他不停的用头撞墙，大骂叶志诚是畜生，害了他姐一辈子。
　　他闹的时候陈芳正抱着发高烧迷迷糊糊的叶善蹲在地上哭。
　　眼泪很多却不值钱，陈芳怕打扰到怀里的叶善只能低哭，她落几滴泪就看一眼孩子，心里默念一定会照顾好闺蜜这个唯一的孩子。
　　叶志诚夫妇的遗体在医院太平间躺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华便找了辆板车推走了。
　　走之前他让陈芳带小孩先回去，可陈芳没肯，她向王华要了一百块钱说要带叶善看病。
　　“看什么病！？”王华吼道，“给这个姓叶的看什么病？！”
　　陈芳很坚决：“他发烧了，而且他也在车子里面，我不信他一点儿伤都没受。”
　　王华被她的话气急：“你跟我犟什么？是医生说他没事的，还有发烧回家吃药不就行了，在医院花那个钱做什么？”
　　“你管俺！”陈芳语气很是激动，她少有的反驳丈夫的话，“你不给俺俺就向俺爹娘要，看俺爹娘过年还提不提分你屋东头的地这事儿！”
　　“行行行，我给。”王华恼火的将口袋里剩下的钱掏出来递给陈芳，给完后气哼哼地走了。
　　王华离开后陈芳数了数他给的毛票，发现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如果算上她身上的差不多是三百，应该够给叶善检查了。
　　就在她盘点身上钱的时候叶善已经醒了，他被陈芳抱在胸前盯着她数钱的动作心情很复杂。他不记得陈芳有为了他和舅舅吵架，据从前舅舅所说的和他往常的固有印象，他的舅妈陈芳向来是个小气吧啦、斤斤计较、整天就想着从王家弄钱走的女人，她根本与幻象中帮他收尸，此刻又把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他看病的女人不一样。
　　“你醒了？”发现叶善醒的陈芳惊喜的说道，她先是摸了摸他微烫的脑门，随后问，“饿不饿？想不想吃肉包？”
　　叶善想摇头，但空空如也的肚子不允许他做这个动作，他如实的点头，然后就见陈芳把大衣脱下来整个儿穿在了他的身上。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陈芳揉了把他的脑袋，她说：“外面刮北风就不带你出去吹了，你在里面等舅妈，俺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也不等叶善应答就如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跑了进来。
　　“芹芹说要有荤有素，”陈芳把藏在怀里的袋子递给叶善，“两个肉包两个菜包，够你吃了。”
　　叶善没接，陈芳见他这个样子吓得不行，她以为是自己惹他想妈妈了，想要安慰，但话还没出口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你吃，”陈芳把包子放在叶善的嘴边，她擦了擦眼泪哽咽的说，“舅妈嘴笨，你别哭啊，咬一口，肉馅儿的，可好吃了。”
　　叶善还是没动，他直勾勾的看着舅妈，问她：“你吃过了吗？”
　　陈芳一怔，接着点头如捣蒜：“吃了，俺送过来的路上吃了两个大肉包，香滴很。”
　　叶善哪里会信她，他没再接话，只是接过包子将他们分成两份，一份里面一个肉包一个素包。
　　陈芳抓着包子舍不得吃，叶善看她这样便骗她说自己吃不完，结果她又说留着中午给叶善吃，最后还是叶善发了脾气她才不忍心的留下肉包把那个菜包小口小口的啃了。
　　吃完包子的陈芳把叶善抱到背风的地方后就去排队挂号，这天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六七度，她却仍穿了件毛衣在大门口处开回的跑。
　　叶善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此刻发烧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昨天听到、看到的幻象和今天如此真实的触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脑袋如浆糊的他又慌张又不安。
　　不过他的慌张与不安没有持续多久，挂完号的陈芳很快来到叶善身边，她小心翼翼的询问叶善还记不记得车祸发生时被撞到了哪里。
　　叶善闻言揪起小眉头，表示自己并不想说。
　　“俺不放心你，”陈芳严肃的道，“你说，咱有钱看。”
　　叶善瞧着她的眼睛，心里直打鼓，在陈芳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开口：“我妈护住了我。”
　　听了这话陈芳鼻头一酸：“然后嘞？”
　　“我……”叶善看了眼自己的下身，发觉真话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的下半身在这次车祸后留下了后遗症，坦白一点地说，他这辈子都将无法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