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舒（阅薇楼）》千湄歌儿

24、第二十四章 烟波环淼

　　入了夜，天渐渐凉下来。
　　沐浴后，舒荆换上一袭藕粉衣衫，拿了卷书慵懒的倚在黄花梨三彩榻上。
　　笺玥从门外进来，将手中一碗绿豆汤放于一旁的小几上，笑道：“先喝点绿豆汤，再看吧。”
　　舒荆笑着应了声，却没有动，仍是专注的盯着手中的书。笺玥转身去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吹进来，吹走了屋内的燥热，舒荆顿觉通身清凉惬意。
　　“小姐，这可是刚刚冰好的呢。放久了，可就没有这么冰凉爽口了。”
　　听见此话，舒荆总算将目光从书卷中移开，看了看笺玥，又瞧了瞧绿豆汤，笑：“笺玥姐姐真的是抓住了我的喜好呢。”
　　“那么就先喝点汤吧？”笺玥的语气听来很诱惑人。
　　“好。”舒荆放下书，伸手取来绿豆汤，用汤匙舀了一口。凉意顺着咽喉划入腹中，舒荆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凉快了许多。”
　　笺玥看着她，笑了笑，打开抽屉取出驱蚊的艾草加入掐丝珐琅香薰炉中。
　　一缕香味袅袅而出。
　　舒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
　　“小姐，我下午去厨房时，看见厨房有两只花皮西瓜正湃在井水里。”
　　舒荆睁开眼，眼中晶亮一闪。
　　“待会儿，我再去看看剖开了没。”早就已经摸清她心思了，不等舒荆开口，笺玥望着她又道。
　　舒荆嘻嘻笑了，避开笺玥了然的目光，四下环视。
　　桌上的蜡烛突然“哔剥”一声。
　　笺玥拿起花剪，细心地剪了剪烛芯。
　　舒荆似乎突然对手里的书没了兴趣，道：“笺玥姐姐……”
　　笺玥放下花剪，笑：“我现在就去看。”说着，款款出门了。
　　舒荆又半倚回三彩榻上，懒懒的望着桌上的蜡烛。
　　烛火规律的跳跃着。门外突然吹进了一阵甚猛的风，烛火猛摇了几摇，即刻暗淡下去，渐渐地变成一点昏暗的红点终至湮没。
　　“你总是这样。”黑暗中，舒荆低声笑语。
　　“所谓影也，便是躲于暗中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回道。
　　“无光，如何有影。”舒荆笑着辩道。
　　那人轻声笑道：“所以为夜影。”
　　舒荆无奈叹气：“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夜影无声地笑了笑，附在舒荆耳边低语，一面趁着墨色将手中的事物递了过去。
　　舒荆接在手里，没有说话。
　　不短的一席话结束后，夜影直起身子，道：“我先走了。”话音刚落，黑影一闪，屋内又是一阵猛烈的凉风。
　　舒荆紧紧攥着手里事物，那不过是张薄薄的纸，心里却无由的一紧，眉不自觉地皱了皱。
　　“怎么烛火灭了。”是笺玥的声音。
　　她刚从厨房回来，进门只觉眼前一片黑暗。
　　舒荆笑道：“刚刚风紧了点，将火吹灭了。”
　　门外突然一阵轻轻的响声。
　　笺玥不由得凝神细听，却是一片虫叫蛙鸣。
　　“好姐姐，帮我点下灯吧。”
　　笺玥将手里事物搁在桌上，一面取出打火石，一面抱怨：“好，这风也太大了，屋内的这么多灯都被吹灭。”
　　舒荆静静的，未说话，只听着“啪啪”几声，室内重放光明。
　　桌上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碗，满满的红色瓜瓤，迎着火光流光溢彩。
　　舒荆扫了一眼手里的书，抬头望着桌上的西瓜，随口问道：“都有了吗？”
　　“嗯，都已经分好，送到各处去了。”笺玥笑道，“我过去时，恰好要派人送过来。”
　　“真巧。”舒荆淡笑。
　　笺玥此时恰好背对她，没有发现舒荆淡淡笑颜上正微微拧了拧眉，笑着附和：“是啊，很巧呢。”
　　舒荆合上书，只盯着红红的瓜瓤好半晌。
　　直盯得笺玥满脸疑惑，开口问：“小姐，这瓜有什么问题？”
　　舒荆抬脸笑：“没问题。笺玥姐姐我出去一下，先替我湃着，回来再吃。”
　　笺玥看看她，知她必定有事，应了一声，取来灯笼地给她。
　　舒荆到了声谢，接过灯笼。
　　出了住处，转过几处亭台楼阁流水曲桥，眼前一座院落。
　　舒荆毫不犹疑的跨进院落。院落中上房正是灯火通明，穿过游廊靠近，才发现门只是虚掩着，随手敲了两声。
　　门内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舒荆又敲了几声，仍是没有回应。她在门口略一迟疑，抬手推开门。
　　屋内果然无人。
　　舒荆站在门边，暗自猜想妘子尧的去处。脑中正转过数个念头时，身后蓦然感觉一丝异样，即刻转过身来，笑着望向来人：“还在考虑是否要等你呢。”
　　妘子尧冲她笑着解释：“我刚去老爷子那边了。进来坐坐吧。”
　　舒荆低低应了声，跟着妘子尧进了屋，坐在桌边。桌上也放了西瓜，舒荆放下手里的书，自顾伸手取了一片咬了一口，满口甘甜汁水，抬头问：“你的伤怎样了？”
　　妘子尧笑：“不碍事了。”
　　舒荆点点头，语气淡淡的：“还是有股子碧萼膏的香味。”
　　妘子尧抬起右手，取过书问：“怎么带了本书来？”
　　“看到精彩处，就突然也想给你看看。”舒荆瞄了瞄他的手，回道。
　　妘子尧听闻，随手翻开，一张纸条顺着书悠悠荡荡地飘了下来，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
　　“你先看看。”
　　“哦？还要卖关子？”
　　妘子尧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从桌上捡起纸条低头看去。是张被焚过的残片，字迹寥寥，几句残句，但已足够判断这是决定开源钱庄一众人生死的一道密令。妘子尧眼神蓦然闪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往昔。
　　“这是夜影拿来的。”舒荆肃了颜色。
　　妘子尧将目光转向舒荆，等着下文：
　　“特意访了苏州绣线巷，找了经验最老到的绣娘看过开源钱庄找到的那片湖缎，根据那上面刺绣的针法线脚可以查出来是绣意坊绣的，恰巧湖缎稀有，绣意坊的绣娘还记得那件衣服，据说是位极美貌的女子一年前托绣意坊绣的，记忆最深的是这位主顾告别时说的是‘百儃’二字。”
　　说到这里，舒荆停了停，定定的望向对面的人。
　　妘子尧转开头，看向窗外。
　　杭苏常一带告别时说的是“再会”两字，而湖州人却说的是“百儃”。
　　“夜影于是动身去了湖州，在一条小巷中找到了这张纸条。”
　　妘子尧悠长的叹了口气。
　　舒荆于是道：“夜影说了找着这纸条的地点。”
　　妘子尧又低下头看那纸条，只不多的几个字，两行掐头去尾的字：二十六于子……开源钱。落款处已被烧尽了，看不出半点端倪来。正盯着那字条沉思间，耳边又传来舒荆的声音，讲的正是那小巷地点，他的心不由得一跳，抬头看向舒荆。
　　舒荆见他抬头望来，转开头去，只瞧着窗外一片沉寂的夜色，淡淡的道：“我已经将夜影派到北边去查李念的事了。”
　　话到此就住了，妘子尧知道她的意思，略皱了皱眉，道：“让我先想想。”
　　舒荆也不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转了话锋：“你刚刚去见你祖父，有什么态度？”
　　妘子尧笑了笑：“什么态度？老狐狸一只罢了。”
　　舒荆“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到了那边，拉着我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讲的全是爹和几位叔叔小时候的事，全然不提现在的事。我耐着性子听了老半天，也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舒荆摇摇头。
　　妘子尧道：“又讲了小半个时辰老古经，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舒荆笑出声来：“只怕是怕你过于激烈的手段。六年前逼他们退隐养老，你祖父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
　　“不错，临我出门，总算讲了句心里话。”

　　老爷子将他送出门，正色道：“我年纪大了，在这庄子里静下心来享享清福很好。可是你三叔正盛年，你恪弟年纪更轻，年轻人的心总是活的。”
　　妘子尧没有当场表态，面上沉静似水，只是听着。
　　老爷子眼神炯炯，又加了句：“这庄子毕竟不比外边，外边天宽地阔，出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你怎么回的？”
　　“听着，没答话。”
　　“不过，既然这么说了，怕是不能轻易就过了。”
　　妘子尧明白她说的是实话，笑道：“我看宋路挺好，一直想要过来。”
　　舒荆同意：“嗯，是个机会。”
　　墨骑和影流都在掌控中，想惹出事来也很难。

　　妘子尧也是这个想法。
　　翌日，到了东庄门口时，妘子尧不由得住了脚，抬头向上看了看。此时，阳光正好，映在庄子牌匾上晃的人眼花。于是，他虚了双眼，望着“烟波”二字好半晌。
　　一直到宋路出来迎人：“二少爷，三爷正在清然阁煮茶相候。”
　　妘子尧暗自笑了笑，理了理衣襟，跟着宋路进了庄子。
　　宋路甚是恭敬，在前带路。
　　妘子尧跟在后面，带笑的看着前面的身影，唤了声：“宋路……”
　　宋路忙止了步，转身迅速看了眼妘子尧，又即刻低下头去。
　　妘子尧方慢悠悠地问：“你来这里有几年了？”
　　宋路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想了会儿才回：“我是永宁二年盛夏时跟着三爷来的，如今算来已经六年了。”
　　“快整六年了。”妘子尧似乎只是随意的问问，不再多说，向前指了指，道：“走吧。”
　　宋路又回身带路，心里揣摩了会儿，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妘子尧疾行了几步，与他并肩走了一程路，又问道：“你的爹妈仍在城里宅子中做事吧？”
　　宋老爹和宋嫂也是妘家的下人，一个前院应答，一个在厨房帮忙。
　　于是，宋路回了声是，又默默地向前去。
　　妘子尧似乎起了谈话的兴致：“你须隔多久才回去探望他们？”顿了顿，又接道，“嗯，你一个月有两天假，两天的时间似乎有点紧。”
　　“每过半年三爷会放小的五天假，通常，这样回去时间就够了。”宋路的声音平静无波，似在诉说与己无关的一件事。
　　只是将每个月的假攒在了一起，妘子尧笑着想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正色道：“如此说来，一年才得见两次？我若没记错，你是独子吧？”
　　宋老爹和宋嫂婚后一直未有子嗣，直到中年方得了宋路一个。
　　宋路低声回道：“是。不过，我爹娘有空时也能过来看我的。”
　　“噢……”妘子尧拖长了音叹道，“这路上可不轻松啊。”
　　宋路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无语，过了许久，又听妘子尧道：“这次，他们两个没能过来。倒是听明荷说他们托她带了东西的，改日你可以去一趟。”
　　宋路忙回道：“多谢二少爷。”
　　妘子尧点点头算是回应，不再言语。
　　两人默默的行了一段路，清然阁跃然眼前。

　　一个形容年轻的人正站在清然阁前，低头来来回回的踱了会儿步子，又踮脚抬头，仰起头的一瞬间，在烈日下晒出的一脸汗珠子灼灼生辉。
　　见妘子尧缓步行来，那年轻人忙跑上前去，笑着招呼：“二哥。”
　　妘子尧含笑道：“子恪。”
　　这年轻人正是老爷子口中的恪弟，妘子恪。妘子恪转头又埋怨宋路：“如何去了这么久，一定让二哥久等了。”
　　不等宋路答话，妘子尧接过话头：“子恪，这日头正毒，进去吧。”
　　妘子恪似乎对他很是尊敬，不再说什么，忙笑道：“正是，二哥，请先进吧。”因见只是妘子尧一人，随口问道：“二哥，只是你一人来？其他人怎么没一同来呢？”
　　妘子尧听得这话，收回跨进阁中脚步，转而看向他，直望向他眼底深处，含笑问道：“你还想见谁？子聿还是舒荆？”
　　子聿向来是个不讲理的混世魔王，仗着是孩子，又有妘子尧及其他妘家人的纵容，每次见了他总是一番冷嘲热讽和捉弄。虽然只是小孩的玩意，并无太大伤害。可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摆出哥哥的肚量来，面上哈哈一笑，心里却是不胜其烦。
　　至于舒荆，与他同年，比他小几个月，本以为是个无害可欺的丫头，却在六年前见识了她的手段后刮目相看，心里也怀着疏远之意。
　　妘子恪只得嘿嘿讪笑，不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