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91、鸟尽弓藏

　　山路越走越陡，也越走越窄，后面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的人却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跨上一个陡坡时，莫啸风伸手拉了白世卿一把，他道：“看来我们得走快些了。”
　　“嗯。”莫啸风答应着，走了一会儿，才拉家常似的说，“我们莫家和李家渊源颇深，白兄你应该是知道的。”
　　白世卿点了点头，莫啸风继续说下去：“莫家先祖曾是凤主麾下谋臣，高祖大定天下以后，先祖没有入朝为官，而是云游四方讲学求道，后来携家带口定居江东，以教书为生。白兄出身岷州，江东五州之中，岷州靠近皇城天子之地，文风最盛，潭州崇尚武风，而常州靠近江南，历来商贸繁盛。先祖虽是文人出身，但莫家后世几代经商，到现在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家大业大之后，就必然得给自己找个靠山。”
　　宋远麓老是在他面前抱怨江东莫家的霸道强势，白世卿对莫家的家族史并非一无所知，但没想到现在能听一个莫家人亲口说出来，而且如此直白，毫不避讳。
　　他道：“李家留守桃源百年，除了十年一度的清谈盛会，便是大隐隐于野，不问世间事。大虞不知多少名门望族挤破了脑袋想和李家攀亲，但桃源这棵树再大，跟整个大虞比起来，也不过就那么方寸大点儿地方，底下可容不了多少人乘凉。”
　　礼尚往来，白世卿说话便没有拐弯儿抹角。莫啸风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毕竟他说的的确是事实。谁都知道桃源这棵大树不好抱，但越是这样，就越是有人跃跃欲试，而且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相信自己能比别人抱得更紧。
　　桃源李氏子女的每一次嫁娶都是天下人瞩目的焦点，甚至比他们自家儿女的婚姻大事还要关心，因为这通常意味着又一个家族和李家结成了姻亲，从默默无闻到世人皆知，从此跻身名门望族之列，和大虞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互相称兄道弟。一旦挤进这个门槛，你就会发现原先在你眼中天大的事情很快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你所遇到的任何麻烦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这种诱惑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他们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儿山路，山间的莺啼鸟鸣染了清净禅意，入耳十分舒心。
　　“贵妃的娘亲和我娘是表姐妹，我从小就被送到桃源，在李家长大，对于桃源李氏来说，既是个当局者，也是个旁观人。”
　　白世卿说：“想必许多事情，莫兄看得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
　　莫啸风没有谦虚：“旁人的猜度有时难免失之偏颇，而当局者又常常迷失其中，我这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有时候的确比任何一方都来得真实。”
　　“在下洗耳恭听。”
　　莫啸风转头看了看他，意味不明，接着说下去：“我不知道白兄眼里的李家是什么样子，但我所了解的李家并不像表面上这么风光无限，真正的李家人比世人以为的更单纯、更可爱，却也更无奈。”
　　白世卿没有恶意地笑了笑：“单纯可爱怕是莫兄的私心，这无奈一说却是怎么来的呢？”
　　“李氏家训，‘恭谨明德，素怀仁义。乱而出，治而隐。忠君主，爱臣民。弃豪奢，远浮名’。凤主当年功高盖主，高祖皇帝仙去以后就辞官隐退，只给后人留下这条家训，应是早就预料到了百年之后的困局。如果没有这条家训，也许根本要不了一百年，桃源李家早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白世卿说出了莫啸风没有明说的话。
　　如果凤主后人没有老老实实待在桃源，晏氏皇族是不可能容忍他们到现在的。可即便如此，桃源的影响力也已经到了一个不容许他们再低调下去的地步。表面的平和之下，风暴正在酝酿，敏锐的人能够察觉到变天的征兆，并提前下庄，买定离手。
　　莫啸风转过身来，道：“白兄心如明镜，相信无需我多言，自能洞悉个中是非。”
　　白世卿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忽然一笑，摇头感叹了一句：“莫兄可知，这世上最难说清的就是是非啊……”说完，也不等莫啸风回应，径自越过他往前走去，“走吧，再不赶快点儿，我们就真的追不上了。”

　　何逢君跟在晏长留身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不经意回头间，发现他们已经甩开后面的人很长一段路了。也就是这一回头，没有留意脚下的路，他一脚踏空，身子一歪，惊呼了一声。晏长留听到声音，回过身来拉了他一把，才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他把着晏长留的手勉强站住了，但此时脚上一阵钻心的疼传来，何逢君不禁脸色一变，“嘶”了一声。
　　“崴到脚了？”晏长留蹲下身去察看了一番，抬头就见何逢君一脸紧张的神色，就像一个生怕做错了什么事儿的小孩子。
　　他心里很怕被就此抛下，咬着牙说了一句：“皇上，微臣还能走。”
　　“算了，不必勉强。”晏长留说完，竟一把抱起了他。何逢君本来以为他说的“算了”是要丢下自己，但还来不及失落就被抱了起来，于是一颗心从谷底被骤然抛到高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紧紧地抓住了晏长留的前胸衣襟。
　　“朕记得前面不远有个亭子，先过去歇一歇吧。”
　　晏长留不是第一次上比虚山，但最近的一次记忆也已经相当久远了，他以为的这个“不远”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要远得多。等到了地方，饶是他常年习武的身子，抱着一个人走这么颠簸的山路，也已经稍微乱了气息。
　　晏长留把何逢君放下，抬起他的一只脚在扭伤的地方揉了揉。何逢君闭着眼睛、紧锁眉头，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出声。他这般硬气倒让晏长留多看了他一眼，说：“会有点儿疼，忍一忍。”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错位的骨头正了过来，脚下钻心的疼痛消失了，只剩下一点酸痛和不适。何逢君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向晏长留，他印象里的一国之君都是养尊处优，万事都有人伺候，绝想不到晏长留还会治疗跌打损伤。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晏长留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朕少年从军，沙场征伐，负伤无数，对付扭伤只是小事一桩。”
　　他在对面坐下，何逢君出神般道：“微臣原以为皇上就该是皇上的样子，威严无比，高高在上，但进宫越久，就越觉得困惑。”也许是因为身在宫外，他少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似乎不管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你的意思是，朕不像一个皇帝？”晏长留问。
　　何逢君赶紧摇摇头：“不，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只是在想……”
　　“但说无妨。”
　　晏长留的纵容给了他自信，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晏长留，说：“黎民百姓需要一个让他们敬畏的皇帝，但皇上却不需要每一个人的敬畏，特别是自己的亲近之人。脱了一身龙袍，皇上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儿子、一名兄长、一位……夫君。”
　　晏长留难得的笑了一下，何逢君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红了脸，硬着头皮窘迫地说了下去：“皇家等级森严，乍看和寻常人家天差地别，但抛却表象，本质的东西却是一样的。以前的我看到的只是穿了戏服的角儿，到现在……才看到真人。”
　　“你确定你看到了真人？”
　　晏长留的话一瞬间就让何逢君动摇了，他本也不是个坚定的人，这下子不知道该怎样答话，惶恐地低下头去。
　　这世上多的是何逢君，少的是谢意，只有一个的谢意。
　　谢意……
　　“你看，朕不过开个玩笑，你就怕了。现在你还觉得朕跟寻常人家的儿子、兄长、夫君，没有什么不同吗？”
　　晏长留的语气举重若轻，何逢君不可控制地紧张起来。他一直觉得此次比虚山之行皇上选中了他定有深意，但晏长留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自己无从猜测，也就无从应对。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这句话绝不是随口问问，自己的回答至关重要，这会从此改变一些事情。
　　改变什么他不知道，但会改变是一定的。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谢君，想到斜阳湖水榭，想到那盆早已经凋谢了的蔷薇，想起贵妃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想听到什么样的话……
　　的确，皇家和寻常人家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想要活得像个人，在哪里不需要小心翼翼？
　　“在微臣心里，天子和夫君，可以是一样的。”
　　说完这句话，何逢君迟迟没有等到晏长留的回应。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这并不是皇上想要的答案。他似乎可以预见到，就因为他这句愚蠢而大胆的话，从今以后深宫高墙里的冷衾孤枕将成为禁锢他一生的牢笼。失去了帝王的宠爱，不会再有任何人在意他的生死。斜阳湖里那么多无名尸骨，今后说不定还会再多一具。
　　可就在这个时候，晏长留说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羡慕活得潇洒的人，因而不太喜欢何逢君，但在某些方面，我跟他很像。希望你们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