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92、回头无路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晏长留只是轻飘飘地叹息了一声，对他说了一句：“过来。”
　　何逢君怔怔地抬起头来，他在面前这个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恍惚间他甚至完全忘记了脚上的伤带来的不适感，站起身来向晏长留走去，然而刚走了两步腿就一软，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晏长留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甲总是修剪得光滑圆润，以保持帝王仪态的得体。
　　“你这样的小奶猫儿，在猛兽面前可是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显然皇上是记得的，记得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到这个，何逢君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晏长留的手，比任何时候都握得更紧。
　　“可是我现在会躲了，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躲得远远儿的。”他懂得自己的优势，也知道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它，说，“可是微臣不想躲。微臣知道如果自己害怕了，皇上就再也不会看微臣一眼了。”
　　“回头亭教人回头，你刚才说的话，朕许你反悔。你若想安稳过一生，五年期满朕特许你出宫。你既已侍奉过龙体，朕可以赐你爵位，高官厚禄，从此衣食无忧。”
　　“不，”何逢君摇着头，“微臣不要爵位。微臣既已侍奉过吾皇，此生心里便只吾皇一人。高官厚禄，不过浮云；为报皇恩浩荡，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长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何逢君一点儿也没有躲闪。最后，晏长留终于托着他站起身来：“如果哪天你后悔了，要记得跟朕说。”
　　怎么可能后悔呢？何逢君还来不及去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就被晏长留抱了起来。在身子突然悬空而起的那一刻，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空了一下。
　　何逢君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周围浩茫无边的林海，这时一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这影子太过模糊，这天地太大，一个人太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搂紧了晏长留的脖子，闭上眼睛将那影子驱逐出去。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抓住了。

　　白世卿和莫啸风追上前面人的时候，贵妃正倚在山头儿听风。见他俩来了，便说：“抛开庙建得高、路难走不说，这比虚山倒还真是个灵秀之地。只不过比起我们桃源，始终差了那么几分。”
　　“桃源什么样子，娘娘怕是都要忘了。”莫啸风说。
　　李准儿笑看向他：“那你告诉本宫啊。”
　　“说的哪有看的来得真切，此番桃源清谈盛会，娘娘不若自己回去看看。”莫啸风说着，突然望向白世卿，笑问，“白少侍说是吧？”
　　白世卿不知道这两个李家人你来我往打什么哑谜，只笑了笑作为回应。他朝四下随意打量了两眼，岔开话题道：“娘娘歇了有多久了？怎不见皇上和何少君？”
　　李准儿没有回答，反问起他来：“白少侍可曾上过这比虚山，拜过法隆寺？”
　　白世卿答：“回娘娘的话，不曾。”
　　“那你可知道，这前面不到一里地，有一个‘回头亭’。比虚山上的佛向来是心诚才能拜，回头亭建在山腰，当年是明帝亲笔题的字，意即劝善男信女回头。若心不诚、意不坚，便不必再往前走；若是真的一心向我佛，则要静坐、静思，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辈子走过的路，是不是每一步都踏得心安理得。”
　　“佛劝人回头，可世人往往深陷泥淖，回头无路。若是轻易回得了头，便也用不着佛来劝了。”
　　李准儿默然许久，才说：“本宫坐也坐了，思也思了，竟不如白少侍一句话说得通透，实在是惭愧。”她抬起脸来，神色间坦坦荡荡，倒没有她嘴上说的惭愧之色。
　　“皇上有佳人作陪，回头亭地方小，塞不下许多人，你我就不要跟上去煞风景了。”李准儿说，“咱们漫坐话秋色，就算寂寥，也要寂寥得有姿有态。来人，上酒！”
　　随从奉上美酒，为三人一一斟上。白世卿心中默念，亏得李贵妃深居简出多年，要不然这大虞后宫哪轮得到别人来占有一席之地？想到这里，他举起酒杯，真诚道：“娘娘，今日酒好、景也好，微臣先干为敬！”
　　乘风来催几人赶路的时候，贵妃竟已喝得微醺。
　　白世卿本以为他们只是浅尝辄止，却不想后面贵妃越喝越起劲儿。他看向莫啸风，莫啸风竟也不拦她，于是他便只好噤声，闷头陪着这位娘娘一起喝。只是心里暗自想到，李准儿面上的潇洒，到底还是有几分强撑。
　　众人走后不久，谢意和晏长和也来到了回头亭。
　　七王爷跟谢意讲了回头亭的故事，问他作何感想，谢意四仰八叉地躺下，叹了一口气道：“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可既然‘无涯’，何来‘是岸’？所以说劝人回头，只不过是个伪命题。”
　　“你既要上山拜佛，就不能装一回信徒吗？”
　　谢意说：“我信了佛，佛也渡不了我。再说了，我上山也不是要拜佛。”
　　晏长和没再与他争辩，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后来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山门之前，秋风瑟瑟，只有一人茕茕孑立。晏长留和李准儿见了那人，面容都不禁起了波澜，白世卿看向莫啸风，从他的眼里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晏长留一步步走向山门，到了这人跟前，叫了一声：“三皇兄。”
　　晏长安无声地一笑，然后对他合手行了个礼，说：“贫僧法号‘求无’，皇上，您来晚了。”
　　天光虽已暗，但还算不得晚，只是十数年间人世纷扰不休，比虚山上冬去春来，夏去秋至，隔断了尘缘，如今兄弟再见，只得感叹一声：还是太晚了。
　　一时间昔日回忆涌上心头，全是桃源往事，手足温情，但眼前的他们早已非当时少年。旧梦前尘，山上山下，寺里寺外，恍如隔世。
　　最终，晏长留只回了个礼，道了声：“求无大师，有劳了。”

　　入夜，晏长和与谢意站在漆黑的山门前，望着那一片笼罩在诵经声中的禅院，各生各的感，各生各的慨。
　　这场戏要怎么演，来之前就已经写好了剧本儿，此时无需多言，只等着锣鼓一敲，演员登台亮相，让观者大吃一惊。
　　分别之前，晏长和嘱咐了一句：“此次行事虽有百灵助你，但还是要谨记万事小心。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谢意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下次了，就这一次，一定会成。”见晏长和向他看来，谢意便说，“火烧起来，可就扑不灭了。没有人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晏长和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两人在山门前分别，一个抬步往里，一个转身往比虚山深处而去。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这天夜里，李贵妃正在寮房里静心抄经，莫啸风突然闯进来，神色一改平日的淡定，略显慌乱不安，说：“七王爷来了。”
　　笔下一颤，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不和谐的墨点。
　　寺庙不大，各间寮房挨得很近，李贵妃出门的时候正碰上白世卿从何逢君房里出来，手上拿着一瓶药油。
　　“娘娘这般行色匆匆，是为何事？”
　　说话间何逢君也从门后探出了一个头来，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李准儿目光扫过两人，却并未在他们身上多作停留，一转身几步就跨出了院门。莫啸风停下来说了一句：“哦，无事，只是听说七王爷也来了寺里。”
　　“此前皇上想让王爷同行，谁知七王府里找不到人，怎么这倒上山来了？”
　　“白少侍不若同去？”莫啸风道。
　　叫他白少侍。白世卿心里暗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何少君腿脚不便，本少侍还是留下来陪他吧。”
　　“我的脚不碍事。”
　　何逢君在后面弱弱地说了一句，但这两人仿佛都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莫啸风朝白世卿点了点头，追着李准儿的脚步跟了上去。白世卿回过身来，重新把门给关上了。
　　何逢君不解地看着他，白世卿一笑，把他搀回床边坐下，挽起他的裤腿：“本少侍受人所托，自然要好好照顾少君，这药油多擦两遍好得更快。”
　　“可是——”
　　何逢君的话被他打断，声音沉了几分：“何少君，纵然你我受宠，此次比虚山之行皇上许我们作陪，但有些事情，以你我二人的身份是插不上话的。”
　　何逢君看着他手上的那瓶药油陷入沉思，一时间不再多话。
　　再说李准儿和莫啸风到了晏长留听求无大师讲经的佛堂，却见晏长和稳稳当当地坐在蒲团之上，三人之间不似兄弟相见，倒像是昔日在桃源堂听先生讲课——这场景李准儿再熟悉不过了。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突然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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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修行不易，你我都是修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