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8、以色侍君

　　谢意手里虽然捧着本书，但显然心思并不在书上。开门声把他从神游状态里拉回来，抬头看到白世卿，他随口就问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晚？”
　　“如意馆年底清点宝库，我就多留了一会儿。”白世卿反问道，“倒是你，听戏听得怎么样？”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想问的自然不只是戏。
　　谢意回想起那些绵长腔调、衣香鬓影，依然云里雾里，只有一双寒星一般的眼睛如同刻在心头一般，一根根睫毛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以为是门没关紧，但门明明关得好好儿的，烛火熠熠，房间里连一丝风也没有。
　　“世卿。”他叫道。
　　“怎么了？”
　　“这蘅芜苑里，有的人求功名利禄，有的人求雨露恩泽，有的人只求庸庸度日、清闲自在，我还没问过你，你求的是什么？”
　　白世卿看向他，慢慢在桌边坐下来，先没有答话，而是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我这个？”
　　谢意自问缘由，但没有得到答案，似乎是毫无征兆突然想到的，或者其实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只是到今天才开口。
　　“其实我也在问我自己。但你也知道，自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以前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进宫——也记不清了。
　　“大虞侍君一制，不召长、不幸嫡，从世家子弟中择品貌兼优者取之。我们虽非长子，也非嫡出，但家底犹在，不以贫贱遭人白眼，而皇家重门深院，看似富贵，个中滋味，却是冷暖自知。虽有法令在上，但终究但凭自愿，为什么我们就非得进宫？”
　　这的确是谢意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蘅芜苑里的这些人，相貌皆属人上，家里也不缺吃穿，皇家这棵树虽然树大根深，但也不是这么好抱的，更何况两朝皇帝都不爱男色，进宫不过孑然虚度五年光阴，那从一开始何必要来蹚这趟浑水呢？
　　“进宫侍奉君主也好，科考入朝为官也罢，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两条不同的出路而已。”白世卿说。
　　“但是，以色侍君……终非正道，不是吗？”谢意问。
　　“以色、以才、以艺、以力，哪个是正道，哪个又是邪道？有专擅，用其长，尽其力，成其事，无愧天，无愧地，何愧人？”
　　白世卿一席话把谢意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一笑，说：“你这话倒很像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说的。嗯——我是说……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太一样。”
　　白世卿看看他，突然说起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我少时去过桃源乡，如果有机会，你也应当去那里看看。”
　　“是因为那个传说中的凤主么？”谢意不解道，“就算当年他跟高祖真是郎有情、夫有意，但跟我们还是不一样啊。”
　　说得稍微难听点儿，这高墙深院里的所谓嫔妃，不过相当于大户人家的小妾，而他们侍君就是皇帝的男宠而已——还是备用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白世卿说，“若没有亲自到桃源乡看看，你是不会明白的。”
　　谢意不以为意：“那就算了，还是等我将来出去了再说吧。”这句话说完，他硬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怎么老有种蹲监狱的感觉？
　　反正到最后，谢意也没有问出来白世卿当初为什么进宫，而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话题早已经不知不觉被白世卿给带偏了。不过既然他不想说，自己当然也不好非要缠着问个清楚。

　　也不知道是因为明天的约定还是因为白世卿那番话，谢意一整晚都没有睡着，但早上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意外的精神。让小窦子跟万卷阁那边告个假，他一大早起来就坐在蘅芜苑门口等，可等来等去，那小屁孩儿就是不来！
　　“主子，您看这风刀子刮的，要不……咱进去在屋里等？”
　　他摇摇头，心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说：“你进去吧，别在这儿伺候了，我再坐会儿。”
　　“哎哟——瞧您这话说的，主子不进去，奴才怎么敢把您一个人丢在这儿呢？”小窦子哆哆嗦嗦站在风中，小身板儿看上去甚为可怜，犹犹疑疑地说，“早朝不定什么时辰能结束，事儿多就耽搁得久一点儿，就算事儿少，皇上也得在御书房批批折子，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过不来啊……”
　　谢意惊讶道：“谁说我是在等他？我在等小屁孩儿啊……”
　　小窦子缩缩脖子，拢拢袖子，没再说话。他的主子真是不擅长撒谎，就连他这个做奴才的都看出来了。
　　白日里寒风肆虐，十二月，原来已经十二月了，谢意仿佛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小窦子，今天是二十七、还是二十六？”
　　“回主子，昨儿是二十七，今儿个已经二十八了。”
　　“二十八，二十八……那这么说来，后天就除夕了。”
　　“回主子，正是。往年除夕夜，皇太后和皇贵妃娘娘会在御花园设游园宴，蘅芜潇湘十六宫的都会去，一向很是热闹。今年宫里新添了这么多位主子，大概更是不得了了。”
　　谢意却没注意听这些，还犹自感叹道：“没想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夏暑秋霜，寒梅盛开，怎么清清闲闲大半年，他到现在才真正感到自己活了过来？怎么浑浑噩噩大半生，他到今天才——
　　“大冷天的，怎么坐在这里？”
　　谢意抬起头来，再次撞进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里，只觉得白日里、骤然间，一万朵烟花次第盛开。
　　小屁孩儿鼻孔朝天，哼哼道：“就算你不告诉我，这下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谢意慢慢站起来，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刮了刮小孩儿的鼻子，惹得他急忙往他皇帝哥哥的身后一躲。
　　“真是个小屁孩儿！”
　　“你再欺负我，我就反悔了，不跟你玩儿了！”
　　“喜欢你才欺负你，不喜欢的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谢意说着，悄悄抬头望了望身旁的另一个人，见他的视线正好落在自己脸上，于是赶紧心虚地别开了眼去。
　　“走，你想去哪里玩儿，哥哥带你去。”说完他神神秘秘地凑在小孩儿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说完之后两个人就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李悦小公子抬头问：“皇帝哥哥，悦儿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皇帝迟疑着沉默片刻，对上一大一小俩小孩儿可怜巴巴的祈求脸，尽管十分不情不愿，但还是点点头道：“可以。”
　　谢意得意一笑，一挑眉头：“君子一言。”
　　李悦小公子立马接上：“驷马难追。”

　　谢意把小孩儿带出皇宫，身边只有小窦子和原本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卫跟着。
　　时近年关，皇城十里长街，张灯结彩，辞旧迎新。他对什么都感到新奇，都要看一看、摸一摸，倒比小屁孩儿更像个小孩儿。
　　中午一行人在茶馆歇脚，点两三小菜、清酒一壶，谢意悠闲至极，一边听着说书先生讲故事，一边嗑瓜子儿。小孩儿倒摆起小大人的架子来，一副不屑于此的姿态，说：“说好是你带我出来玩儿的，结果变成我带你出来玩儿了。而且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我还没懂，你也没有解释。”
　　谢意不慌不忙，吐掉瓜子壳，说：“哎呀，有些事儿呢——急是急不来的。我现在说再多也没用，等你长大一点儿，自然就懂了。”
　　“是这样吗？”
　　“当然，我有骗过你吗？”
　　“嗯，没有……”
　　看来暂时是把小孩儿唬住了。谢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势必要好好感受一下这个时代的市井繁华，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一朝穿越？毕竟如果运气不好，再能找到机会出来就是四年之后了。
　　谢意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带着这么个小孩儿在身边多有不便，更何况还有两个侍卫杵在旁边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们名为“保护”，但谁又能说这同时不是一种“监视”呢？他不可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回头他们要是跟皇帝打小报告，自己铁定就凉了。
　　皇帝派给他们的这两个侍卫，一个他昨晚见过，叫乘风，另一个看起来更难对付的，叫惊雷。两人一路上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就连吃饭时也岿然不动立在一旁，惊雷目光如电，紧盯着周围任何试图靠近的人，把茶馆的小二哥都给吓个够呛，远远躲在一旁连要账都不敢来要，只在心里默默猜测这一行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意招招手叫小二哥过来，他才战战兢兢走近，可惊雷一个眼刀过去，小二哥就把卡在喉咙的话又给吞了下去。
　　“惊雷，别那么凶嘛，你看给人吓的。”
　　惊雷一板一眼道：“属下职责所在，还请公子见谅。”在外他们一概叫谢意“公子”，称李悦“小公子”。
　　乘风说话了：“公子，惊雷一向如此，您不必在意。”又叫小二道，“小二哥还请近前来，我家公子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