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7、胭脂美人

　　就像那个遥远的三顾茅庐的故事，刘玄德白帝城托孤，丞相鞠躬尽瘁、辅佐少主，然大业未成，就身陨五丈原，英雄泪满襟——所不同的是，这个故事有个相当完满的结局。
　　凤主献计高祖皇帝，大虞王朝从此拔地而起。大虞君主坐拥江山，威耀天下，四方百姓俯首相向，凤主受世人赞颂，被美化得如同神临，成为一代又一代布衣学子的精神偶像。
　　“真可惜我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谢意自言自语道，接着又对少年说，“世称凤主传下桃源李氏家训，‘恭谨明德，素怀仁义。乱而出，治而隐。忠君主，爱臣民……”
　　少年随口接到：“弃豪奢，远浮名。日食三餐，粳谷杂粮，沉心净欲，扶弱济贫。世所以立，心外无物，李氏家训，儿孙谨记。”
　　“嗯，说得好。”谢意笑道。
　　少年也不禁勾起嘴角，但看到谢意转头看向自己，便立刻抿起了嘴，眼望着台上承平盛世、豪士狂饮、轻姿曼舞、笙竹声声。
　　“先前偶然翻书所见，深有感触，先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虽说如今天下太平，李氏后人隐居桃源，但你们这些儿孙后辈还是时时刻刻受先祖荫蔽。”
　　谢意对少年道：“悦公子从小就宠爱无边，但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并没有你这样幸运。想一想，如果刚才从戏台子上摔下来的那个人不是你，而是戏班子里和你一样大的那些小孩儿，你猜结果会如何？”
　　“会如何？”
　　谢意示意他去问他的皇帝哥哥，于是少年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到皇帝怀里，仰着头问：“如果刚才摔下来的是小杜子，皇帝哥哥会罚他吗？”
　　皇帝颇有深意地看一眼谢意，谢意两手一摊，表示他不背这个锅，是少年自己要问的，没谁怂恿。
　　见皇帝迟迟不说话，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情绪一瞬间变得有点儿失落。
　　“‘恭谨明德，素怀仁义’，先生说，‘仁义’就是要对别人好，不以谎言相欺，别人偶尔犯一次错误，也要宽容以待，知错能改即是大善。皇帝哥哥不这样以为吗？”
　　皇帝的表情变得有点儿难看，谢意一个激灵，赶紧把少年给揽过来，以防他再说出什么口无遮拦的话来。
　　失策啊失策，小孩子说话果然不知道分寸，再让他这么说下去就要骂皇帝不仁不义了。
　　“你皇帝哥哥当然也是这样以为的，但要知道，有时候光是宽容并不能让人悔改，适当的时候必须施以惩戒。你皇帝哥哥统率天下臣民，仅以仁德安抚民心可不够，还须以法令震慑凶歹，方能让坏人不敢作恶，好人都平平平安。你说是吗？”
　　一瞄见少年还有想还口的苗头，谢意赶紧说：“这样吧！明天你来蘅芜苑找我，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想去哪儿玩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原以为少年会一口答应，谁知他却垮下脸来，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可是，这我得问我二姐，要是她不答应……”
　　谢意闻言立刻撺掇道：“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出去玩儿还得你姐同意？再说了，我问你，这个皇宫里谁的官儿最大？”
　　少年立刻把目光投向一旁正襟危坐的皇帝，皇帝却偏过头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谢意。而此时此刻，坐在另一边的七王爷手里端着只茶杯转来转去，只看不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对了！”谢意赞道，“你皇帝哥哥官儿最大！只要他一声令下，别说是你姐姐了，谁敢不从？嘿嘿，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少年看看一脸志在必得的谢意，再转过头去看看他权倾天下的皇帝哥哥，眨巴眨巴眼睛，那里面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一簇簇燃烧起来。
　　萌器在前，杀伤力惊人，皇帝终于一拍额头，无奈道：“想去就去吧，别再给朕闯祸就行了。”

　　一出戏演完了，再接着演下一出戏，谢意没好意思再问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少年从戏台子上折腾一番下来，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不再闹腾，只是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着哈欠。
　　观戏楼里本就烧着炭火盆，烤得人周身暖洋洋的，谢意也不禁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只觉得锣鼓声声越来越远，听不懂的戏曲唱腔越拉越长……
　　皇贵妃宫里来人催“悦公子”回去的时候，少年早已经靠在七王爷怀里睡着了，宫女便没有惊醒他，只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了一袭白狐衾，轻手轻脚地抱了回去。而七王爷也正好借此机会告退了。
　　谢意稍微精神了一点儿，转头一看，观戏楼的暖阁里顿时只剩下他和皇帝两个人——如果把一旁伺候的宫人当成人形雕塑的话。
　　以他们有限的相处时间来看，皇帝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难得开口说一句话，更吝于表露自己的情绪和感情。所谓天子威严、高不可攀，谢意知道这个道理，但心里面真要把他当成“天子”，对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却是有点儿为难他灵魂里那个社会主义大好青年。
　　在没亲眼见到皇帝之前，谢意虽然心知这位帝王的存在，但其实对此并没有什么真实感。
　　初见之时也是如此，因为太过戏剧化，反而觉得像在欣赏一出古老的年代舞台剧，他有幸上台客串一个龙套，至于主线剧情如何发展，与他这个小角色无关。
　　直到现在，他就坐在他身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的头发、他轮廓分明的脸、他挺拔的鼻子和一双好看的眼睛。
　　“怎么一直盯着朕看，你不是很懂戏文吗？”
　　不知怎么，一句话就脱口而出：“胭脂美人，哪有陛下您赏心悦目？”
　　皇帝转过头来看他，表情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好笑，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而当谢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之后，简直想找块儿地把自己给埋起来。
　　他说了什么？他竟然调戏了皇帝？！清心寡欲大半年，原来自己已经变得如此饥不择食了吗？！
　　正当他纠结如何应对是好之时，皇帝突然说：“和朕那日殿上所见相比，你似乎变了不少。”听语气好像并没有生气。
　　那是当然，以前的谢修缘据说是书香门第、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我泡在书堆里大半年，也没有修得他十分之一，只能勉勉强强拽点儿文，确保自己不露馅儿。
　　“原来陛下还记得微臣，微臣还以为陛下早就忘了。”
　　天可怜见，这绝对不是撒娇！
　　“早上乍一见确实没想起来，后来听何少侍说起你，朕才恍然，那时真是怠慢你了。”皇帝重新握住他的手，说，“你若想要什么，就跟朕说，朕可以补偿你。”
　　谢意听了心里一颤，下意识地抽回手来：“补偿？原来陛下是这么想的吗。”
　　他微微偏头看向他，帝王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那双眼睛亮如寒星，但谢意没有从里面看到自己以为会有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朕一言九鼎，只要你开口，朕一定会给。”
　　谢意沉默下来，半响才说：“让臣想想。”

　　说是听戏，其实一晚上也不知道到底听了个什么。宴席散了以后，皇帝起驾回宫，谢意和众臣及其家眷在听松园门口恭送圣驾。
　　帝王华盖渐渐消失在宫道转角，谢意慢慢直起身来，正在这时，有人走近前来对他说了一句：“谢少君，你的东西掉了。”
　　听声音，原来正是刚刚那位萧兄。谢意从他手中接过东西，是一块玉佩。
　　东西确实是他的没错，翻箱底找衣服的时候儿正巧从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里找到这块儿玉佩，玉质皎洁无暇、光滑细腻。
　　他问过世卿，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白玉，并不名贵，但想必对谢修缘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于是他索性戴在身上，说不定对找回谢修缘生前的记忆有用，没想到刚刚挤着看热闹差点儿弄丢了。
　　“怪我自己不小心，多谢萧兄了。”
　　“不敢，少君唤我萧义就好。方才不知谢少君身份，多有冒犯，还请少君不要怪罪。”
　　“这是哪里的话？”谢意连忙道，“我看萧兄也是豪爽之人，你我今日既有缘相识，便不要计较那些虚礼。修缘不才，平生就爱结交些同好，大家闲时小聚，把酒言欢，岂不美哉？萧兄若是不嫌弃，你我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今后若是到了我江南，就让愚弟做东，好山好水，带萧兄尽兴赏玩！”
　　“如此，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把玉佩重新戴好，和萧义告别以后，谢意打着灯笼回蘅芜苑。一路上小窦子都喜滋滋的，谢意也没心思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就得了。
　　回去以后，他早早就打发小窦子去睡觉，自己却坐在房间里翻书。
　　说是翻书，其实也不知道都看了些什么，书上的字从眼前过一遍，就丝毫不留痕地从脑子里溜走，什么都没剩下。
　　白世卿一回来，就看到谢意正坐在桌前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