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62、得月莲开

　　“我知道你没听懂。”月下谢宅小院，夜风微凉，谢意叹了口气，很是旷达，说，“听不懂就算了。”
　　“其实我可以听懂一点……”越尧略有些委屈地道。
　　他自认为自己还是有几分聪明的，说：“望公子的命不好，只能怪他生错了人家，不幸摊上了一对狠心的爹娘，那么小就把人卖到了那种地方。”他对谢意说，“不过望公子遇上了谢君，如今已经苦尽甘来了。”
　　谢意笑了笑，心境悲凉：“之前我跟你一样，也觉得……反正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命不好就只能认命，生来低人一等，就活该一辈子被人瞧不起。但亲眼目睹月朔的死，我心里那种‘伪善’的理性一下子就崩溃了。那对我的打击有多大，你可能不知道……”
　　越尧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知道。
　　“他只有十七岁，还没有成年，人生所有的美好都还在后面，但他一件都还没来得及经历，就那样死了。”
　　谢意也不管越尧会不会当他病又犯了，兀自固执地说下去：“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在皇宫里一直锦衣玉食，就算死过几次，也没遭什么罪。大老板喜欢我，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阳光明媚，我忘了它其实藏污纳垢，有很多不幸原本并不应该发生。”
　　“谢君真是宅心仁厚。”越尧极为真诚地说。
　　谢意却摇了摇头，道：“不，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仁心，我只是看不下去。”他说，“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小人物只能独善其身，谁想到老天爷竟然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现在既然我来了，那至少也要做点儿什么，才算没有白来一遭。”
　　这场谈话过后，谢意当即动笔写了封信，让越尧明天带进宫里。至于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是写给谁的，那就是后话了。

　　谢意带着谢望探访得月楼，要给谢望赎身。楼里一帮小倌儿听说了这百年不遇的奇事，纷纷跑到大堂里来围观看热闹。
　　其时正是日上三竿、艳阳高照，小倌儿们劳累到后半夜，好不容易睡了一个白日觉，刚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爬起来，就从伺候的下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一个个的衣服都还没穿齐整，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两个叠三个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好奇地向下张望。
　　谢意坐在得月楼的大堂里眼观鼻、鼻观心，为了大老板心如止水、绝不乱瞄。
　　南馆里不同于青楼姑娘脂粉气的一种秾丽熏香丝丝缕缕飘进鼻腔，使他感到有点儿莫名的紧张，不禁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吞了一口口水。喉咙有些发干，正好面前的桌上有壶茶，他便自己提了茶壶要倒。
　　“公子！”谢望突然伸出手挡了一下，迅速把杯子抢走了。谢意疑惑地看向他，就见谢望微微红了脸，略有些羞赧，轻声道：“楼里的茶水不能喝的，有……有□□。”
　　谢意的嘴角抽了抽，不禁有些小囧，不过很快就正色过来，装模作样咳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二楼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谢意还以为得月楼的老爹终于现身了，巴巴地抬头望去，却只见一片鲜艳浓烈的血色闯入眼帘。
　　来人着一身大红衣袍，端的是妖冶旖丽，小跑着风风火火地下了楼来，一双美目怒瞪向谢意，却似乎因那分怒意而更加风情万种，直看得谢意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问什么，美人就一下子转向一旁的谢望，面色不豫，冷声问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谢望性格要强，平日里总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这个时候却好像完全收敛了尖刺，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
　　见此情景，谢意不由得站起身来，挡在谢望面前，挑挑眉对这美人儿道：“我弟弟胆子小，阁下一身煞气，可别吓着他了。”
　　“他胆子小？哼——”美人儿冷笑了一声，似乎对他很是不屑一顾。
　　谢意顿时奇了，正想好好问他一问，这时谢望却在身后悄悄拉他袖子，说：“公子，莲公子没有恶意，你别怪他……”
　　这莲公子一手把谢意推到一边，抓住了谢望的肩膀，问他：“怎么就你一个人？月朔呢？”
　　谢望的头顿时更低了，嗫嗫嚅嚅的不敢说话。谢意再次走过来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对面前这位莲公子说：“月朔出了点儿意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莲公子瞬间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谢望忍不住带了哭腔，自责道：“是我害死了月朔！莲公子，你要骂就骂吧……当初若不是我执意要逃，月朔也不会答应陪我……他不跟我一起走，就不会死在那帮人手里……我、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谢望！”谢意摇了摇他的肩膀，脸色严肃了下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别人的罪行而自责。”
　　他刚说完这句话，脚边瞬间就炸开了一个陶瓷茶壶，“砰”的一声碎瓷片儿哐啷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四溅，谢意慌忙跳开了脚。
　　似乎摔茶壶还不足以消解他的愤怒，莲公子朝谢望怒吼道：“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啊？！我让你照顾好他，他生性懦弱，出去了肯定受欺负，你对我发了誓，就算你死了——也一定要护他周全！不然我怎么可能把他交给你？！”
　　面对声声指责，谢望泣不成声。听着这话，谢意不禁沉默下来。月朔的死，他也有一份儿，这似乎无从辩解。
　　良久，谢意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斟酌着开口道：“莲公子，月朔死在一帮禽兽手上，错的是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莲公子怒目看向他，悲痛之情难以抑制，终于堪堪闭了眼，别开了头去。
　　就在这时，得月楼的当家人——老爹终于姗姗来迟，一身青衫，气质沉稳，一眼看去倒像个读书人。
　　老爹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这两个小崽子怎么有那么大本事逃出去，原来背后有莲公子这尊大佛撑着。”
　　言语之间剑拔弩张，莲公子一语不发，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也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得月楼落针可闻。紧闭着的大门外越来越热闹的市集声隐隐传来，里面和外面——日月颠倒，犹如两个世界。
　　说完，老爹就笑看向身旁的男子，语气变得有点儿难以捉摸，笑道：“王爷，就是因为您把莲公子宠得都没边儿了，他才敢连我这得月楼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老爹身边的人一出现，谢意也不禁冷了脸色，只觉得万事不顺畅，心里堵得慌，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上晏长和。
　　七王爷一向护短，今天却没有开口为莲公子说话，老爹一时觉得意外，仔细看去，竟发现七王爷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这位客人身上。
　　谢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吐出一口浊气，只打算装作不认识晏长和。他清了清嗓子，算是打破了这楼里的沉默，对老爹道：“想必这位就是得月楼的楼主月老爹了。”
　　月老爹看向他，谢意继续说：“月望出逃固然不对，但今天以后，他就不再是这得月楼的人了。本公子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给月望赎身，还请月老爹开个价钱。”
　　晏长和沉默不语，视线仍然黏在谢意身上，半分都没有移开。月老爹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多年，哪能看不出一点儿门道？于是从容笑道：“这位公子开口真爽快。我呢是个生意人，有钱自然要赚。想当初月望他娘为了给他爹还赌债，十两银子把他卖到得月楼，但这么多年来楼里供他吃、供他住、供他穿，请先生教他读书认字、琴棋书画，花的钱可不知是这十两银子的多少倍。王爷，您说呢？”
　　晏长和一把收了折扇，平淡道：“一千两，本王要了。”
　　楼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议论，谢望瞬间愣在当场，莲公子惊疑不定地看向晏长和，谢意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只有月老爹脸上笑开了花，问谢意：“王爷出一千两，这位公子还要加价吗？”
　　谢意面无表情，道：“一千二百两。”他奶奶的，那二百两只有找大老板要了。
　　“两千两。”晏长和加价加得云淡风轻。
　　谢意咬牙切齿：“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
　　“四千两——”
　　晏长和抿嘴一笑：“一万两。”
　　谢意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你是不是有病？！”
　　“本王好得很。”晏长和轻飘飘地看向一旁的谢望，语气意味难明，道，“倒是你，什么时候看上这么个小倌儿？”
　　“呵——”谢意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愚者见愚，淫者见淫。我只不过拿月望当弟弟，比不上王爷您，嘴上倒是痴心一片、爱得死去活来……”
　　说到这儿，谢意略微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一旁的莲公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不平之气，不知不觉沉声道：“没想到背地里依然艳福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