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60、不眠之夜

　　谢意不由得讶然，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按照大老板的说法，谢修缘当初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七王府里逃出来，就一直潜居在皇城，正好那时听闻曼荼罗来使，他就一手策划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皇宫，打晕了谢意，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出来，接着就伪装成贵侍谢君继续待在宫里——说起来或许有点儿讽刺，“贵侍谢君”其实本来就是“谢修缘”。于是第二天一早，清风斋众人看到的就是一个因“偶感风寒”而卧病在床的“谢君”。
　　凡此种种，似乎可以推断，那天把谢意弄上船的肯定另有其人——也就是说，谢修缘有个帮手，而这个帮手至少可以排除当时并不知情的夜阆。
　　夜阆应该是直到藤球比赛那天，谢修缘露面当众弹了一曲《将远行》，才意识到贵侍谢君已经被掉了包，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真正的谢修缘。
　　谢修缘一曲成名，成功引起阿努曼王子的注意，还安排人送信到四方馆暗示阿努曼王子以“不联姻”为筹码，要求大虞跟曼荼罗互派使臣，让他作为汉话老师一路同行——不用说，这送信之人极有可能就是之前那个“帮手”。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还有，究竟是谁在背后帮他？”
　　“现在还不清楚。”晏长留说，“他说等他离开大虞以后，我们自会知晓答案。”
　　谢修缘还是有点儿想不明白，自言自语道：“他非要去南洋干什么？明明都已经……”
　　这话没有说完，晏长留却已然明白他后半句想说什么，道：“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才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
　　“即便如此，也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吧。他想去，从七王府逃出来以后就可以去，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儿？”
　　谢意这样一问完，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他看向晏长留，说：“除非他是想带走‘谢修缘’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贵侍谢君’了。”
　　明明他一直想摆脱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到如今真的摆脱掉了，心里倒好像有股莫名的失落。
　　晏长留把他揽过来，在他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道：“你不是一直想做谢意吗？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把你当成谢修缘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以后见到熟人，我都要装作不认识？世卿、远麓、柳少侍，还有小窦子、鸢舞、清风斋宫里的人……”谢意想，还好他认识的人不多，不然在每个人面前都要小心翼翼隐藏自己，成天战战兢兢过日子，那也太难受了。
　　“一张面具要是戴久了，一旦拿下来，反而觉得不习惯。”他说，“而且更麻烦的是，今后我还是得顶着这张脸活下去。别人见了我，还以为我是贵侍谢君的替身，被皇上看中，只是因为长得像他。”
　　“自己做自己的替身，除了你，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晏长留倒好像没有那么在意这个，笑看着他说。
　　谢意还是不高兴，一想到以后见到世卿还要装作陌生人，和宋远麓的生意也黄了，他的赚钱理想眼看着就要泡汤了，真是怎么想怎么难过。
　　“都怪你那个七弟，当初要不是他非要给我换这张皮，现在哪儿有这些鸟事？”
　　突然提到晏长和，大老板似乎不太高兴。谢意心里委屈巴巴的，还找不到地方诉苦，可不管他高不高兴，只觉得自己胸中憋着一股气。
　　“长留，为了你，我可是什么罪都受了。你要是不嫁给我，我就亏大发了。”
　　晏长留的眼神暗了暗，把他圈着自己脖子的手拿下来，道：“你刚刚叫朕什么？再说一遍。”
　　谢意后知后觉地张了张嘴巴，愣是没有再叫出来。
　　晏长留吻了吻他的手掌心，道：“再说一遍。”
　　“长……长、留。”
　　“再说一遍。”
　　“长、长留。”
　　“再说一遍。”
　　“长留……”
　　“再说一遍。”
　　谢意都烦了，向天翻了翻白眼儿，破罐子破摔地喊：“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长留——呼——”
　　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道：“这够不够？嗯——”话刚说完，嘴巴就被晏长留给封住了。
　　久别以来一直暗暗积蓄的思念终于在唇齿相依间得到纾解，两个人都不由得情动了。对方身上的温暖让人贪恋，谢意搂着晏长留的肩膀，顺势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可想而知，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中午，谢意把大老板带来的《鹿鸣之春》曲谱送到琴铺。掌柜的欣喜若狂，谢意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作曲之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掌柜的却没有谢意的伤感：“能否请这位小兄弟用‘寒山’再弹奏一次《鹿鸣之春》？”
　　“寒山”就是那把琴的名字。凡是好琴，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谢望正有此打算，得到谢意的应允以后，就在两天前同样的位置摆好架势。一曲对春日的生命赞歌，缓缓从他十指底下流泻出来。
　　与此同时，谢意却忍不住想到，一个对生命如此热爱的人，在死亡面前却能如此坦然——或许正是因为对“生”的理解，才能这么平静地接受生命的消逝吧。
　　大老板一早就赶回了皇城——明日曼荼罗使臣团动身回程，大虞的皇帝要为他们设宴践行。越尧和绿烟留下来，负责送谢意回去。
　　至少在越尧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谢意感到尤其轻松，但回去以后可想而知会面临怎样尴尬的境地。
　　一曲毕，谢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越尧道：“我们快马加鞭回去，肯定赶得上为曼荼罗众使践行。”又转向绿烟道，“我弟弟就拜托姑娘了，我和越尧先行一步，在皇城等你们。”
　　绿烟眨了眨眼睛，道：“属下职责所在，谢君不必客气。”
　　谢意呼出一口气：“别叫谢君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谢君了。”
　　贵侍谢君没有了，还会有贵君谢君啊。绿烟心想，和越尧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我说谢君是个很好的人吧，你那些偏见早就该收收了。
　　走着瞧吧，毕竟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两个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对谢望简单地叮嘱了两句之后，谢意和越尧先一步踏上了归途。两人共乘一骑，快马加鞭，终于在这天深夜时分抵达皇城门外。
　　越尧持锦衣卫令牌让城门守卫放行，快马一路奔袭至皇宫门外，却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毕竟没有圣上手令，他们只好暂时放弃进宫。
　　“算了，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明天一早再进宫。”
　　这一晚折腾得太累，睡得太沉，第二天却险些错过最后的送行。一直到快要日上三竿的时候，越尧才急急忙忙地把谢意叫起来——显然昨天晚上他也睡糊涂了。
　　大虞皇宫正南门外，南洋使节一行车队浩浩荡荡，拉着大虞回赠的丝绸锦缎、精美瓷器，正准备启程踏上归途。他们将在皇城外的码头登上大船，沿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一路南下，最终驶进南洋广阔的重洋百岛之间。
　　谢意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正跟大老板和晏长和告别的人，就如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直以来，他对谢修缘都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既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恨。
　　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是江南谢家二公子，这具身体的主人生前乃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才冠当世，令人忍不住心生神往。即使知道真相以后，对这个名字或多或少产生了反感，他也依然对谢修缘这个人讨厌不起来。
　　谢二公子一直就是众星围拱的那弯明月，生在高天之上，被凡人敬仰。有人对他如痴如醉、矢志不渝，有人甘愿为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他写得最惊才绝艳的诗文华章，也作得最夺人心魄的天籁之曲，他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瞒天过海、操纵人心，偏偏这样的人活不长久。
　　连老天都觉得他这一生太受眷顾，于是只好拿走他的寿命，以示公平。
　　“公子，我们不过去吗？”越尧回头问。
　　谢意坐在马背上，叹了一口气：“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现在过去，还指不定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个贵侍谢君。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一直等到他们离开吗？”
　　谢意扯了扯兜住自己全身的风衣兜帽，道：“走吧，咱们去城门口接谢望和绿烟。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
　　两个人快马轻蹄，还没有赶到南城门，就被一人一马当街拦住了。越尧警惕地拉了拉马缰绳，却听得对面这人道：“请问马上之人可是谢公子？”
　　谢意拍了拍越尧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说话，高声朝马上之人道：“正是在下。兄台为何拦我去路？”
　　“王子有请，请谢公子随我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