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41、明知故问

　　经此变故，皇上面上明显不太愉快，气冲冲地摆驾离开了。只有皇贵妃留下来得体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宣布今日这场宴会到此为止，各回各家。
　　与会众人陆续退场，犹如看罢一出高潮迭起的舞台剧，一边觉得冗长的表演终于结束了，一边还有点儿恋恋不忘那全身心沉浸在其中的感受，跟着剧中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惊慌、一起大笑。
　　宋远麓一直没有回来，谢意一直坐在原地，直到这座辋嫣园重新恢复静寂，没有人声鼎沸、宫乐齐鸣，只有蔷薇花丛间不知名的虫鸟不知疲倦的鸣叫。
　　良久，忽而察觉到面前有一个人影半蹲下来，呼吸声清晰入耳，静默无言。谢意连抬个眼皮都觉得精疲力竭。
　　看清这人的样貌以后，他有气无力地问：“武状元，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武状元伸出手来，动作极尽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鬓角，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落寞与伤感，说：“修缘，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一瞬间，谢意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老天爷，你到底还给我准备了多少惊喜，我这颗小心脏根本承受不住啊——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到底是可怜还是惊恐，反正肯定很不好看。
　　“大哥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这次我参加武试，就是为了进宫来看你。离开泰州以后，你不是做了七王府的门客吗，为什么现在成了皇帝的侍君？”
　　谢意看着面前这位武状元脸上露出一副不该有的深情，对他说：“你要躲我，也不用躲得这么彻底吧。”
　　真是够了，不是有人把他当成谢修缘，就是有人想拆穿他不是谢修缘，不管哪一种都让人火大。又不是我甘愿顶着这个身份活下去，只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
　　“这位大哥，很遗憾，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谢修缘，只是暂时借用他的样子和身份而已。你要找的那个人还在七王府。”
　　武状元周身气势一变，眼神一凛：“你说的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去七王府一看便知。”谢意冷冷地说，“见到他之后麻烦帮我告诉他一声，借了他的身份我很抱歉，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名字还给他。”
　　谢意眼前一花，武状元已不见了踪影。

　　紫宸宫里，皇贵妃斜倚在小塌之上，对着似乎空无一人的虚空轻轻说了一句：“哦？他亲口这么说？”
　　虚空里不闻回应之声，皇贵妃却犹自笑道：“很好。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皇上这么包庇一个冒牌货，到底是想干什么……对了——长乐怎么样了？”
　　一阵沉默之后，皇贵妃依旧自言自语似的，悠悠然道：“宋、远、麓……江东那个宋家？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可怜的长乐公主这回还是没能把自己嫁出去，而她在辋嫣园大宴之上的种种惊世骇俗之语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皇城内外，成为坊间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其间褒者有之，贬者有之，但更多的人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与此同时，长乐公主本人却陷入对爱情更热烈的追逐中，开始跟块牛皮糖一样黏在宋远麓身后，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他寸步不离。
　　那天宋远麓追出去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长乐公主的剽悍作风丝毫没有因为辋嫣园宴会上的事受到打击，反而更加斗志满满地宣称——宋远麓一天不答应娶她，她就一天不会放弃。
　　“我那天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去追她。”
　　清风斋里，谢意轻飘飘地瞥了正跟他这儿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的宋远麓一眼，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说：“依我看，要不你就从了她吧。”
　　“你还好意思说，那天不是你叫我去追的吗？”
　　“要不是你自己站起来——我会叫你去追？”
　　“皇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难道他忘了我也是他的男人吗？”
　　“蘅芜苑那么多侍君，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看皇上倒是很愿意把你让给他这个好妹妹。”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不公平——”
　　“你脑子进水了呗，还能怪谁？谁叫你放着好好的富二代不当，偏偏要进宫给人做小老婆。这下好了，你有机会转正了，从了公主，你就是当朝驸马。你不是想出宫吗？你不是怕被你爹念叨吗？当了驸马，这些都不是问题！再想想，你们宋家生意那么大，不是正好缺一个靠山吗？巴结地方官员哪有巴结当朝公主可靠？有皇上给你做后盾，还怕保不住你的家产？”
　　“好像有点儿道理哦。”
　　“我说是吧。”
　　“可是以后她要是再招一个驸马怎么办？”
　　“皇家公主天之骄女，能看上你就不错了，你还要求她一心一意啊？知足点儿吧！”
　　谢意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宋远麓给打发了。然而这场“爱情追逐战”最后到底谁输谁赢，现在还看不到结局。
　　如今他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心思给别人当情感顾问。

　　辋嫣园之宴后不久，七王爷晏长和圆满完成大老板交给他的任务，从漳州回来了。
　　水患得到了治理，贪官得到了惩罚，百姓重新回归了安定的生活，大老板很是高兴，赏了他绫罗千匹、良田百亩，钦赐御匾一块，赞他为君分忧、为民请命，然而面对这浩荡的皇恩，晏长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这位刚刚立了大功凯旋的七王爷阴沉着阎王也似的一张脸闯进清风斋，一见到谢意就以质问的语气说：“修缘不见了。”
　　谢意觉得他能够猜到是谁带走了谢修缘。他自以为诚恳地对晏长和说：“反正你又治不好他，硬把他留在身边干什么？陪着他一起等死吗？”
　　听到这话，晏长和渐渐捏紧了拳头，说：“只要拿到凤玺——本王就能救他。”
　　谢意于是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凤玺在永乐宫的皇太后手里，你到这儿来跟我说有什么用？”
　　晏长和盯着他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我就是明知故问。”谢意竭力压抑下心中那股似乎不属于他的躁动，冷语道，“王爷不会这么天真，真以为我会帮你夺取凤玺吧？”
　　晏长和眯起眼来，语气里已经透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危险：“你什么意思？”
　　“呵——”谢意冷笑道，“我什么意思？我的确说过可以帮你救谢修缘一条命，但前提是——我有命活着当上贵君。”
　　谢意言语间略显出悲凉，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可那个时候没人告诉我，想要凤玺——就是跟桃源李氏作对。是个傻子都知道，李贵妃难道不想当皇后吗？她先祖留下来的东西，她能允许落到我一个外人手里？上次在辋嫣园她没拆穿我，以后可不会这么大发慈悲。”
　　听了他这番话，晏长和竟然沉默下来。谢意看向他，还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了，没想到他再次开口，说的却是：“你放心，贵妃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
　　谢意白眼望天，晏长和继续说：“多年以来，皇室和桃源早已达成默契，凤玺只能在我们晏家。凤主后人不入仕、不涉政，贵妃既然身为李氏后人，就不可能当上皇后，也不可能诞下皇子，这一点贵妃自己也明白。”
　　谢意不禁愕然，然而略一思索，他就想清楚了这其中的门道。
　　桃源李氏一直作为大虞皇室的监察者隐居桃源乡，晏李两家虽素有联姻，但为了使凤主后人在行使监察职能时能够做到不偏不倚，大虞的君主就不可能同时是晏、李两家的后人。
　　如果李准儿当上了皇后，她生下的儿子成了大虞将来的皇帝，桃源李氏再来评判君主的德行和作为时，无疑难以保持绝对的客观和公正，那么桃源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想到这里，谢意心里忽然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这么说来，李贵妃知道自己既没有办法登上后位，也不可能生下皇子，那她当初为什么要嫁入皇室？”
　　谢意看向晏长和，可还没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他就自己说出了那个真相：“她喜欢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晏长和似乎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疑问，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贵妃和皇兄青梅竹马，素来对他有情。”他顿了一顿，接着说，“皇兄也很喜欢她，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娶她做太子妃。”
　　谢意脸上神色难言，声音不知不觉间低了几分，道：“那她就更不可能容得下我了。”
　　晏长和说：“皇兄宠幸他人是常事，贵妃知道分寸，不会为难你的。”
　　“笑话。”谢意极短促地一笑，问他，“如果有人要跟你抢谢修缘，你会放过那个人吗？”
　　他本来以为晏长和对这句话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意外的是，他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稍微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困惑。
　　这下子轮到谢意撇嘴了。他原本以为晏长和是个独占欲极强的人，绝对容忍不了别人染指他看上的人，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