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4、斜阳缱绻

　　斜阳湖更北，是嫔妃们住的潇湘苑，侍君不可轻易踏足。然而和蘅芜苑的清净不同，隐隐从风中传来，一水之隔的潇湘苑此时可谓莺燕声声、热闹非凡。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她们唯一一次可以为自己的命运放手一搏的机会，即使希望微乎其微，也至少要试上一试。只要能够在皇帝面前露个脸，说不定就能俘获圣宠，从此雨露不断。
　　权力、身份、地位，有时候遥不可及，有时候却也唾手可得。正所谓，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何逢君转过头来看向一旁的谢少君，见他呼吸平稳，竟俨然已是一副入睡的样子。
　　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没有心机，还是根本就是隐藏得太深，他看不透。
　　当初殿前受封，独谢修缘一人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让皇上青眼有加，封为少君。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失足”掉进斜阳湖里，差点儿没淹死。这事儿可说甚为蹊跷，但当初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什么头绪，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谢修缘经此大病一场，醒来以后，每日里倒是规规矩矩，但性子好像变了个样儿。越往后接触越多，他越觉得跟那日殿前初见的温和严谨相比，谢修缘实际上性子更为活泼一些，有时候甚至于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与那日的从容沉静大相径庭。
　　在这个皇宫里，一个人就算露出再多副面孔何逢君也不会感到吃惊。毕竟利益相争，谁不懂得隐藏自己？但现在谢修缘这副对他毫无防备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忍怀疑。
　　思及此，他暗暗叹口气，不再多想。
　　久坐不适，略微动动身子，眼角余光里却好像看到个什么白色影子一闪而过，他不禁坐直身子，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白猫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出来。这猫浑身雪白无尘，一双蓝眼睛清澈透亮，煞是好看。
　　宫里有谁养猫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那只白猫就已经慢慢迈着步子往亭子这边走来，身姿甚是优雅孤傲，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
　　何逢君心里有点儿紧张，于是急忙开口叫醒谢修缘：“谢少君！少君！快醒醒！”
　　“怎么了？”谢意闻声惊醒，只见何逢君一脸惊恐，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儿了呢，结果湖面依然秋水无波，只有一只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白猫闯进了视线。
　　“我……我有点儿怕猫。也不知道是这附近什么人养的，以前也没见过……”
　　谢意一甩袖子站起身来，只觉得好笑：“一只猫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类人对浑身长毛的动物很排斥。
　　他从从容容两步走过去，那猫正好也跳上水榭来，一人一猫相互对峙着，大眼瞪小眼，黑眼瞅蓝眼。
　　谢意回头，只见何逢君额头上直往外冒汗，方知他是真的怕猫，于是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蹲下身去准备把猫抓起来。孰料就在这时，这猫敏捷地一跃而起，正好从谢意腋下钻过去。
　　何逢君吓得花容失色，拖着伤脚就踉踉跄跄往另一边扑去。谢意一击没有得手，心里也有点儿不痛快，心想我一大老爷儿们难道还治不了你区区一只四脚兽？于是撸起袖子来，摆好阵势，准备给这猫一点儿颜色瞧瞧。
　　何逢君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出声提醒道：“少君小心，这猫也是有主人的。”
　　白猫跳上长椅，如王者睥睨天下，一边蔑视着两人，一边步态如贵妇人一般巡视它的领地。谢意冷笑一声，丝毫不把它放在眼里，慢慢向这猫靠近，突然他脚步加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白猫。
　　白猫反应更快，一窜而上顺着栏杆跳到水榭另一角。谢意立刻追过去想把它赶走，然而它似乎吃定了这个地方似的，一直在水榭里面打圈儿，跳来跳去就是不走，左逼右赶就是不跑。
　　何逢君刚开始还有点儿慌，后来却渐渐笑出声来，只道这猫厉害，这位谢少君也是个活宝。看着一人一猫在这个不慎宽敞的水榭里追逐，他也小心着一步步往后退，冷不防就退到了台阶边儿上，一脚踩了个空。
　　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踝上却突然传来钻心一疼，显然是碰到了旧伤，何逢君腿一软就不可控制地往后倒去——身后可都是石阶！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很多。这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谢修缘其实早就知道他怕猫，这出追逐戏是他精心排演好的，为的就是要让自己失足跌下台阶，更有甚者干脆掉进湖里，就跟半个月前那出有人处心积虑安排的“意外”一样。
　　但就在他脑袋即将空白的前一瞬，不知道为什么，何逢君突然放弃了这个怀疑，准备平静地接受现实。
　　如果这次摔个半身不遂，他是不是就可以恳请圣上恩准他回家养伤？在家里虽然也不受宠爱，但至少娘亲总是护着他，大哥不喜欢他，但好歹不会想着害他。
　　然而就在他身子即将落地的前一瞬——有个人接住了他。

　　谢意一见何逢君踩了个空、身子往后仰去，就急忙跑过去试图拉住他，然而还没等他抓到何少侍一片衣角，就见一个人从后面接住了他。
　　谢天谢地还好没事儿，谢意心里刚刚松口气，脑子里却突然冒上来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这位老兄穿的衣服实在有些张扬，耀眼的明黄色，晃得人眼睛疼。
　　突然出现的两个男子皆是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细细看来容貌还有三分相似，只是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满面春风。
　　满面春风的这个，拿着把风流贵公子标配折扇，看向谢意这边笑得好整以暇。
　　面无表情的却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把何逢君扶起来，待发现他似乎有脚伤在身、站立不稳之后，就改用两手扶住他肩膀，稍稍拉开一点距离。
　　谢意犹豫着走上前去，从这人手里把何逢君接过来。
　　何逢君搭着谢意的手勉强站稳，尚且惊魂未定，刚想对来人道谢，却在抬起头来看到这人的一瞬间怔在当场，接着连脚上的伤也顾不了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来人参行大礼，高呼道：“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意饶是傻子也能明白这位老兄为什么穿得这么招摇了，但跪下去的动作仍然显得有点儿半生不熟似的。“不知圣驾在此，微臣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连三呼万岁也显得底气不足。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波澜不惊，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起身。何逢君又是一个没站住，眼看着就要往旁边倒去，皇帝三两步走上前来把他拉住。兴许是动作太急了，何逢君顺势一头栽进了这个男人怀里。谢意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画面可谓相当之精彩。
　　“皇上恕罪，微臣……微臣……”何逢君一边急忙辩解，一边想挣开皇帝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起不来，越挣脱越往人怀里靠。
　　谢意心里的草原上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留下一片狼藉的残泥碎土，心想你是一只脚有伤又不是两只脚都瘸了，这一招儿投怀送抱玩儿得也是很溜了。虽说自己间接上也算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吧。
　　皇帝很是大方，只道：“无妨。”他眼睛略微瞟向何逢君的脚踝，明知故问道，“脚上有伤？”
　　何逢君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似的。这时谢意清了清嗓子，在一旁说：“回皇上，何少侍前些日子在木作房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木柜砸伤了脚，调养了许多时日，今儿个才刚刚能起身。”
　　听到他这样说，何逢君抬头匆匆看他一眼，心虚似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惊慌。
　　他肯定已经看出来了，看出来我是装的，我是故意的，但为什么不揭穿，反而还为我说话？
　　“你是侍君？”皇帝反问怀里的人儿道，显然很是会抓重点。
　　虽然不是问他，谢意还是答应道：“回皇上，我们是从蘅芜苑过来的，原想在这儿……吹吹风，小坐一会儿，谁知道这猫突然跑过来，让何少侍受了些惊吓。”
　　与此同时，谢意心头刚才跑过去的一万头羊驼又跑了回来，并再次奔腾而过。他暗自腹诽道，你自己封的侍君你倒不认识了，果然美色看多了也跟看棵大白菜一样。
　　这时，罪魁祸首的猫老爷步履从容地从谢意身边走过，任由它的主人蹲下身来把它抱进怀里。男子于是笑得更满面春风了，一边轻轻抚摸着爱宠身上雪白的绒毛，一边说：“皇兄，看来臣弟的玲珑跟你这两位美人很是投缘啊。”
　　听闻此言，谢意不禁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不经意间跟男子对上，突然接收到那双眼睛里的一丝探寻意味。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去，重新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
　　这时，就听见皇帝不紧不慢地说：“是很投缘，有眼力。刚才你说的事，朕准了。”
　　男子一笑，拱手行礼：“哈哈，那就多谢皇兄了！这下可不用再怕那孩子在臣弟耳边念叨了。”
　　没等他说完，皇帝就弯腰一把抱起了何逢君，也不管怀中的人儿如何惊呼，兀自踩着稳稳当当的步子一步步迈下台阶。
　　何逢君刚开始身子还硬邦邦的，但渐渐就放松下来。被皇帝抱在怀里，他稍稍回头向谢意的方向看来，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谢意没有看懂他这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