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3、二等清闲

　　万卷阁离蘅芜苑不近，谢意在太监小窦子的带领下穿过层层红墙绿瓦，终于来到万卷阁前。进得万卷阁，报上身份姓名，很快就被安排到书库去整理藏书、清点库藏。
　　皇帝这个算盘打得好，这些个嫔妃和侍君进宫来，常年不得宠幸，却还不能短少口粮，简直像养了一群白吃白喝的二大爷。秉着成本效益原则，自然得给这帮人安排点儿活儿干。这一来呢，可以不让他们闲极无聊，整天伤春悲秋、愁眉苦脸，防止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产生；二来还能充分利用这些高素质劳动力，把他们的知识和技能转化成生产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不给他们机会乱搞。
　　嫔妃们大都被安排到六局二十四司帮忙，侍君们就被安排到御药房、如意馆、万卷阁、古董房、茶库和南果房这些地方，各自发挥所长。后宫甚至还设有专款专项，用于给这拨人发工资。
　　据白少侍友情透露，进宫五年如果还得不到恩宠，嫔以下的就可准许出宫，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候该娶妻的娶妻，该嫁人的嫁人，也不耽误，可说非常之人性化。
　　反正他现在也还只是个少君，虽说比少侍高那么一阶，但大家都是同样的命。进来给皇帝打五年工，合同期间不用担心被随意解雇，包吃包住，工资在全国平均线以上，工作环境一流，大病小病都有保障，费用由皇家全额报销，工作期间还不用担心领导三天两头来视察。除了不能搞办公室恋情这点以外，真可以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金饭碗了。
　　谢意一向是没什么追求的，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到这劳什子地方来以后也一样，只要每天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安稳，等到五年期满，就拿上工资卷铺盖走人。外面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凭自己的本事还是可以挣碗饭吃的，要实在不行还能回家啃老。

　　万卷阁的工作不算繁重，但一天下来往往也不得清闲，而这也正好充分显示出皇帝老板打的一手好算盘，既不想把这些个娇小姐贵公子累着，更不想让他们有机会闲着。
　　有时候谢意忙里偷闲也会翻两本儿书来看，这个时代的诗词歌赋、话本小说、典籍史话，倒也并不比前世他所知道的逊色。在此期间，他的毛笔字也慢慢练起来，写的东西也终于入得了人眼了。
　　慢慢跟周围人混熟以后，谢意倒真的开始放下自己当初的阴谋论调，而相信以前的那个谢修缘确实是一个不小心掉到湖里，结果把自己命给整没了的。
　　夏去秋来，皇帝一次都没来过蘅芜苑，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的存在。蘅芜苑里一天天的平静无波，只是他们生活在这儿消息相对闭塞，就连一水之隔的潇湘苑里的光景也很少有所耳闻。
　　世所谓“蘅芜潇湘十六苑，琅嬛仙宫比不得”，说的就是这大虞皇宫里头青罗紫衫、环佩叮铃的蘅芜苑和潇湘苑，以及皇后皇贵妃四妃九嫔们住的东西十六宫。
　　秋去冬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骤然听闻有个美人邀宠不成投了井，没有目击者也没留下遗书，死得不明不白。没入皇家籍自然不算皇家鬼，第二天尸体打捞上来以后，很快就由家里人悄悄领了回去。
　　谢意把这当成故事来听，就跟他曾经听过的很多痴男怨女、爱恨纠缠的闲话轶事一样，听时感慨万千，过后也不觉得那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只是有一天，他偶然走到据说是那个美人投井的院子附近，不知为什么驻足停了下来。伸长脖子往里看，只见荒废的院子里一片杂草丰茂、毫无人气，于是不禁脖子一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也仅止于此了。
　　日子一久，每天早上醒来，他总像看戏一样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有时候恍恍惚惚也会想——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头上电风扇日夜不知疲倦地转啊转，昨夜没关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早间新闻的声音，一打开房门，就能和喧闹都市的车水马龙拥个满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和白少侍越发亲厚起来。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彼此之间不用分担租金，没有经济摩擦，房间有人定时打扫，生活习惯也不冲突，很容易就能培养出感情来。忙时各管各的，闲时可以坐在一起唠唠嗑儿、聊聊天儿。
　　日子，快要淡出个鸟儿来。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混混沌沌浑浑噩噩就这么挨到年底，皇帝在上野苑大宴群臣，皇太后也邀众臣女眷进宫与后妃们同辞旧岁，整个禁宫之中洋溢着一派祥和喜庆之气。
　　依循旧礼，这一天平日里不被允许随意走动的嫔妃侍君也都可以去万和园游湖泛舟，共飨盛事。但宫里的侍君地位一向比较尴尬，虽说位份和美人、良人、才人一样，也都是……嗯……皇帝的人，但身为男子，和女眷同游，毕竟多有不妥。
　　所以这一天，蘅芜苑里的人大多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可以偷个懒在屋里睡觉。反正工资直接由大老板发，单位一天不去也无关痛痒，而且单位领导本来就时常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意前一天就跟万卷阁那边打好了招呼，这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院子里伸伸腿、扭扭腰，活动筋骨，顺便绕着蘅芜苑不慌不忙地跑了两圈。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有那和善好说话的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礼。
　　“早上好啊柳少侍，今天天气不错啊。”
　　“这鸟儿叫得怪好听的，宋少侍，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儿……”
　　“哎哟，何少侍！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何逢君也回他一笑，道：“劳少君挂念，已无恙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谢意看他走路的样子还是略显吃力，于是就顺势移步上前搭了一把手，玩笑道：“管事公公也真是不会疼惜人，你这么个弱柳扶风的身子骨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派到了木作房去，那些个桌椅镜台，又粗又笨，哪儿磕着碰着了都不是小事儿。”
　　何逢君扶住他的手，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倒是微微愣神似的，随后就略微低下眉眼，自嘲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
　　要单论相貌身段，这个何少侍算是这一群人里头相当出众惹眼的了，不过不是谢意欣赏的那一款。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感叹皇帝老儿好命。他要是真好这口儿，估计喜欢的就会是像何逢君这样的人，一眼看上去就让人生出保护欲，绝不愿意让他受到半点儿伤害。
　　所以说长得好看还是有优势，谁都喜欢美的不喜欢丑的，人之天性而已。
　　“罢了，横竖我今日无事，就陪你出去散个步。我看你为了养这脚伤在屋子里躺了足足大半个月，心里也该闷得慌，四处走走、活络活络筋骨也好得快些。”
　　“如此，那就多谢少君了。”
　　“哈哈，不用客气。反正我自己也想出去转转，且拿你作个伴。走吧，小心着点儿脚下。”
　　两个人出蘅芜苑一路往东走，穿过几座回廊就来到一个水榭旁，脚下碧波荡漾，拂面湖风沁人，略带点儿残冬的寒意。
　　扶着何逢君在长椅上坐下，谢意兀自趴到栏杆上，伸出头往水里望去。本来还想着能不能看到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但眼底下水面如镜，只偶尔被风吹起阵阵涟漪，寂静无声地扩散开去。
　　“我当初好像就是一个不小心掉进这个湖里的。今儿个可得当心点儿，别再落下去喂了鱼。”
　　他本是玩笑着说这么一句话，想活跃活跃气氛，回头却见何少侍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于是只当他有心事，且暂时还不想跟自己这个不怎么熟的人透露。
　　一撩衣摆在另一边坐下，谢意屈起一条腿搭在长椅上，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将背靠在柱子上，吹着风哼着小曲儿，当真是惬意无比。
　　许久，风中才传来一声轻声呼唤：“少君？”
　　“嗯？”他随意答应一声，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一直以来，万卷阁的事儿做下来虽然不算累，但一天天的也不得休息。毕竟这里没有双休日，本朝实行休浣制度，十日一浣，一个月三天休沐，逢节假日倒是可以偷闲。难得在这儿过的第一个年，他自然要好好儿享受一番。
　　“当心别睡着，风凉。”
　　谢意没有答应，只无声牵起嘴角一笑，也不管何逢君看见没有。想来自己这一年在宫里的生活，确实比前世要安逸不少。偌大个皇宫禁苑，饶是天天要打交道，但其实谁和谁都不相干，只要知足常乐，在哪儿都能活得逍遥自在。
　　两个不熟的人之间既没有什么闲话可聊，也就只有各自吹风。中途谢意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只见何逢君凭栏望着湖面发呆，姣好的面容即使他这个男人看来也觉得赏心悦目。
　　谁还能没有个心事儿呢？但何逢君这般愁肠百转实在是摆错了地方，谢意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半点儿都不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