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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盘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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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方也没回屋,去了她那干娘哪儿。她从乡下逃难过来,孤女一个,便在院里认了个同乡做干娘,这才算在善福堂住下了。
那干娘叫刘米妹,行三,也有叫刘三姑的,年纪和死去的简氏相仿,徐娘半老,早些年做得皮条生意,那时颜色好有的人奉承,手上宽裕又没人拘束乐得逍遥自在,倒也算种种世间百态中的一相罢了。到三十岁许,生意萧条,忽的就想上岸从良,一个个主顾一听她提,提了裤子掉头就跑,引得人都笑她,哪有讨了三十岁的姨娘回去的,那不是讨姨娘了是讨个娘回去。
刘米妹气得跳脚,她生意最好的时候也算是个厉害女人,从良不行,便也开始动起了脑筋,便留意想收个“干女儿”,趁手上还有些积蓄出去赁了房子做生意。城里这样卖女儿的单户生意也不少,类似于买了牛马给人拉车,“女儿”也是件做生意的家当。
真找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没合适的人,善福堂收容的年轻女孩也有几个,不是自有亲娘一起逃难来的,就是性子倔不好操控,阿方一个孤女自己巴巴讨上来,还是同乡,却长得又黑又瘦,头发像黄枯的干草,人也不够机灵。刘米妹捏着鼻子认了,心想认了阿方做干女儿又没说往后看到其他好的不能再认,至少这干女儿极奉承她,每天有人端饭洒扫洗衣服,还多个不要钱的佣人。
今天简氏丧礼那场面大,刘米妹却没出去看,心想再风光也是个死人了,给谁看呢。可怜她女儿是真的孤女了,又想到贺明珠那脸蛋,要有了这样的干女儿才叫奇货可居……马上这念头就打住,那小娘子可不好惹。
躺床上正气闷,越想越觉得阿方这干女儿没用,扯嗓子喊:“阿芳!”没人回应。
肚中早一包气,心想连这死丫头都不老实了,叉着手守门口,却见那丫头跟在贺家小娘子身后屁颠屁颠的,那神情刘米妹也见过,就跟刚乡下来时讨好要做她女儿时候一样!
这小蹄子!
阿方进来时候,刘米妹已等待多时。一进来就扯她耳朵骂:“去做人家跟屁虫了,你出息了去跟人家吃屁,人家还看不上你哩!”
她声音又大,阿方觉得半边耳朵都要聋了,马上讨饶,“我的好干娘你轻点啊,我这不为了咱们好。”
“呵,她是能给口吃还是给口穿呢。”刘米妹不吃她这套,指着她鼻子骂,“你在这里住得下靠谁别忘了,你去问问贺六会不会收你去住。我要是不要你了,多的是小姑娘要跟我住进来,你不跟我住,看看堂主还会收你住进来伐。”
阿方心中一惊,是啊,善福堂再不好至少有个官府的照应,没有流氓无赖明目张胆来捣乱,便是城里其他小门小户,家里男人软弱点或者没个成年男人也多要受骚扰勒索。自己没了这处住,真要沦落街上,那下场……
赶忙挤出笑去拉刘米妹的胳膊,“哎呀干娘,你怎么这么多想,我哪会跟别人去。跟你说,这贺六手上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容易来的钱,听说她还去给官家后院送过点心,我就想跟她后面,哪怕我啥都不说别人看了我们站一块儿也要当我是一起的,能见着贵人,混个脸熟也好啊。”
见刘米妹没反对,阿方又说,“我跟干娘住一块儿,有好处还能少得了您?要是我能学着她两手往后也去给贵人们效劳,又或者我学了手艺,咱们就住外面去靠这手艺发财。”
“傻丫头。”刘米妹白她一眼,生意哪儿那么好做的,两个女人摆什么摊?没个男人都要被流氓无赖欺负。
又想自己以前想了外面出去赁房子也是笑话了,人家单户卖女儿的,除了做鸨母的干娘,总还有个外面守着的干爹。怎么因为这生意看着都是女人出面就把这茬忘了。
“你要去就去。”刘米妹没反对,反正这丫头平日也白待在院里,闲了就是几个小丫头做赌玩。也不怕她翻出花头,贺六才不会愿意接,最后还得靠自己。
又想着,虽然样子难看总归年轻还是个闺女,这丫头看着傻却也不老实,没人说过傻子就要是个老实人了,往后怕是靠不住,倒不如去找个年纪小胚子好的现培养起来。口上又说,“你看看你,没个女孩的样子,能学人家贺六的三分也算你长进了。”
阿方还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这老女人被她敷衍过去了,极是高兴,又带了轻视。想到将来的生活,像是那个出入贵人后宅的都变成了她,激动了很晚都没睡着,又担心第二天被她错过了,结果竟然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就起了。
等贺明珠出了门下楼,阿方急急跟上,一回头就看到一张谄媚的笑脸。
贺明珠不气也不恼,只轻瞥一眼,“我娘刚过世,别笑得太过。”
阿方连忙收了笑容,肚里委屈。
今日贺明珠却不做蒸糕也不做点心,带了兜帽出门,孝中无法上妆,干净地梳好头发,索性年轻底子好,选了根素净的玉钗。
阿方是奇怪,“阿贺姐今天不做点心?”
贺明珠心想,我会几个方子换钱,可我又不是厨娘,送进各家的点心也是她到处结来的交际,要光靠做做点心,选你家的茶点不能吃别家的糕饼了,又不是众人一个口味。
拐了几道巷口,到西市一家茶楼,阿方是睁大了眼,只见老板客气请贺明珠进去,也不见嫌弃下戴孝的晦气。两人说了几句话,贺明珠给了掌柜一锭银子,喜得掌柜眉开眼笑,又像是有什么嘱托,附耳又说了几句。
阿方是大开眼界了,她还没经过茶楼呢,贺六果然有钱,这一出手就一锭银子。
茶楼里大堂内都是男人,说些个城里各家八卦,这各个男人串起来的场比说书的说得还精彩。两个年轻女子,贺明珠也不去打眼,从后门出去了。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危机重重。
莫说简氏刚死,就有人要开始惦记她的屋子,众人看她像变戏法样的弄出这般大场面的丧礼——在这些底层的人来看是大场面,其实也就是像模像样,总算有个正经的操办后事。不是她把后娘真孝敬得当亲娘,要说感情也是有的,但真困境的时候贺明珠连自己亲娘留给自己的东西都能卖。实在是没这场丧事的场面,都没法镇住那些人,一个貌美的孤女,谁都可以来打她主意,流落去哪儿都不知道。
莫说她曾经是士人之女的身份,战乱年头多少官小姐沦落了?许多才艺出众的名伶照前一打听也是哪家大小姐,学得诗书礼仪,最后这些才华全去教坊做了花魁。百来年间连皇帝都是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一将战败了,后妃都能被俘虏了,换个皇帝卖笑……士人之女沦落又哪里稀奇了。
贺明珠借了点父亲之前学生周柯的名头唬人,这一场唬过去了,可要没个后续,依旧要有沦落之忧。早前周柯是她父亲的学生,为人说得好听是少年老成,说的实在就是榆木脑袋,被贺父放在朽木不可雕之行列里,便是学生里也不算出色的。哪知贺家入罪了,门生故交鸟兽状散了,当时也有情深义重说些豪言壮语要接济如何帮助贺家的,后来都没了声响,因政治罪下狱赎罪要交的钱可谓巨款了。周柯当时也不声不响,也没做过承诺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哪里想到投笔从戎,做了一小校才刚算立了业有了起色,就两笔巨款找到贺家母女赎了人。
现下周柯的官做得越发大了,却在南方平乱,远水解不了近火,却也足够靠他的名号镇住场了。
可往后呢?
贺明珠真是苦恼了,简氏在时,旁人都说那么能干的女儿,母亲只会拖累,简氏不是亲娘她未必没有“只会让人照顾,要是我抛弃了她,她要怎么活”的优越感。可真到人死了,贺明珠才发现,哪怕是个活着让人觉得浪费粮食的人,简氏也是一面挡风的墙。她活着,说起来就是“贺家母女”,简氏死了,贺明珠就真的孤女了。
又是在善福堂那种地方,要是再不自强,真要沦落风尘了,那她一辈子也就真完了。贺明珠心里还有信念,还有类似使命般的东西在:她要找到她哥她弟,她总相信,他们贺家终不会也不能这么沉寂。
沉寂了,既不能对祖宗做交代,也要愧对子孙,说到祖上血脉就是罪臣之后。他们不去争,过往的史书里贺家就是个因罪下狱,活该被皇帝英明打翻的家族——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活出头了,才能翻案重写家族过往。
可这也就又一个前提,活出头。